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低处走路又一年(散文)
一、岁攒
这两个字是我捏在一起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词。岁,一年;攒,积累。岁攒,是我一年的体会,记录下来,悦己,也向关心我的朋友汇报。
我的生日,是在年末,这一点,对我很有利。常常促使我不敢偷懒,不敢狂妄,点点滴滴、事事时时,都敝帚自珍、扪心自问,对得起一食一箪、承得了一壶一浆,还没还滴水之恩,施没施顺手之劳——总是害怕日间里的一些疏漏和过错,贻误了他人事宜,影响了事情顺利。于是,每年生日,写下一段话,来记录这个与我生命休戚相关的特殊日子,似乎已经成了我这些年改不了的习惯。也许是为了纪念,也许是为了总结,也许是害怕遗忘,然而,更多的是害怕无为——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直立行走和制造并使用工具。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用文字记录轨迹,也只是顺其自然和喜好作祟。
生日前一周,老妈见我说,下周你生日了,记得吧?!——老母亲交给我的永远是先记住别人。
生日前一天,老妈来信息:儿子,生日快乐,身体康健!——应该我向母亲说的话,她却常常叮嘱我,是我让她太担心了。
生日里,儿子电话跟我说,生日那天给我网购一瓶飞天小茅台。——让我欢喜了一个下午。
我这么个人,上承母亲教化,下接儿子抚养,站在他们中间,就像是一棵树的主杆,既要向上传递地气传来的养分催发枝叶茂盛,又要将枝枝叶叶的光合作用输送到深入泥土的根系里积攒营养,好像是极为重要的角色,却总是随性很多,担当不够。
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夏天,送儿子上大学前,我要求他陪我一起走了一次路。十年寒窗苦读,总算瓜熟蒂落,他入得大学门槛,我也基本完成了抚养的任务。两下里,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段路,被经常饭后走路锻炼的人们称之为“三环”——其实,也只是距离稍远罢了。然而,却是一段鲜有人走的路。我走过多次,路况了然于胸:铁路上规规矩矩,山路上弯弯曲曲,泥路上深入浅出,土路上野草荆棘——不比水泥路,坦荡如砥、宽阔辽远。
我们就一起走。先是一段从家属区通向远方的铁路,两条永远平行却始终并肩的钢轨,射线般陈铺开来,一望无际。我们就走在肩负支撑钢轨的水泥墩上,每一脚,间距相同,步幅一致,甚至都可以闭上眼睛,完全靠了腿的机械运动走起来,这样的路,走一阵可以,走久了就索然无味了。可是,目标还在远方,怎么办?只有继续走下去。其实,走在这样的路上,也并非是完全没有乐趣。你注意看那两旁的钢轨,钢轨的表面,因为要与火车的钢轮摩擦,光闪锃亮,一道淡淡的、青青的暗白延续着承载的使命;而钢轨的两侧,早就锈迹斑斑,呈现出钢铁的本色和被腐蚀斑驳,也依然担负着承载的使命。——一个物体,一个恒定在规矩里面、永远不能脱离束缚的物体,却无比鲜明、甚至孤傲地呈现出本能的多功用性,使用的层面不同,展示的方式不一样,却都是在顽强地撑着,砥砺一切外界的力量和对抗。
