清晨的浓雾渐渐散去，太阳懒洋洋地爬上树梢，潇湘村的那条主街道上便热闹起来。今天是十月初六，正逢大集。经常活跃在周围大小集日的小商小贩们早早儿赶了来，那卖衣服的、卖布的、卖瓜果蔬菜的、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各种小吃的……一时间像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把原本宽阔的街道挤了个满满当当。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赶集的人们张家婶子李家大伯的相互打着招呼，中间夹杂着孩子的哭闹，整个街道便是熙熙攘攘、沸沸扬扬了。
　　 农闲了，村里的人们有空赶集。只见衣着光鲜的妇女们手里提兜、挎篮，在摊铺之间像游鱼般自由穿梭。不少青壮劳力大摇大摆夹杂其中，全然是一副闲散的模样。他们来可不像家庭主妇那样为了买什么东西，只是逛逛，看看闲景儿。
　　 单薄的钟大娘提着篮子，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费力地挤了出来，抬起右手撩起额前散乱的头发，麻利地抿在了耳后，然后又用双手往下抻抻衣角，这才抬起头来。只见她消瘦颇显沧桑的脸庞上，薄眼皮下的一双丹凤眼透着机敏的光，厚厚的青紫嘴唇紧紧抿着，略显平整的脸上，立刻鼓起了小山包。她是典型的高牙床。当遇到熟人的打招呼的时候，她那满口的大牙便会一下子跳将出来，染着烟渍的黄色加上牙床的紫红绽放的笑容怎么也不会让人舒服。她身材瘦弱，八十来斤的体重，走起路来更像是一阵风。
　　 她疾步走到水果摊前，指着那红艳艳的水果，向身强力壮的男摊主问道：“这……这……苹果……多……多少钱……一斤？”
　　 摊主瞪着眼，紧盯着钟大娘的嘴，半天才弄明白，他遇到的是个结巴买主，“哦，哦，十元六斤！”
　　 “面……面不？”钟大娘仍不放心。
　　 “这是正宗的红元帅苹果，面着那！不信您尝尝！”摊主热心地介绍着，顺手抄起一个苹果，用水果刀麻利地切开：“您尝尝，绝对适合你们老年人吃！”
　　 钟大娘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拿起一小块苹果正要往嘴里填，突然她的眼神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直愣愣地朝对面看去……
　　 瞬间，钟大娘的眼睛里冒出火来，只见她箭一般地窜了过去，紧紧拽住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衣襟，“好啊！你……小子，今天可……算是……见到你，你这个畜生了！”
　　 高个男人一愣，那左边习惯眯着的斜眼刹那间睁得和右眼一样大，“你干什么，你……”他不由自主地躲避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是你小子说……说我，要给我……找……找个主儿么？嗯？我今天……可……可算是遇……遇到你了，我到底看……看看……我这孝顺的儿，会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好……好人家！”钟大娘气急败坏地说着。看样子她是真生气了，只见她脸色煞白，嘴唇乌紫，身子瑟瑟抖动着。
　　 周围流动的人群“哗”的凝固了，继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街中心的两个人。
　　 盛怒之下的钟大娘，不知哪里的神奇，嘴一下子变得利索起来：“老少乡亲们，这，这就是我的好二女婿！他老丈人刚死过去几天，他竟然……竟然……想着给我找个婆家！”转而，钟大娘怒气冲冲地朝向那个脸色发灰的倒霉女婿，“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啊！你就这么急着找……找爹啊！啊？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畜生！”说完，边骂边抡起手中的篮子朝二女婿打去。
　　 哪料想，二女婿身材过于高大，钟大娘纵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奈何不了他。二女婿见情势不妙，急忙挣脱丈母娘的追讨，脚底抹油，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钟大娘家的孩子们
　　 钟大娘是李姓家的媳妇。潇湘村李姓人家本不多，而钟大娘的丈夫李大钟是祖上四世单传的唯一男丁。他父母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过去生活条件差，可李大钟从小受到父母的娇宠溺爱。听老人说，李大钟母亲喂儿子，都是嘴对嘴，一直持续到好几岁。现在来说这应该是一种不良的喂养习惯，可那个年代，作为母亲是表达对儿子溺爱的一种别样的方式。当然在以后的岁月里，这种喂养方式致使李大钟理所当然地继承遗传了他母亲的哮喘病。
