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桃花。心里想着，嘴里念着，便觉得它是一首诗，一支歌。看到它，总会想起“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又或者“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这样的句子来。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时我偏偏想起不合时宜的主题，和景物很不相称。桃花虽然娇艳，充满诱惑，但在我的感觉里，又总是让人伤感的，没理由的孤独与落寞。花耶人耶？潜意识中，花亦是人，人亦是花。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忧伤有时候也是一朵花的气质，无关乎生活。
　　 许多年前，我一直是住在姥姥家的。姥姥家门前就有一大片桃林，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和表弟会拿了把剪刀将开得最密，最美的花枝剪下来，放在一个瓶子中养着。桃林很大，我俩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其中，显得那么渺小。清风徐徐，桃林中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来，现在想来，有红楼的况味，简直就是一幅唯美而伤感的画面。不过那时的稚子并不晓得世事的沧桑。桃子才有乒乓球那么大时候，我和表弟便像猴子似的攀上桃树摘桃子。片片落叶铺满了地面，一颗颗青涩的桃子挂在枝头，还不能吃，我们就将桃子摘下来当做石子，玩抓石子的游戏。这样的游戏可以持续到桃子长大时。也不知短短的两三个月，我和表弟究竟残害了多少桃子。那时并不觉得可惜，桃子也依然接受阳光的爱抚，守着自己的位置将一朵花的期望表现到极致。
　　 后来我上了中学，初中一年级时候，姥姥突然永远离开我们了。舅舅家搬走了，我从此再没踏进桃林一步。
　　 现在，每年春天看到校园中的桃花开了，总会想起三十年前姥姥忙碌的身影，还有我和表弟在桃园里捡拾果子的情形。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过去的时光倍加怀念。我说怀念一段时光胜于怀念一些人。面对桃花，我更多的是默默无语，任由思绪在三十年前流连。
　　 花木自古就是以四海为家，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儿时的桃园不复存在，可到处有妩媚的桃花呀。我在师范学习时，就曾去过离学校很近的桃花坞。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我们的母校被拆迁，当初的桃花坞也被圈定在皖西学院的围墙之内，囿于一片狭窄的空间中，自由不得。天地虽宽，已经不属于它们。阳光虽然普照在它们身上，我也一样感受到无边的寂寥与苍凉。
　　 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桃花坞曾经的繁华，记得我曾坐在桃树下，一个人拿出干粮，矿泉水，听桃花在枝头簌簌落下，看桃树缝隙中同学们嬉戏打闹的身影。
　　 那时我大约二十岁吧。青春的伤痛时时盘踞在心底。当所有人都兴高采烈采摘桃花时，只有我默默走开。一个人独处并不显得冷情，在繁华与热闹之间，那突然袭来的孤独才倍显盛大。我一个人看花，一棵树一棵树看去。看那歪歪扭扭盘虬卧龙的沧桑枝干上生出娇嫩的花朵。花朵越是娇艳，枝干越显枯槁。花朵漫山遍野，桃树间蜂飞蝶绕。我追随一只蜜蜂观察它采蜜的样子，它扇动那对小翅膀，在一朵花蕊上停一下便马上飞走，接着停在另一朵……一朵一朵采了去，好像是先前规划好了路线，绝不会回头，绝不会重复。不知它一天之内到底要采多少朵花蜜，也不知它究竟要飞多远的路程。我仿佛能听到蜜蜂喘气的声音，它太累了！我很想逮着一只蜜蜂，让它在我的掌心休息一会儿，但我又知道，它对我是充满敌意的。也许我善意的举动会让一只小小的生命从此消逝。我不敢轻举妄动，依然一个人追随着一只蜜蜂，直到它飞到花丛深处。
