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树合欢开得正艳，刺玫月季迎风生姿，垂柳婆娑摇曳，校园里，紫藤花香弥漫四处，夏阳在树梢处，投射下片片斑驳之影。
　　 第三节课才下，语文备课组长急吼吼走进来，“不做题了，到对面办公室数卷子。”
　　 大家抬起头，星期三下午照例是全年级统一周练时，“不是刚月考完吗？周练题让各班科代表自己数就是了。”
　　 “情况特殊，各数各的。”小王年纪轻轻却黑发变麻，快人快语，“教务处也真是，这次河北衡水的几套模拟题，又没给普班定。这是啥事嘛，让咱怎么张口和学生说？”
　　 苏雅挤挤眼睛，扬扬下巴，他顺视线看过去，有学生在生物老师那里挤做一团问题，老师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也听得聚精会神。大家会意，低头继续做题。
　　 “同学们，又到了上课时间，请您赶快回到教室，继续上课。”铃声响过，广播里温柔如水的女声呼唤连连，学生们匆匆走出去。老马喊住小个子扎马尾女生，“给没做最后一题的那几个同学说，下了课到办公室来。”她答应一声跑了。
　　 人们直起身子，有些担心，“学生没听见吧？”老马忙问啥事，小王反问，“这几个学生是普班还是尖班的？”“好像是普班。”他怔了怔，边甩胳膊边解释。原来校长带各科室主任去河北衡水中学参观学习，定了几套“绝密卷”，按说模拟卷高三年级应全有，可教务处只给六个尖班定了模拟题，其他普班按原计划做普通卷。
　　 大家一下子嚷嚷起来，沸水飞溅，普班老师脸都气青了，站起来理论，“每次都这样，这不是欺负人吗？学校总是把普班老师学生不当人看，听个心理辅导讲座要分尖班和普班，看个节目也是。一墙之隔，尖班做绝密卷，普班连见题型的机会都没有，怎么给学生解释？不是大会小会讲要一视同仁，说教育要公平，咱这也叫公平？”
　　 老马坐下又站起来，白发颤巍巍，“这事做得真有点过分了。目前到了冲刺阶段，老师学生情绪紧张到了极点，这么做不是给学生添堵给自己找事吗？”
　　 “消息先压着，不敢让学生知道，不然还真说不定惹麻烦呢。”数学老赵一向息事宁人，以理性分析见长。英语小张年轻气盛，唾沫乱飞，“我看那些老爷们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把人分个三六九等。高三什么状况他们难道不知道？现在又给咱出这幺蛾子，学生要是知道了，不翻了天还怪呢。”
　　 苏雅想想，“小王，你去打印室把绝密卷给全年级都复印了吧，就说卷子本来就少，拿回来的只是样题。普班学生正为分开听讲座的事闹心呢。”
　　 小王点点头，匆匆走了。大家也无心做题，收拾好准备回家，剩下几个等着数卷子。一早上五节课，累得要命。高三的日子，埋在卷子里的光阴，老师学生一起水深火热，都憋着一口气呢。
　　 苏雅和几位同事数好卷子后，匆匆忙忙赶回家。今年雨水偏多，阳光充足，绿树翠草一个劲儿疯长，到处绿莹莹。夏风柔软如绸，轻轻拂过，水泥路表情也不再冷漠，软乎乎的。车停在小区门口，她在面店买了两块钱面条跑上楼，见女儿写作业，老公正洗孩子弄脏的校服裤子，忙拉开冰箱拿出昨晚炒好的肉臊子，迅速烧水下面，面熟了撒上菠菜香菜拨拉几下就是一顿饭。孩子跑过来，绕在身边哼哼唧唧，汇报老师今天批评谁了表扬了谁，嘟囔说想吃排骨，她摸摸女儿圆脸，满口答应下午做。三个人狼吞虎咽吃完，迅速上床休息。七岁的孩子在床上扭来扭去，边折腾边要听故事，老公用方言极重的普通话朗读，苏雅逗趣，“把舌头捋直了说，看你那醋溜不分麻辣不等的普通话。”本为玩笑，老公却生了气，“亏你还是个语文老师，话说得多难听，你读得好咋不读？”背过身子唠唠叨叨。她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一会儿就迷迷糊糊。
　　 好像又在高考场，黑色钢笔怎么也不出墨水写不成字，她急得抡圆胳膊使劲甩，几点墨水飞出来，溅在监考老师白衬衣上，一行蓝鹭染袖襟。那老师猛回头，她吓得满头大汗，大叫一声。睁眼一看，呀。两点二十四，忙喊丈夫孩子。女儿一听要迟到，爬起大哭，老公迅速帮孩子收拾书包。苏雅有些气急败坏，“还哭，中午不好好睡，现在还哭……”老公瞪了她一眼，“迟了就迟了，嚷嚷啥，没见孩子哭吗？”“她这毛病都是你惯得，还有理地不行了。”“好好，你就看我们爷俩不顺眼，是不是到更年期了？”边说边拉着孩子出了门。苏雅忙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梳梳头，头发乱糟糟像鸡窝。门又响了，已发福的男人跑得汗津津，原来刚才忙着和她吵，忘了换鞋，穿了拖鞋到楼下才发现。苏雅觉得今天自己有点过分，讨好地笑笑，老公瞪了她一眼，气鼓鼓换鞋摔门跑下楼梯。