　　 钟大娘二十岁嫁入李家，生了五女二男七个孩子。丈夫李大钟是个病秧子，没干过多少体力活儿。生产队里指派他做一些清闲的活计。这样习以为常之后，作为嫁入李家的新媳妇钟大娘根本就没享过几天清福。无论是地里的农活，还是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得她一人独揽。
　　 钟大娘年轻能干，脾气也大。李家缺少男丁，传宗接代自然是她份内的事。钟大娘一连气生了三个闺女之后，终于盼来了家里的男丁。欣喜万分的爷爷亲自给孙子起了个文雅的名字——文博。文博降生，本来是好事，父母亲疼爱，祖父母欢喜。眼看文博一天天长大，聪明伶俐，可爱至极。岂料，一次意外，却导致孩子得了脑膜炎。
　　 说起来还是钟大娘的急脾气导致。一次生产队里分瓜，钟大娘领着儿子前去。半路上小家伙撒起泼来不肯走路，非要钟大娘抱他。大热的天，钟大娘面对活蹦乱跳的儿子的无理要求，断然没有应允，一赌气真的就没有去管他。文博大声急哭，哭了一路，却没得到母亲的劝慰。回到家里，文博便发起了高烧。这在医疗条件还极其落后的农村，根本引不起人们足够的关注。文博高烧不退，得病是在所难免了，而更加让人不能接受的是，聪明伶俐的文博落下了脑炎后遗症，从此变成了呆傻。
　　 也该着李家后继有人，五年后，钟大娘生下一个小四丫头之后，又迎来了李家第二个男丁，这个孩子叫文琪。全家溺爱宠一身的文琪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继承了女性的柔顺。而最为值得称道的是钟娘家的女儿们，她们可是个个精明能干，堪比须眉。阴盛阳衰，便成了李家独特的一道风景线……
　　 二、二经
　　 被钟大娘在集上追打的李家二女婿铁蛋一溜烟地跑回家。堂堂七尺男儿，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在集市上遭到丈母娘给的羞辱，这令铁蛋颜面扫地。
　　 回到家里的铁蛋一股怒火撒向了正在灶台上做饭的妻子二经，“都是你，本来咱俩私底下说的话儿，怎么就到了你娘那里？又是你那棉裤腰嘴惹的祸吧？”
　　 二经翻了翻厚重的眼皮，满腹的委屈：“这本是你的不对，她再歪待咱们，也是俺娘。谁允许你这么说了？我不好串门子数板凳，就你说的狗屁话儿，谁说都脏了谁嘴，除非……哎呦，天哪！莫非咱那儿子？说这些话儿的时候，他在场啊！”
　　 “这龟儿子，咋一点不向着他爹我……等我找到他，非揍他一顿不可！还有啊，就你那娘，也不怪乎人家说，老爷子刚死几天啊，她穿得流光水滑，往街口一站，瞧那精神！该着我说她不？”铁蛋扫了一眼二经，原本斜着的眼，更加歪斜。
　　 二经手下翻腾着锅底下的面饼，粗声粗气地说道，“瞧你这德行，谁说，也轮不到你！该着让老娘损你！”
　　 其实，二经这几天心里头也不好受。当年，自己和铁蛋的婚姻，根本得不到父母的认同。平时老实巴交、脾气憨厚的二经，在对自己的婚姻上态度十分的决绝，铁定了要跟铁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母包办婚姻的形式还十分盛行，试想，二经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背叛她的家人，跟定自己看上的人私奔。
　　 在李家看来，二经私自跟了铁蛋，是一件极为有辱祖先的事。二十一岁的二经被二十八岁的铁蛋糊弄到手的。这个想法，在李大钟夫妇看来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二经在五个姐妹中行二，因为心眼实诚，常被姐妹们奚落成“傻子”。二经原本不精，这是全家人的共识。你想一个黄花闺女跟生产队当队长的铁蛋搞成了对象，怎么也是铁蛋那副花花肠子搞的鬼。
　　 铁蛋，如果不是生就的那只左眼斜视，应该是一个高大魁梧、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可这眼疾加上他家中弟兄六个的穷困境况，让他在婚姻路上频遭挫折，待到二十有八也说不上来一个像样的媳妇儿。眼看着身边和铁蛋同样年纪的小青年都娶上了媳妇，抱上了孩儿，他的父母也为这二儿子的婚事着了急。
　　 铁蛋母亲干净利落，持家有方。铁蛋父亲外号叫“俩脑袋”，因为他的右额角上长出了一个瘤，这个瘤子足有鹅蛋那么大。解放初期，医疗条件落后，没有及时切除，这瘤子就一直留在了额角。当然这并不影响智商。铁蛋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精明人。
　　 铁蛋弟兄几个长相英俊，周围热心人追着提亲的不在少数。而铁蛋则不同，因为他的左眼斜视，没人敢给他提亲。偶尔有两三回媒人来提亲，对方姑娘不是残疾就是呆傻。铁蛋说媳妇，着实难啊！
　　 好在铁蛋机灵，心眼多，不知怎的，就混上了生产队里的队长。生产队里派活计都是生产队长负责。铁蛋很自然地把二经和自己安排在了一起浇地。
　　 每年一开春，麦田都需要浇灌头水。因为麦子返青，庄稼需要大量水分来生长。庄稼人都知道，浇地这活并不重，需要有一人时刻看管水泵，再有人看田间灌溉情况如何。有时遇到堵塞过不去；有时半路跑水，这就需要另一个人用铁锨挖沟、挡堰，保证水路畅通。水泵下到井里，电闸一开，就得需要有人日夜看守。
