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写，为一九九七年春天记事。谨以此文纪念我那早已长眠于地下的，永远年轻美丽着的青嫂。但愿她在那个世界里，时时享受着人间天伦，永不再孤单守望！——题记
　　
　　
　　 久不回故乡了，再经过村旁的坟园，见那里又添了一座新坟。说是新，其实也有些时日了吧！坟堆上稀疏地长着些不知名的浅草，坟头的花圈上，零星破败的纸花在风中飘摇，诉说着几多哀伤，几许凄凉，让人不由地感叹世事沧桑，人生无常。
　　 与母亲闲聊时问及此事，母亲说是后村的青嫂去了。青嫂？我的心猛地一沉，脑海里飘过青嫂修竹般挺拔秀丽的身影。我忙问及是什么时候的事，青嫂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要不然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母亲在我急切的问话中长叹一声，良久之后才黯然地告诉我，是年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母亲还说，青嫂其实也并不年轻了，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没有听说她得过病，临了也是在睡梦中平静地去了的，算得上是无疾而终。总算是苍天有眼，让孤苦了一辈子的青嫂走的安详，走的痛快，没有再受人世的煎熬。只是再有半月就过年了，青嫂却没能跨过这道坎。母亲说完后又是一声长叹，看得出来，母亲很难过。
　　 青嫂的本名叫什么，村人很少说得上来。只知道她的娘家在百十里外一个叫周庄的地方，想必青嫂原本是姓周了。母亲嫁进本村时，青嫂大约已有三十来岁，却一直按祖上传下来的辈分，把小她十几岁的我的母亲喊做婶。因而我们姐妹几个打从懂事起，也按辈分亲热地喊她青嫂，却从来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姓。
　　 母亲说，青嫂一生乐善好施，但却从不轻易麻烦别人，从不轻易受人恩惠。关于这一点，我至今印象深刻。记得小时侯有几次随母亲在田间劳作，碰巧赶上青嫂路过，她二话不说，挽起衣袖就下了地，热情地帮我们一起干活。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坚决地告辞，任我们苦苦挽留，也无济于事。我不解，母亲说青嫂向来如此，即使帮别人干再多的活，也是不肯吃人家一口饭的。村人都知道她的执拗，所以也不勉强她。我总觉不甘心，总想报答青嫂一回。乘着家里有一次改善伙食，母亲做了好吃的，我赶忙提议说要给青嫂端一碗去。母亲提醒我说，八成还是会被青嫂给退回来的。但她还是含笑盛了一碗递给我，示意我去。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饭，溜到后村青嫂的家门口，正好瞧见青嫂在屋后的菜园里忙乎，便三步并作两步窜进了她家的灶屋，麻利地将手中的饭菜扣进了她家的碗里，然后飞快地跑掉了。跑声惊动了青嫂，只听她在身后喊道：慢一点，妹子！小心摔着！我胡乱应了一声，一口气跑回了家，象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得意洋洋地对母亲描述了一番。肯定地说：这次青嫂会吃的，因为我已经把饭菜倒进她家的碗里了，她总不能再端回来。母亲含笑夸我心眼实在，人也机灵，我曾为此偷偷乐了一整天。
　　 母亲还对我说，青嫂是无声无息地走了的，还是她的邻居秀婶第一个发现的。说是那天吃早饭的时候，秀婶见一向早起的青嫂还关门闭户的不见踪影，就纳闷地端着碗，边吃边去推青嫂的门，轻轻一下就开了，才知门并未闩死。秀婶连喊几声不见回应，径直便往青嫂的卧房走。卧房里虽然光线昏暗，但秀婶还是一眼就看见了直直躺着的青嫂。青嫂全身穿戴齐整，稀疏而花白的头发显然也曾经心梳理过。她面色比往昔更显苍白，但表情平静，完全是一幅熟睡的模样，身子早已凉了。秀婶当即落泪，放下饭碗就去村长家报了信。消息传开，全村男女老少很快自发地赶来了，自觉分工开始料理后事。青嫂的家简朴整洁，除了几张桌椅和早已打造好的棺木外，引人注目的就只有床头那口大箱子了。箱子显然是青嫂当年的陪嫁，想起来也有五十年光景了，已是油漆班驳，辨不出当初的颜色。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青嫂穿过的旧衣物，旧衣物下是她早已备好的老衣，而箱底赫然是一件褪了色的红嫁衣。在场的老年女人们忍不住哭出了声，惹得周围泣声一片。老辈的女人们都知道，那件红嫁衣就是青嫂孤苦一生的开端，凝聚着她一生的牵挂和期盼！青嫂无亲无故，没儿没女，下葬的那天，全村人几乎都去给她送了行。顶孝盆的是后村的虎儿，虎儿的奶奶死的早，娘要下地干活，还要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是青嫂帮着背，帮着抱，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的。
