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散文“冬韵”征文】雪落无声
一年四季,三强哥偏爱冬季,更确切点是偏爱有雪的日子。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空自由飘舞,风雪大地会让他感觉不孤单,万物都已走向了静止,似乎是三强哥跟着他们一起在寒冷中寻找着什么。三强哥遇到飘雪就像初识这个世界般的知足,会感到陶醉,陶醉在一个人的世界。
三强哥是个残疾人,幼年落下的小儿麻痹使得他走路一瘸一拐,我离开家乡搬城里之前,他一直在西北老家的一个小村庄教三四年级的语文课。虽然我们在一个村子,但他比我大五六岁,还是缘于对文学的共同爱好,之后才有了过多交集。在我成家之前,我们经常在一块探讨文学,大多时候是他讲给我听的;结婚后,他便很少来家坐坐,也许是我结婚后专注于生活,经常要为家庭的生计奔忙,把文学暂时放在了一边,我们的共同语言也便越来越少。直到这个冬天来到,待我再一次拾起笔书写文字时,三强哥的影子又一次非常清晰地跃然心间,那么的强烈,却是任我在心底千呼万唤也无法像从前感知到他的存在。
直到三强哥离去后的三年,每当窗外的雪花又飘落,我会不由地想起他。他的一生都过着单身生活,他爱冬天的雪,他心情最好的时节就是在冬天,或许他的心一直都停留在冬季吧!
九十年代的我还在农村住着,有两三年都在憧憬文学,那时没有成家,我有时一个人在家读书,无聊地用词语造句子,再用单薄的文笔涂鸦小说。等写到没有一点灵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时,便会在冬季下雪的夜晚来学校找他聊天。之所以选在冬天,是因为那是三强哥内心最舒坦的季节。我们将他办公室装煤球的炉子抬到门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一人手握一个茶缸,就那样坐在外面的凳子,我们望着操场灯光下的雪花翩翩飞舞,他静静地讲心事给我听,讲他对生活的看法,对世界的认识!三强哥讲这些的时候非常地清醒和健谈,不会像没雪的季节样沉默或者不耐烦,他似乎望着雪花就不孤单,寒冷也丝毫不会影响到他那颗潜藏心底的激情。
三强哥曾经告诉我:冬天的美在于回归,热情奔放的花枝招展谢幕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不再嘈杂了,土地也会收起他的激情,鸟儿不再枝头卖力地歌唱,动物们都回归到宁静的状态。这大概是一种孤独,只有孤独的三强哥才能体会的这样真切。他父亲早早地去世,他五六岁起就一直跟着母亲过日子,艰难地求学生活使得他体味了太多冷眼,母亲常常为他的学费东家,西家的借,难免被数落几句,亲戚们一致认为他上学没有前途,性格不好,又爱胡思乱想。
他内心一直有一个当作家的梦想,但当时的农村还没有电脑,没有手机,跟外界的联系多是靠书信,他不会去听外面带来的小道消息,就靠各种杂志和书籍提供精神食粮。他大概跟我样投过几次稿,但也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们当时身在农村,不能走的更远。三强哥告诉我:这世界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我相信他也曾把这两个字写在大黑板给他的学生看过,但懂得只是一瞬间的事,要做到却不那么简单,三强哥最终没有将“认真”的习惯坚持下来。
九十年代的三强哥一直一个人,如他这般大的青年都已结婚生子,可是他却遇不到相爱的人。我知道大家嫌他是个残疾人,关键是他还潜藏一颗自命不凡的心(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当教师还是令人羡慕的,他心里便也是有一种骄傲在里面)。他觉得自己要比没文化的人强上许多,只不过是他的腿不方便劳动而已,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我讲的。我时常会觉得三强哥懂得许多,似乎比一些我们农村的长辈还要懂得更多,他还有好的习惯,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大多数日子就是一个人一瘸一拐地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里。有时也会住在学校,尤其是冬天。
三强哥不仅孤独,而且对生活的嘈杂显得很不满,满含无奈。我当时问他:为啥冬天的美是回归呢?他说:你看人们你来我去的勾心斗角,今天张三借了李四家的镰刀没按时间还回去,李四非常生气,很是责怪张三;改天李四家招呼客人缺个桌子找张三借,张三又因上次的事责怪了李四,最终都是小心的来看待对方。再比如前段时间的老实男人八斤跟人打了架,便成为一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情八斤的乡亲说:这八斤真够笨的,为啥就不跑呢?人家可是两个人打他一个的;遇到跟八斤有过节的就说:活该!遇到对八斤不屑一顾的就说:谁让他不争气,不争气就应该被人教训!村里人不会去管事情的来龙去脉,八斤之所以踢了这孩子一脚,是因为他的黄花地被孩子用棍子敲落了满地(黄花菜在当时的农村占收入的大头,一斤十几块),只道是最后见到厉害人物还不由赞叹两声,赶紧发支烟上去,表示对那件事的支持。你说这村子的人心都乱成啥样了?冬天要是不来,雪花要是不落,这些人还会没完没了的闹腾。三强哥讲到最后的时候很平静,大概他那愤怒的心也已经回归了,着火的内心已被这外面的雪花滋润,感受到一种纯洁状态的来临。我当时只觉三强哥体会的好深,他似乎一直都这样独立于村子之外似的,我又讲不出来什么道理来肯定或否定他的说法。我现在似乎可以这样讲:文化的落后就是造成我们不健康心理的根源,国家当时积弱贫穷,大部分从文革走过来的长辈们又有几人受过高等教育,尤其是在农村!我们大概也需要用包容和理解的心态来看待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三强哥已听不见了,和谐社会的来到还是慢了他一拍。