走着想着,我看到的,也并没有说给他,我们只是继续在走,走向另一个交合点。我问他,太定式了,是不是有点无聊?他也不语,终于走到交汇的土路上,我才看他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段土路,不过是农民们庄稼地的田埂、牛车拉粪运粮道,我们与肩扛化肥、手提稻禾的农民擦肩而过,从放牛放羊的孩子们身边闪过,听他们家长里短的唠叨,看牧童们开心的欢唱,看他们点种、收割,看他们弯下腰又站起来舒展身姿……这是我最惬意、舒心和熟悉的一段路了。我在他们的身影里找到了我的原型,知道了我的现在和未来,要去努力的方向。我看见过那些留守的老人犁地、插秧,看那年年挖藕的老两口在十冬腊月的冰水里掏泥、摘藕。这样走着的时候,我就会把身体的疲惫和心思的沉重都拿下来,撂在狭窄的田埂里,干干净净、轻轻松松、清清爽爽地去享受大自然的赐予。
这段路上,我带他憧憬了他未来的大学生生活。无非还是老一套,努力学习,严谨生活,身体健康,待人和善。
总是这样,也总是这些普通人本色、本质、本性的道理。
其实,胁迫儿子陪我走这一段路,本意是想再体会体会当老子的功用和架子,趁机再指手画脚、颐使气指地为他今后的大学生涯弄出一个规划或者目标,想了想,恐怕不够资格了,就索性闭口不提,只说了很多的注意事项,也算是“临行听爹一席话”吧。
入冬,我早早回家,向老妈提出了想接她到我这里过冬的建议。陕南的小县城,每一年都会发生几例煤气中毒事件,这让我很担心。母亲很开心,但委婉拒绝。她只是说,有空调,有电暖器,不怕,到了最冷的时候再说吧。
听她这么说,我依然看到我自己,基本上不接受过多的赠予和恩惠,让我们生活的自然而安泰。
日子,就这么行云流水一般,把一年溜走了,把一岁的功过是非、油大盐咸攒下来,就编织成了一年的衣衫,布料是我,纽扣是老妈的千针线,衣领和袖口就是儿子行走的脚印,挂在我身上,永远穿不烂。
二、走了的依然还在
1994年冬月,我结婚的时候,我三舅舅俨然就是总管的角色。怀里揣着据说当年全县只有两台的“大哥大”,开着县委县政府唯一的一辆桑塔纳2000元,亲自为我办了婚事。
场面上的担当,他绝对轻车熟路的拿手——他,是我们整个宗亲家族最棒的“了事”高手,一则职务最大,当过厂长、局长、县里驻省城的负责人;二则阅历丰富、处世处事有原则,敢担当。因之,各家有了大凡小事,都离不开三舅忙前忙后的张罗、布置、安排和处理。
上周,老妈电话来,儿子,你三舅的祭日你忘了吧?都在这边吃饭哩,吃了饭上坟上去给烧纸呀。我才恍然记起,我三舅已经离开我们半年多了。
三舅的上一个生日时,我是有幸参加的唯一一个晚辈。那天,除了我两个客居新疆的二舅和小舅由于路途遥远,未能参与外,他们兄弟姐妹几乎算是齐聚。赶得上这样一个类似于“最后的晚餐”的聚会,再一次聆听这些老一辈们欢欢笑笑的回忆那些亲属之间的恩恩怨怨、丝丝蔓蔓,也算是我的福气。
夏初,二舅舅从新疆回来探家,由我出面,召集所有亲属一起聚餐,十多个老人,十多个小孩,还有我们这些子侄们,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闲聊,营造了一场不可多得的和谐氛围。
可是,却突然地,三舅却撒手寰宇,抛开了我们。
三舅初中毕业,年仅14岁就下乡插队,在农村锻炼3年;17岁招工,先后在洋县市管会、蔬菜公司、金水食品站、食品公司、洋县驻西安办事处、商业局、黑米酒厂、安监局等单位工作40余年。
他曾多次给我讲过他背猪的事。在食品站工作时,有一次,他一个人背着收来的几十斤猪饲料、赶着收来的一群猪,从桑溪回金水,爬山涉水,在羊肠小道和乱石窖中徒步70余里,历经十几个小时,猪饿了,给喂了饲料继续赶,猪脚磨破了,就扛起饲料、背上猪一起赶路,后来,在别人的帮助下加夜连晚把猪赶回食品站。
也许东北人的血脉倾注给了他太多的豪放和侠义,他总是理所当然和挥之不去的沾染和秉承了父辈豁达豪放和侠义担当的江湖气息——这,不是他的错,这骨子里带来的秉性和豪迈,缔造了他一世为人的准则,让他把人性的准则演绎和释放的淋漓尽致和坦坦荡荡。
三舅生性豁达睿智、热情豪爽、侠义干云。怀念三舅,这不是句号,也不是记号,而是心底的伤痛。我仿佛还能想起老母亲打电话来的声音:娃,你三舅没得了,咋办呀?!