　　 听着母亲时断时续的讲述，我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堵的慌。想起来青嫂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也许是从未生养的缘故，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也因为少小就离家，在村里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因而青嫂在我的印象中，便始终定格在了三四十岁，我幼时所见到的模样。我记得她长年只穿那种腋下盘扣的大襟布衫，春夏是白色或浅灰，而秋冬则是深蓝或黑色。她面孔白皙，五官清秀，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也总是在脑后挽成个发髻，不再加多余的东西。她身材高挑挺拔，虽然衣着简单朴素，未加修饰，却象修竹一般端庄清丽，全身上下都透着超凡脱俗的风韵。记得早年曾隐约听村上的老人们讲过，青嫂是一九四七年春嫁进本村的，她的男人叫水青。水青是家中独子，又是爹娘老年所得的，因而被视作手心里的宝。他长的高大强壮，浓眉大眼，额宽鼻挺，是当地少有的俊后生。而青嫂身材高挑，明眸洁齿，举手投足间端庄得体，大方周正，也堪称方圆最俊俏的新嫁娘。天仙似的一对，惹得周围多少人家羡慕！可惜结婚第十天，赶上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水青没有来得及逃脱，被迫从军，从此音信全无，下落不明。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前夕，邻村逃回来一个兵，是当年同被抓走的，传话过来才知道，水青还活着，已被迫去了台湾。台湾在哪里，台湾有多远，谁也说不清。只听说隔着汪洋大海，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唯一的儿子去向不明，渺无音信，原本还抱了几份念想，盼望儿子早日生还的爹娘闻听此讯，一下子蒙了，知道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儿子的面，很快便双双卧床，相继辞世。死前留下话，让青嫂改嫁或招夫入赘。青嫂什么也不说，从此开始了孤苦伶仃，行只影单的生活。她每天掂着小脚随村人下地劳动，黄昏时分，就站在村头的小路上，向着远方默默地眺望，直到天色黑尽，才会回家。一天又一天，村头树上的树叶黄了绿，绿了又黄。一年又一年，村头的树长高长粗了，被称作了老树。村头玩耍的孩子也换了一茬又一茬，青嫂依然在默默地守望。见了小孩子，她依旧会亲热地抚摸逗弄一番，依旧会从怀里摸出几颗果子之类的东西。我家住在离村头不远的地方，因而小时侯，我常常被她亲热地爱抚，接受她的夸奖和赠予。也常常在傍晚时分，看到她极目远眺的身影。在儿时的印象里，青嫂是那样的温柔善良，端庄美丽，又是那样的独特神秘，总让我怀着几分爱恋，几分好奇，还有一腔莫名的敬意。她那极目远眺的身影，也成了我童年记忆中一道最美丽而独特的风景。
　　 十岁时，我随姨妈离开故乡，去了遥远的异地求学。毕业后又分到了远离故乡的地方工作，期间很少再见青嫂的面。只是每次回家，我都不忘问及村里的人和事，自然也包括青嫂在内，于是便一点一滴地知道了她的情形。听说后来还有不少热心的女人，因为不忍看青嫂孤单无望的守侯，力劝她抱养一个孩子，将来养老送终，但不知何故，都被青嫂婉言而坚决地拒绝了。她依旧在傍晚时分，站在村头的小路上眺望，也依旧亲热地逗弄过往的孩童。她的执着守望，让全村人萧然起敬。甚至那些口无遮拦，行为放荡的“二流子”，也从不敢在她面前胡说半句。见了她的面，只管低了头，自觉地绕道而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有海峡那边的消息传来。邻村有一家人，接到了台湾亲人辗转寄回的信，很快又接到了一笔路费，约同胞的兄弟去西安见面。