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曾经的感恩(散文)
从记事开始,脑海中总是闪着这样的画面:在狭长的走道内,一个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大约只有几个月的婴儿慢慢地走着。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坚毅和慈祥,一双黑亮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圣洁的光。尽管不时蹙紧的眉头透露出内心的焦虑,但哼出的歌谣仍然是那么的动听。刚才还躁动不安的婴儿在她的怀中沉沉地睡去了。
这个年轻的母亲是谁,她怀中的婴儿怎么了?这些画面又是怎样来到记忆里的?他全然不知。有时,他会将这当成自己昨天晚上做过的一场梦;有时,他会认为这是周围太安静了产生的错觉。但这种图像在他忙碌时也会不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愕然了。直到后来母亲无意说起他幼年时得重病差点死去的事,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挥之不去的图像描绘的竟然是他的故事。
三个月大时,他不幸染上了百日咳,继而又并发了肺部感染,剧烈的咳嗽令那张小脸常常都是紫色的,那是一种在今天都还是凶险的疾病,除了预防外,没有特别有效的方法,再加上太小的缘故,连一些医生都劝说母亲放弃了。
“与其这么费力地救一个病儿,还不如再生一个。”那时,不少的人都这样劝说母亲。
母亲却始终不肯。在医院里,在那狭长昏暗的走道中,母亲以一颗慈爱的心整天抱着他,走着,一步步地走着,哼着他听不懂却能让他安静下来的歌谣。
母亲的执著感动了上苍,死神在与一条小生命纠缠了好几个月后,最终放弃了。
母亲说,他能活下来完全是一种奇迹。
儿时的生活并不宽裕,母亲也没有因他体弱的缘故而过分溺爱他,相反,从八、九岁起,他就开始为家庭分忧。捡树叶当作引火柴的故事伴随了他整个童年。稍大一点,他又帮着有风湿病的母亲洗衣服,再大一点,替家人洗衣服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小城莲池就是他常去洗衣的地方。
他很少有过新衣服,穿的全是大他许多的两个姐姐的旧衣服重新染色后改的。他至今都还记得有一件衣服带着暗红的条纹,染成了蓝色后,那条纹还是很显眼,穿上后被同学笑了好久。
相比之下,两个姐姐穿着却要好得多,她们在外面驻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在他的眼里,姐姐是漂亮的天使,脸红扑扑的,穿着也漂亮适时。
他并没盼着让她们承担点家务,相反,就是她们换下的衣服,当弟弟的也默默地洗了。以至有好事的邻居私下里说他不是父母亲生的,还给他支招:“你妈太偏心了!找你妈要新衣服呀!扭着她哭,扭着她闹!凭什么让两个大你那么多的姐姐穿得花枝招展?”
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哪能那样做呢?别的妈妈只给了儿女一条生命,我妈却给了我两条……一个人得学会感恩……”
“但你姐姐呢?穿得那么好,你还给她们洗衣服,太说不过去了……”
“我小的时候,两个姐姐都带过他,背过我。我也得感恩呀,再说,女儿是花,当然要灿烂,男儿是土,本来就该质朴。”
这怎么都不像是一个十多岁少年说的话惊得邻居一愣一愣的,不甘心地追着问:“都你妈教你吧?”
“不,是我自己想的。”
“不对,肯定有人教你。”
“要说有人教,那就是书,书里这样说的。”
邻居们都没有话可讲了。但这事并没有完,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他的母亲对儿子太苛刻,母亲说:“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而儿子却要当起这个家。他必须知道生活的艰辛。”
“穷养儿子富养女儿”。或许正是由于母亲的“偏心”,才使他更加体会到生活的不易,从而锻炼出坚忍不拔的秉性。
他爱看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家里的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从扫“四旧”中幸存下来的书,空下来他常常如饥似渴地看着。当然看这些书是要背着人的,那些书已经很旧了,有的还是线装的。要是叫别人知道了,不仅书会当成“四旧”给收了去,人也会弄到街道的学习班去“消毒”的。
他家住在一个叫做“商贸宿舍”的大院子里,大院有好几栋条式的房屋,每栋得住二十余户,平日里哪家吃的啥邻居都清清楚楚。按说像他这样看那些“毒草”是瞒不住人的。好在他家住在院子边上那栋房屋的最后一间,房前不足三米就是一个单位的围墙,而他家对着的那段围墙却突然朝单位里面突进了两米。这样,他们住的房屋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小空间。先前的住户在外面做了道木门,把自己一家和外面分隔了开来。小院中有个石砌的鸡窝,是前户人家留下的。一次他好奇地在鸡窝的垫草下翻动,居然发现那下面是空的,一块木板就隔出了个隐蔽的小空间。他高兴极了,于是这里就成了他藏书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将正在看的书放在那里,那一箱子书也被他想方设法全藏了起来。虽然家里也被破过“四旧”,那些书却硬是没有被“小将”们发现。
就这样,他陆继接触到那些传统的书籍。《三字经》、《弟子规》、《论语》等等。当然,他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但他还是被带到了街道上,原因是太另类了,说的话有些大人都听不懂。
“听说你常说些‘四旧’的话?”街道上的负责人这样问他。
“哪些话是‘四旧’的?请明示。”
“就这句‘请明示’就不象是个孩子说的。”那个看起来还很慈祥的老主任说道,“比如‘感恩’呀,‘尽孝’呀之类。”
“这怎么是‘四旧’呢?”他扑闪着一双大眼反问道:“是谁解放了我们?”