　　 那时，我眼中的桃花是幸福的。云朵为被，大地为床，大自然的精灵是亲密的伙伴。没有人过多干预它们的生活。春日里，它们自由自在地开着，清风拂过它们的身子，明月抚摸它们的脸颊，它们吸取日月之精华，在天地间颤巍巍地开着。待到红消残损，则又露出隐藏已久的羞赧，绯红的，明亮的，像一盏盏小红灯笼似的。那些小红灯笼也曾照亮喜悦的面庞。
　　 它们正接受一只蜜蜂的爱情，一切顺其自然，无所谓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无悲亦无喜。应该开花时，就开花。该消失时，就消失。
　　 然而，人这个万物之灵却偏偏是有感情的。有了感情，就有了悲欢离合，如东坡词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情为何物呢？至今想来都甚觉模糊，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
　　 那时虽然是属于桃花的年纪，桃花成群地开着，我却觉得天地虽大，没有我的落脚点。桃花一团团一簇簇，我总是落落寡合。我只会在唐诗宋词中遐想，追寻诗经，想象着桃之夭夭，或者采摘一朵桃花，将它放在经书中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我刻意遵循儒家的教导，守着青春的萌动，然后对着经书摇头晃脑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兼济天下的情怀，不过是拿着经书当幌子，自己替自己构筑一道围墙罢了。我心底里羡慕桃花无所顾忌地开，毫不掩饰地败，但我不能如一株桃花。
　　 一个属于桃花的季节就在懵懵懂懂中逝去了。我感到悲哀，同时又感到欢喜。
　　 青春，花季。这两个词语读起来带着疼痛。我悲哀的是我的青春终究不够精彩，除了如履薄冰一般修完我的学业，只剩下虚空。我欢喜的是，我以不变应万变，那段漫长的求学生涯终于告一段落，我也能踏实安心地开启另一段人生。
　　 但这些都是往事了。往事不堪回首，我又偏偏喜欢回首。
　　 最近的一次看桃花，是和大嫂一起。有一次，我俩骑车环绕月亮岛一周，然后坐在淠河岸边看桃花。宽宽的淠河堤岸上栽了各种各样的看桃和白玉兰花。花期正旺，花儿开得很艳丽。而且新栽的树木造型不一，枝桠被修剪得很别致，很有味道。我对嫂子说我十几年前在这读书时候的情形。那时候，这儿多半是桃树，很少有其他杂色树种。现在，依然是桃树为主，不过偶尔中间穿插了白玉兰。
　　 皖西学院门前的草坪上坐满了休假的大学生们，他们或迎着东风放飞牵系着的浪漫，让风筝在高高的蓝天上飞翔，或是三三两两围成一圈，盘腿而坐，低低笑着，将城市的喧嚣弃在耳旁，仿佛真的来到武陵源，生活在桃源似的。他们一如我当年，坐在桃树下聆听花开花落的声音，感悟生活的美好。但我不希望他们的青春如我的青春那般，贫穷、卑微而怯懦。我看着他们，在心底默默祝愿月亮岛上多情的恋人们能够在嫣然的桃花下执手一生，相携一世。
　　 我年年看桃花，年年看到的桃花都不似昨日。在我的感觉中，桃花陪伴我长大。桃花中有我童年的影子，青春的影子，甚至有我现在的影子。我曾为桃花写过一首诗：
　　
　　 ——你们认识我胭脂粉黛的妹妹吗？
　　 你们看过我灼灼其华的姐姐吗？
　　 穿越二十年尘埃
　　 我灼灼其华的姐姐依然将自己打扮成
　　 一树树桃花，热烈地开
　　 热烈地等待
　　 这虚幻的美多么让人心旌摇荡！
　　 开在纸上的桃花
　　 兀自陶醉，轻轻颤动
　　 然后，像鸟儿振翅
　　 这将是一场多么凄美的飞翔！
　　 假如，还有来生
　　 它们就要带走全部热情
　　 纵身跃进下一个轮回
　　 我不敢靠近
　　 怕年迈的手掌握不住花魂
　　 什么都不用说
　　 当我怀抱古琴，弹响人间悲欢
　　 风便从指尖流过
　　 裹挟它们，就像劫持了一场恋爱
　　 许多人已经远离我的生活。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该散的散了，该走的走了。回忆往事，如云如烟，如桃花朵朵凋零，原来近在咫尺的人与事，现在都如蓬莱仙阁，可望而不可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