　　 一路堵车，红绿灯下，匆匆人群蚂蚁般排队爬过，恍如急急流年。苏雅单位远，要经过数个红绿灯，最可气的是，南北走向的绿灯只有十几秒，等得人焦躁不安。据说这样设置后，司机们闯红灯的几率会增大几倍，交警队也有罚款指标要完成，大多指望这路口创收呢。如今干啥都不容易啊。秒针噌噌飞跑，她恨不得跳下车，跑步到学校发卷子，让学生做题。
　　 慌慌张张赶到时，第二遍上课铃声才响罢，一口气跑上四楼拿卷子。办公室里无一人，她想今天可真迟到了，人都走光了。噔噔噔又从四楼穿过长廊跑到二楼教室，气喘吁吁。奇怪，班里怎么也没人？诧异四望，楼道悄悄，二楼三楼本为高三年级地盘，此刻不但听不到老师讲课声，也听不见学生回答问题声。
　　 一剪发长脸女生从三楼跑下来，手拿一串钥匙，苏雅忙问，“今天有活动？中午怎么没见通知？人呢？”
　　 孩子兴冲冲，“老师，你还不知道？高三年级都去操场静坐示威去了。罢课。因为卷子的事。我留在最后锁门呢。”小脸红扑扑，转眼一趟子跑远了。
　　 苏雅往操场上一看，顿时傻了眼。
　　 二
　　 操场上整整齐齐坐着一排排学生，黑蓝色校服在阳光下，清爽整洁。远远看，一个沉默的方队。不，应该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火焰在半山腰奔腾涌动，像红色的奔马。平日里大型集会都要吵吵嚷嚷好半天的学生，现在出奇缄默。偌大的绿色运动场上，一千多学生摆成长方形图标，安静地坐着。
　　 苏雅准备下楼，腿软得几乎走不动，趴在栏杆上缓了缓，停了几分钟，看一眼操场，心跳加快几分，接着深呼吸，飞快下楼，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如履平地。
　　 十年前，地处清水河畔下游烂泥坑旁的乡村学校，再次被暴雨冲毁，冲走学生三个，财产若干。这座城乡结合部的初级中学亟需拆迁改造，方案报了无数条，终因地处城市边缘，政府没有一笔庞大的资金去购买日见斗金的地皮，经多次协商最终夭折。后来，经层层商讨，认真核算，一致认为整体搬迁为最佳方案。
　　 新址选在本城西南角。这块土地农田居多，荒凉偏僻，树高山绿，颇有原始朴素、草长莺飞之美。市里很快确定了项目，并开始施工。教学楼设计呈凹字，中间为教师办公区，南楼为初中部，北楼为高中部，两边走廊上各有一个绿色圆帽，远远看如同清真寺。不久，一座颇有阿拉伯风格的学校建成了，正式命名为“雁城四中”。
　　 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起初，这所学校只为周边几个乡镇适龄少年提供就近入学方便，很长一段时间老师学生生活很不方便，日常用品都要“进城”去买。随着城镇化进程，城市像氢气球迅速膨胀了起来，几年工夫，这位置倒成了天心地胆，身处城市中心了。学校也如爆米花，在扩招的微波炉里转了几圈，不到一千人的学校很快变成了五千多人、二百六十多个教职工的大校，暴发户一样抢眼。
　　 市里原有百年名校，教育质量好，师资力量强，自然属于家长学生的首选。有门路的家长，即使交很高的赞助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要进重点。一二三流学生被筛子筛过一次又一次，轮到四中，生源可想而知。雁城四中就成为农村学生进城、城里孩子万般无奈才来读书的地方。五千多人挤在方圆一百多亩的土地上吃喝拉撒睡，读书育人生活学习。末流学校，加上三千五百多名寄宿生，其实就是座留守生集散地，
　　 四中也有特色。一是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是农村生，加之合并撤校，有一千多偏远山区合并过来的学生，生活习惯差。有学生初二了，牙也不刷，也从不洗澡。每次开学，老师们都戏谑，羊粪蛋味道在校园里四处飘散。二是成绩差，学习习惯差，养成教育几乎没有。偶有的城市生也是那些被城区其他中学闻“名声”拒绝，没有地方读书的人；三是女生居多，占百分之六十七点几。这女生多了事情就多，大小女人都一样。很多孩子是第一次住校，第一次进城，很快被花花绿绿的城市生活吸引，丢掉了山村人老实本分、勤劳善良、踏实认真的本质，变得自私贪婪，崇拜金钱，所以常常发生偷盗抢劫、打架滋事、谈恋爱找对象之事，因而名声也不大好。一段时间，提起四中，人人摇头叹气，就连本校生也不愿穿校服上街，似乎觉得是个耻辱。