　　 铁蛋与二经，在这漆黑的夜幕下，借劳动之便开始了眉目传情。适宜的环境，适当的年纪，就在你说我笑间，产生出了情愫。就像久藏于地下的种子，在这微寒的夜里，悄悄发了芽。铁蛋有着一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巴，老实巴脚的二经，从未受到过家庭父母的重视，哪里经得住铁蛋的一番甜言蜜语。这种朦胧的暧昧的男女之情，悄然间，已把二经平日里粗糙的心给软化了！
　　 往往爱情的力量是无穷大的。谁也没有料到，家里老实木纳的二闺女，竟跟铁蛋搞上了对象。得知这一消息，父亲李大钟怒不可遏，母亲钟大娘七窍生烟，兄弟姐们义愤填膺！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徐铁蛋是谁？一个斜眼，一个渣滓，也配我家闺女？
　　 于是李家人同心协力，众志成城，一起来说服二经放弃与铁蛋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无奈，二经早就王八吃称砣——铁了心地要跟铁蛋。李大钟和妻子盛怒之下，把大逆不道的二闺女堵在家里一顿狠揍，逼迫二经改口。岂料，二经宁死不屈，这气概堪比当年革命烈士的风范。
　　 终于在一个雨夜，二经逃出了自己的家，私自跑到铁蛋家去，直接跟铁蛋过生活去了！盛怒下的钟大娘发了令：“家里人都……都听着，二经再……再回娘家门，我打折她……她的腿！”
　　 岂料，听说此言的二经态度比母亲还坚决，“不回就不回！”
　　 这种僵持，仇人一样，见谁谁眼红的局面，随着二经孩子的降生有了一些缓和。孩子毕竟是无辜的，都是一个村子，都是隔着不远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渐渐的，二经家的小丫头，奶声奶气地喊着：大姨、三姨、四五姨，姥爷姥姥喊得脆生生，最初的怨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然在李家人的心中悄悄融化着……
　　 二经其实还是惦念这个家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毕竟都是一脉血缘，哪里分得清。
　　 不过，铁蛋还是没有被认同。极端被娘家人歧视的铁蛋，也就有了背后的怨言毒誓，就像集市上的一幕……糟改丈母娘，岂不是自取欺辱？何况家里的儿子女儿全然成了姥姥家的信徒，这私底下的话儿可就让自己的儿女给泄露了……
　　 二经也在生气，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作为女儿，上门奔丧，在灵棚里就与几个姐妹起了冲突。大姐、三妹嚷着让二经离开。因为父亲得病期间，二经并未尽孝道。作为二闺女的二经，也是有口难言。本来自己父亲厌恶自己丈夫的，二经接父亲去抚养，父亲也是断然不肯答应的，二经只能偷偷去看望病重的父亲。谁跟谁不投缘，也是命中注定。二经选择了自己的幸福，却得不到家人的原谅，这让二经也很难做人。好在四妹还算通情达理，劝解了老大和老三，让二经能在父亲的棺材前痛哭失声……
　　 她心里难受啊！有谁能真正理解她……
　　 三、大香
　　 钟大娘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把竹篮子狠劲惯在地上，篮子里面装的几个圆溜溜的西红柿顿时滚了出去。钟大娘费力地弓下腰，拾起了沾满灰尘的西红柿，拿起桌边的抹布擦干净，一个个又放在篮里。方才混乱的思绪稍微稳定了一会儿，觉得气喘匀了，一行老泪顺着枯瘦的脸颊滚了下来。“唉，老头子，你死了，撇下我一个孤老婆子没人管，受这龟儿子的气……”
　　 其实钟大娘根本就没受到过丈夫恩宠。原本丈夫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等到成年了，也还是个病秧子。母亲的哮喘病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儿子李大钟。每到冬季，都是他们母子的生死关，不住气的咳嗽几乎要了李大钟和他母亲的命。好在钟大娘勤劳能干，地里家里，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她的能干表现在生孩子上更是让人们敬佩不已。她一连生过七个孩子，而最值得骄傲的是她的五个女儿。而最大的骄傲还在于她有一个能干的大女儿——大香。
　　 大香长相融合了父母的优点。面庞白皙，五官还算清秀。个子细高，笑起来声音很清脆。一个女孩子走路，应该是风摆杨柳般婀娜，而大香的走路姿势，外撇的八字走路姿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全然没了女孩子的拘谨与羞涩。而这恰恰暴露了她性格的另一面，豪爽粗放。
　　 作为大闺女的大香，四五岁就开始看管弟弟妹妹，七八岁就可以在灶台前做一大家子的饭，九岁就能编织苇席，十一岁开始给一家子纳鞋底子，针脚细密，有模有样。十二岁参加队里的各种劳动，给家里挣工分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