是啊,我三舅,他本身就是我们这个宗亲家族里的主宰和舵手。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坎坎坷坷,也经历过大红大紫的如鱼得水,但他始终平易近人、待人真诚。但凡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称赞有加,就连我,也耳濡目染地受他感染和熏陶,成熟了不少,甚至我几个姨们、舅母们说,我有三舅的样子。
我们任何人都绕不过瓜熟蒂落、深秋叶落、苗壮根烂的自然规律。时序依然在向前走,很多我们认识和认识我们的人,都依着岁序,儿童走向少年,走向青年,走向中年和暮年,越来越走向更遥远。可是,生命中间的一些符号,却是丰富多彩和无法抹去的。就像我的这个三舅舅一样,他把他的一生,用江湖义气、豪放豁达、率真本性、真诚为人这些一般人不一定都具备的品质,化作每一次的操心、每一回的忙碌,每一次的仗义,让我们永远的怀念和思绪万千。
三、一个签名
我西安的作家朋友伏萍,给我看过八十年代末期,作家路遥给他的签字,似乎惜墨如金,只有六个字:“读书、思考、创作”。那时候,伏萍尚是西北大学文学系的学生,由于在《延河》发表了一首诗歌被邀请参加了一次省作协主办的文学座谈会,坐在最边上的一个人是路遥。
就是这六个平平淡淡的字,由大作家路遥写出来,自然充满和神奇的遐想和无穷的力量。相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鞭策和激励的词汇以及由此产生的灵感也罢、激情也罢、冲动也罢,都远远比不了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的无穷魅力和丰富内涵。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当一代著名作家面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黄毛丫头求签名,却能如此准确、直接的用这六个字去激励一个文学路上蹒跚学步的后生,实在令人敬佩。而且,能如此准确无误地为文学新人把脉,应该说,路遥一定是在签名的同时,想到了他自己曾经写作路上的苦焦,才把最真诚、最简约的思想留在纸上,送给学生。
我们这些处在写作边缘的业余写作者,由于长期得不到文学理论的辅佐,得不到文学名家的指点,也缺乏正确的文学导向的支持,就只能是默默坚守在自己的一小片空间里,也许谨言慎语的指手画脚,也许自大狂妄的指点江山,也许和颜悦色述说衷肠,也许愤世嫉俗剑指偏锋……总是走很多弯路、夜路,还不得要领。路遥的六个字,对我来说,就是写作路上的航灯,是一个永远竖在我心里的标杆——写作怎么办?读书,是关键,很多作家都推崇读书对于写作的重要,就连我身边的一些知名汉中作家,丁小村、叶平们,也是每提创作先言读书的。可是,读书也很难,我们处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道德破落的时代,读书的氛围和气场,显然是不够的。于是,自己也就堕落地随波随流,蒙染了很多伪作家的换习惯,往往急就章、拿来主义,助长了歪风邪气。一个不读书,一个不懂得吸收和补充文学修养的人,永远是进步不了的。思忖我自己,也确实邯郸学步、固步自封地常常为不读书找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确实是不对的。——有时候,我也常常想,那些成功者,之所以能成功,也必定是潜心贯注、如饥似渴地阅读了很多书籍的,否则,九十年代末期和我一样才是呀呀学步、奔赴在学习写作路上的吴梦川、方晓蕾们(此处纯属窃以为,与此二人从未谋面过,只不过我们三人的文章常常出现在报纸副刊的同一个版面上),如今早就是成就不菲、步入轨道的名家了,而我尚在文学的门槛外面丝丝艾艾、缠夹不清着把不准方向,找不到突破口,苦闷着自己,折磨着自己。
思考,也是写作者非常需要的主要功课。小学生写作文,要求“我手写我心”——写真实事件、写真实思想。就算是小说创作,也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就连中国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说起写作,也是直陈这一观点的。心,就是思考的结果,积累的过程,素材的过滤,谋篇的源泉。一个大事件的发生、经过、结果、背景及其因素,一个打架现场双方的言语刺激、肢体冲撞、周围人拉偏架的姿态与旁观者和事佬的唠唠叨叨,都要仔细琢磨,细心安排,让他们合情合理、妥妥帖帖地顺着地气,并且不显山露水出现在作品里面,才是写作需要思考的关键环节。信手拈来,顺手写去,是我写作中常常会犯的毛病,当为摒弃。
八十年代末期,应该还是一个经济处于低潮的复苏期,“中国制造”一词提出来也仅仅十年时间,物资与精神相对还都不十分丰富的阶段。大师路遥却敏锐的用了“创造”一词来说写作,恐怕他之外,别无他人这么早就洞察到并提出文学发展道路需要“创造”的焦点。人生、平凡的世界、刘巧珍、高家林、黄亚萍……甚至很多专家都一直公认:“《平凡的世界》是一部珍有内在魅力的激情的现实主义力作。它以广阔的社会生活为背景,描写了中国农民的生活和命运,是一幅当代农村生活全景式的图画,是对文革十年历史生活的总体反思。在事件和人物之间,作家更着力表现新旧交替时期农民特有的文化心态,试图探讨中国当代农民的历史和未来……这部作品之所以被称为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不仅在于作品展示的大量生活细节、农村生活图画都相当逼真,而且在于作者精细深刻地刻画出了人的心理、性格,写出了中国农民个体和群体的命运。”
正是作家路遥的这种强烈的乡土情结、乡土意识以及深厚传统文化底气的融合,造就了《平凡的世界》里的不平凡;正是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才让高加林和刘巧珍们成了一个时代津津乐道、信手拈来的话题。究其实,人类文明进步的每一个步履,都粘联和凝结着土地的哀欢,都酣畅淋漓与直白无暇的错落有致、并且毫不吝啬的展示出来,等着创作者去开垦、去挖掘、去发挥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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