　　 小城虽不大，历年来却是教育强区。各级领导对教育抓得很紧，四中自然是重点帮扶整顿对象。想想看，一座混乱不堪的学校通过努力实干，转变成颇具实力的名校，虽有点空中楼阁，但前途一片光明。校长每次在例会上大讲特讲，“我们一定要以尖子班为抓手，以尖子班为特色，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真抓实干，创造奇迹，打造出一所欣欣向荣的名校，创建名校工程，实现名校效应。”实现名校工程的愿景很遥远，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吸收各种社会资金，充分利用各级各类领导关注，办各种尖子班。用尖子生效应赢得家长社会的信任支持，用各种优惠政策来吸引优秀学生，用高升学率来获得最大效益，形成良性循环。全体教职工起早贪黑，学生们勤奋努力，通过几年努力，四中在本地声名鹊起，口碑不错，在名校的道路上越走越快。当然，存在的相对隐患也更多。
　　 三
　　 苏雅刚跑上操场台阶，教务主任黑着脸快步走来，劈头盖脸地嚷：“小苏，你咋才来？打电话也不接，你是个干啥的？”她吓得不敢说话，只好低头站着。
　　 “就你们班多事，每次都是四班先挑起是非，你是怎么当班主任的？发生这么大的事，没一个学生提前通风报信，要你们做啥？”主任气急败坏，指手画脚，唾沫飞溅。
　　 “主任……”苏雅有些茫然，喘口气用眼睛寻觅到自己的弟子。不会吧，全年级这么多人，单凭四班怎能号召起来呢。弟子们头昂得高高，盯着胖男人，眼里怒火熊熊。其他老师则抱着胳膊站立不动，其他学生竖起耳朵静静听。
　　 “作为一个班主任，也不知道培养几个心腹，发生这么大的事，一点都没有觉察，你这班主任是干啥的？”主任继续大声呵斥。
　　 苏雅抬起头，“主任，学生……在呢。”她知道主任一顿炮火猛攻是杀鸡给猴看，目的是震慑别人，又低下头。这人一进校她就听说过，当年就是小城里叱咤风云之人。工农兵大学的高才生，黑胖矮短，心眼奇小，睚眦必报，人送外号“黑猪头”。无论何时，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腆着大肚子，摇摆身子走路，斜眼睛上下盯人，之所以能在学校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据说有个侄子是副区长。
　　 后来她才知还有一段闲话。到学校报到时，当她一头长发，袅袅婷婷，从校门口走进来，这胖男人站在窗前，叹口气：“今年分来了一个花瓶，不知道又会在谁家窑里被淬火呢？”过了两年多，苏亚雅听别人说笑时提起，惊讶气愤，难以置信，再见此人，就有些不舒服，尽量多见面少说话。进校几年来，她很努力，虽年轻但工作踏实认真，为人老实，加上勤奋好学，吃苦耐劳，课讲得好，脾性也好，深受学生家长喜爱，很快便成功地把“花瓶”这一概念从众人脑海里删去，用事实证明了自己不但不是华丽无用的花瓶，还可以是厚重的青花瓷。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她知道这人从此和自己结下了梁子。三年前，局里大换血，调整各校干部，一副校长被调整到不远处的三中，本校就缺少一名。主任四处活动，全力以赴，用锲而不舍的下贱精神争得上级领导关注，且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大讲特讲团结和谐的重要性，但组织部来考察时，他仍以最低票数光荣落选，而平日里亲民低调的教科室主任却以最高票数顺利坐上副校长之位。结果出乎意料，他自然大发雷霆，四处谩骂，“教师就不能当人看，别看一个个平日里不言不喘，逆来顺受，胆小怕事，关键时刻还会坏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蔫头耷拉。某周末，苏雅忽然接到主任短信，通知晚上在某酒楼吃饭。等她懵懵懂懂跑去，却发现只有两个男人，一个主任，一个据介绍是教育局某股室股长，显然他们已经喝了很多酒，主任舌根发直：“张哥，小苏是我们单位几大美女之一，就是老实些死相些。当老师都把人当得傻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娃娃，成天被困在学校里，和社会不接触，不傻才怪呢……”
　　 苏雅还没反应过来叫自己的目的，灯光下，黑脸主任一只手伸过来，暧昧地撩撩她的头发，她本能躲开，镇静了一下，“主任，我今天有事，是顺便过来和您说一声的。你们慢慢吃，我走了。”说完转身就出来了。夜已深，路灯下，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苏雅边等车，边想起那个外号，觉得名确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