消息传到我们村，青嫂当夜就掂着小脚赶了过去，央求那家的弟兄们，见了台湾亲人的面，请一定帮忙打问水青的下落。她再三声明，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水青这些年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只是想向他报个信，问声好。青嫂只字未提自己几十年的孤苦艰辛和苦苦等待。但是青嫂的故事，四村五社的老人们都知晓。邻村人含泪答应，一定会请台湾的亲人帮忙查找。十天后的夜里，邻村人从西安回来了，第二天一早便赶了过来。见了青嫂的面，邻村人沉吟良久才缓缓地开了口。他告诉青嫂，因为当时回乡无望，水青已在台湾另成了家，生有一儿一女，生活很平静。只是水青也一直惦念着大陆的亲人。可惜他没有等到回归的一天，他已于一年前因脑中风在高雄去世。邻村人转达了台湾亲人的遗憾和敬意，并请青嫂节哀。青嫂千恩万谢送走了来人，从此变得更为沉默和消瘦。她偶尔还会去村头的小路上眺望，见了过往的孩子，还会慈爱地抚摸。也许多年来，这份期盼，这个习惯，早已溶入了她的生命里，注定了与她的身影同在。只是人们看见，她原本还乌黑着的发髻很快变得花白稀少。她迅速地衰老消瘦着，一生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有些弯了，仿拂失去了某种依托和支撑。
　　 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见青嫂的面还是结婚后回乡探亲的时侯，距今已过去了好几年。依照家乡的习俗，姑娘婚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村里家家户户都要请去吃一顿饭表示对回乡的姑娘和姑爷的认可及热情。那一天我和老公虽然已经一连吃过了不少人家的饭，但回家见到等候已久的青嫂，我还是二话没说，拉起老公的手就随青嫂去了她家。青嫂的家虽然简陋，但却干净整洁。为了答谢青嫂的盛情，也为了让青嫂高兴，我又硬撑着在她家吃了一小碗饭。青嫂瞧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在一旁露出了欢喜满足的笑容。临走时，她还亲热地拉着我老公的手，再三嘱咐：兄弟啊，我这妹子心善，心眼又实在，离家那么远，你可要好好地待她啊！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像一位疼爱女儿的母亲。听得我热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老公也一个劲地点头称是。青嫂的嘱托犹在耳畔，不想我已再不能重见她的面。
　　 母亲后来还告诉我，青嫂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变得特爱窜门子。她常在东家坐坐，西家转转，随意地和人们拉着家常。还曾专门问起过我，说我小时侯长的很乖，很招人疼。可惜长大后她就很少再见我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我。母亲的话，让我的心里更难过，酸酸的几乎泪下。想必青嫂一定是意识到了大限将至，命不久亦，所以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和村人告别。不想，在我心里始终年轻美丽着的青嫂，竟真的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就象一片秋叶一般静美。
　　 在我的故乡，并未曾有过什么贞节牌坊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节妇烈女的故事被颂扬，改嫁再婚的妇女比比皆是。所以，回顾青嫂孤灯清影，苦苦守望的一生，我并不想简单地用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样冷酷无情的字眼来评价她，概括她。我情愿相信，她是怀着对丈夫水青满腔的爱和思念来苦熬过这一生，痴等过这一生的。
　　 离家时，再经过坟园，心头有一种热辣辣的疼，不忍多看，就已湿了眼眶。那一堆黄土下，埋着怎样一颗孤高坚强而又不幸的灵魂！九天夫妻，一世情缘，一生的牵念和期盼！
　　 青嫂啊青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