三强哥对雪非常在乎,他的心有时就像雪花样冰冷,不与身边的人长聊,只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感悟。他说:雪花从天上来,那是上天对人间一年来异常失望的一种表达。我有点防备地问他:上天干嘛对人间失望呢?他说:你看咱们这村子里当官的,基本都是些厉害人物,早些年打架出了名,谁遇上不给打个招呼,还要陪个笑脸。待到每年交公粮,家家户户地来人催,管你家生活条件好坏,稍微交迟就要罚款;又是借各种名义摊这样,那样的税,不交税,喊人拉你家水泵,牵你家牛;你要是超生,不交罚款就铲平你家房屋;村里当官的都盖了新房,土地扩大了不少,那些村里没后台的人家日子却在艰难的前进;前几年因为渭河经常发大水,国家拨下的移民款发了一年就杳无音讯了,有些老百姓暗地里写材料告人家,你说能告过么?挑事的最后以分几亩田地完事,可苦了老实人!你说这人间能令上天不失望么?雪花就是上天快到年底对人间的失望表达。我不明白三强哥的这种解释,但我知道他讲村里的事都属实的。我当时听了就是感觉到一种无奈,还有一些的恐惧在里面,恐惧那天不小心得罪了某人,没处讲理去。便不由的产生一种念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村庄,离开这里的冷漠。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我内心平和了许多。国家对腐败的严厉打击使得贪官收敛了不少,实行的新农村建设也比较得人心,大家的精神头也较以前活跃。这大概就是一个阶段,一种情况的。对于我们普通百姓来讲,有时真需要等等,温暖就会来到,不是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但想到三强哥没有看到这一天,我心里不觉一阵难过。
我八年前搬到城里,三强哥有一年下雪时找过我一次,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心。我们当时坐在小饭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雪下的不是很大,他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套了件毛衣,但已经不是手工做的,下面穿一条蓝裤,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我当时抽上了烟,喝上了酒,三强哥依旧不碰这两样,所以他讲的心里话就更少了。他对我说:阿国,现在咱们村好多年轻人都通过劳务输出打工去了,这计划生育搞的,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我这民办教师按国家规定是没有机会转正,待遇依旧老样子,生活勉强凑个温饱,现在要想娶个老婆已是难于上青天。我说:你不要悲观,日子稳定的过,身体第一位,你要缺钱就说?他说:我的生活还是能保障,就是也想出去南方打工,不想一辈子都呆在一个地方,只能通过书本对外面的世界幻想。自打我娘去世后,走文学的路,我现在的年龄已是不敢再想了,只要以后有你生活的五分之一就行。我当时连抽了几口烟,我知道他这腿不方便出远门,在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我有点放心不下地望向他,但最后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和我的邮箱,我的座机都给三强哥留了下来。真去了南方,记得常联系,我临走对三强哥特意交代了。
他没有流露出难过,脸上还浮现了以前不常见的自信与微笑。兴许,他同我一样曾发誓离开家乡,走向远方,只是一直不曾有那样的机会。如今村上的劳务输出,只要交上千元的劳务费,就能保证到南方给直接安排工作,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为找工作发愁!我当时便没有劝阻,也成了我心底的遗憾。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三强哥在冬季的雪天谈心,他一走就再也没有联系上。我五年前回老家探亲时,偶尔还听说他在外地过得差不多,便是想多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也没有,始终不能联系上,不知是他把我写的纸条弄丢了,还是不愿联系我,我们便是要随着一年年过去而忘记彼此。三年前,我与妻儿开车回家过年。从村里人那得知令我震惊的消息:三强哥出车祸去世了!
我有一刻,脑袋完全懵了,感觉周围都是雪花在飞舞,世界白刷刷的一片,我还看见三强哥在雪中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他对我说:阿国,我们喝茶,赏雪去!我当时内心一阵阵的颤抖,竟然说不出话来!想哭,非常的想哭,这冬天,诗人笔下赞美的冬天为何这般寒冷?
那个骄傲的三强哥离去了,他似乎带着看透世界的认识离开了,却似乎没有真正地看透自己。那天,我就是在走向田野的小路上让眼泪自然地流淌,我一边将一壶茶倒向家乡的田间小路,一边喝着另一瓶白酒。走向三强哥的坟墓,我给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最后,脑袋一片空白地走了回去。
这之后的两年里,每到冬季,每当雪花飘落,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思念一位徘徊在冬天的朋友——三强哥。
他喜爱冬天,喜爱冬天的雪,他仿佛就是雪的化身,用单纯的姿态试图改变些什么?却又力不从心!窗外的雪花依旧在纷纷扬扬地落下,大地又回归到最初的美。
上天此刻落下的雪花是对人间的感动,感动于和谐社会终于向前迈进了一步,党中央强力打击贪腐,新农村正在搞建设,现在种地以及养殖业还给补贴,三强哥,你在天上知道这些么?
雪落无声,如同我对他的思念样轻轻地落向大地,三强哥在我心里站成了一尊倔强的雪人;雪落无声,就像那些年他放手的生活般沉默,他轻轻地来到这世界,又悄悄地融化在大地。
而那马车终究没有驶到光明终点,他随那车轮永远地远去,他随那辙音永远的消没
另一个世界当是山明水秀吧……
你看他又化作飞雪自由地飘洒,你看你手心的那一粒雪沙呀
那是他寒冰澈骨的风姿,那是他无限眷恋的问候,那是他
回到人间融下的一滴泪珠……
感谢稳健老师再一次用素净淡雅的文字,给我们带来又一篇心灵的美文。以上感想,来源于您的文字,来源于你文字中静静流淌的春天的声音……问好稳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