“当然是共产党哟。”
“那我们感恩共产党是‘四旧’吗?”
“当然不是。”
“我们又是谁养育的?”
“当然是人民哟!”
“那我们感恩人民也是‘四旧’么?”
“这更不是了。你……你平日读不读毛主席的书?”
老主任并不是要为难他,相反,面对这样一个好学的孩子,他还很喜欢。但是,既然人们反映上来了,说有个孩子可能受了“封资修”的危害,他也只能要过问一下。
孩子答道:“当然要读。不信,《毛主席语录》任你抽!”
他流畅地背诵了好几段毛主席语录,还让围观的人任意说《语录》的页码,他都是倒背如流,让那些想树个被“四旧”毒害的典型,从而给他“走资派”的父亲再添一条罪状的人无话可说。
当知青时,看着农村缺医少药,乡亲们小病就扛,大病等死的情况,他就自学中医和针灸,为了取穴准确,他对照着针灸穴位图,在自己身练习,有几次为了试那种“透针”,弄得自己大汗淋漓,却最终掌握了这门技术。别人回城探亲总要带些吃的,他每次回城却尽可能地带一些无法用草药替代的西药和中成药。
几年后,知青们有了回城的资格,他却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他说,那位同学原来的成绩就比他好,上大字比他更合适。再则,那个同学在听说没有自己的指标后,脸急得发白,说话也语无伦次了,连着几天都不吃不喝。他不愿意那个同学就此垮下去。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那个同学在他十分饥饿的时候给过他一根烤红苕。
当兵时,他不止一次将钱悄悄寄给家庭非常困难的战友,有的至今都不知道是谁给他们家寄过钱。
有一次他出差回来路过离驻地十多里地的那个村庄时,发现一户农家的茅屋朝外冒着浓浓的烟。他一惊赶紧跑了过去,一脚揣开了屋门,那火已经燃得很大了。屋里没有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顾不上这些,赶紧从屋外的缸里打水救火。等人们从地里赶回时,火已经朴灭了。还好,由于扑救及时,没有遭受太大损失。
那是一个孤身老人的房子,大爷六十多了,望着烧得一踏糊途的房子,老人流出了泪来。他也十分动容,将身上仅有的钱都捐给了老人。还关照生产队尽力帮大爷修补房屋。
这件事他回去后没有说,还是后来连队接到了地方政府的感谢信后才知道的。
“都是些小事,没有什么可说的。”团里的宣传干事来采访,他这样说,“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人民群众有难了,我当然得上。”
宣传干事问道:“听说你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感恩’?”
“哦,我是说过这话。”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别的?比如有着更高境界的那些话语?这么说吧,你是不是默念领袖的语录、教导冲上去的?”宣传干事循循善诱,想挖掘出他内心深处的闪光点来。
“没有,就是‘感恩’也不是那个时候能够想的。火都快上房了,我只想着尽快扑火,哪里还有那些高境界呀?”
“感恩……感恩……”这是什么时代的语言呀?宣传干事觉得他的精神境界并不像人说得那么高,采访回去后也就没有下文了。
和他很谈得来的一个战友说:“你吃亏就吃在那嘴上了,你怎么就不说点高姿态的话呢?你就说是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冲上去的也好呀。这么好的机会让你自己搞黄了。本来你可以成标兵的,那时入党、提干都不成问题了……”
他严肃地说:“那不是说瞎话了么?”
他的事热闹了一阵子,就没有人再提起了,他却依然平静如常,依然过得充实而欢乐。
从部队复员回来,他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几十年来换了多种工作,始终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管仓库时创造的“方位管理法”至今都是公司管理复杂物品的最佳办法。那种方法甚至还开过现场会进行过推广。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介绍经验的是别人。
他始终忙碌着。因为没有文凭和其他一些原因,一直没有混上个一官半职,在别人眼里他活得很失败。曾有一个还算谈得来的同事对他说:“你就是太执着了,这个年头光会干是不行的,该走的门子,该搞的关系都得要到位。谁像你呀,除了干活,连最基本的社交活动都没有,干啥都是一根筋,你说能有你的什么好?”
他只是笑了笑,有些答所非问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