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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风雨民师      作者:牛存金      发布时间:2015-01-11 16:35:44      字数:11792

  冯小东和方天晓接触谈话后,使方天晓幡然醒悟。现在的方天晓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只要上完课批改完作业,他就像黄一如那样,拿起书本不停地读、背、写、画。星期天节假日也忙里偷闲学上一会儿。要说这人也真怪,以前工作学习是迫于工作和领导的压力,做起来也就应应付付,现在真心投入了才感觉到了无比的充实和快乐。而今,他感觉生活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生机无限,那么的丰富多彩!
  一天下午,方天晓刚刚到了学校,刘波就急匆匆地来告诉他:“校长有请,让你马上去一趟。”
  校长找自己有什么事?有请,还是马上。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被他抓住了小辫子!方天晓心里没底,心里嘀咕着,忐忑不安地进了校长室。
  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校长,找我有,有事吗?”
  郑孝文招招手让他坐下,说:“今天,我私自做主,给你报上名了,就考中文系。”
  方天晓一下子就急了,脸色立时变得煞白,他站起来气呼呼地说:“校长,你这不是害我吗?你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我压根就没打算报什么名,考什么试!”
  郑孝文诧异地看着他,有些愠怒地说:“怎么是害你呢?对你这是件好事啊,这不正是自我提高的好机会吗?”
  原来,近几天县教育局传达了一个文件。文件的精神是,从一九八零年开始,省内一部分大专院校开始招收函授生。这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招生。这种学习形式好就好在,既不用离校耽误工作,又减少学习的费用和开支,还能学到必要的知识。实在是一种自学成材的好方式。但是,函授学习必须参加入学考试,择优录用。听到这个消息,几个有追求的老师都积极报了名。本校报名的情况是:董娜报考了中文系,吕继先、张伟报考了数学系,袁立冬、张小利报考了物理系,刘波报考了化学系。郑孝文见方天晓没有报名,觉得机会难得,就自作主张地给他报了名。
  假如换成别人,见校长对自己如此地关心和体贴,一定会对校长感激不尽,甚至会说出一些感激涕零的话来。方天晓恰恰相反。正如败军之将不再言勇,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次次的挫折和失败,使他早就对升学失去了信心,把升学看作终生难以涉猎的禁区,看作是悬崖上的鲜果,可望而不可即。
  对这一点,他早作出过决定:为了不再丢人现眼,不再惹人嗤笑,今生今世,再也不踏进考场半步!更何况,这次是和董娜一起去。如果董娜考取了,自己再次落榜,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有何面目立于人世!
  想到这里,他有些焦燥地说:“校长,我是考场上的败将,肚子里有多少货自己知道,我再也不想给别人当分母当陪衬了,再不想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了!”
  郑孝文拿手指点着他说:“错。这人都是发展的变化的,以前不行,这次不一定不行。我发现,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拼搏,你应该没多大问题。”
  “不考,不考,坚决不考!刚学到点儿皮毛,差老鼻子了。”
  郑孝文也急了,针锋相对地说:“得考,得考,必须得考!”说着,向前踱了两步,拿指头指点着他说:“我说小方,请你记住这么一句话:人生在世,机遇难得。一次把握不住,那叫失误;永远把握不住,那叫愚蠢。人无压力轻飘飘,一百零八条好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
  方天晓还想分辨什么,郑孝文大手一劈,决绝地说:
  “不要多说了,这回由我做主,你是考也得考,不考也得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我就不信,你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又补充说,“回去快抓紧时间复习。离考试只有十几天了。时间不等人啊!”
  说着,不由他分说,张开两手把他推出屋来。
  箭在弦上,焉能不发?在郑孝文的鼓动和逼迫下,在老师们的积极鼓励下,方天晓他们进入了紧张的复习。
  为了给他们创造条件,郑孝文下了命令:他们几个只管上课,免去他们校内校外所有的活动。叫他们集中精力,全力以赴,以第一战备状态投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十几天以后,他们七个人一起,在忐忑不安中进入了考场,去接受祖国的严格挑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如火如荼地推行起来了。
  联产承包责任制这剂药真灵,它最大的优势就是解放了生产力,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农民打下的粮食交足国家的,留下集体的,剩下就是自己的。
  责任制的优越性有目共睹,但方天晓却感到不太适应。此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宝贝儿子,取名叫亮亮。一家三口分了五亩多地,连父母的共有七八亩之多。方天晓除了完成繁重的教学任务,必须分出身来去种责任田。妻子除了种地忙家务,还要照顾老人和亮亮。各种困难就这样无情地交织着,冲突着。
  这天,上完了最后一节课,方天晓从教室里出来,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灰。他想尽快地回到家中,见缝插针地干点儿家务,以缓解妻子过分的疲劳。
  刚刚走下教室台阶,他就看见公社文教主任孙大山和小王推着自行车进了校门。因为彼此都很熟悉,方天晓赶忙地向领导们打招呼,然后迎过去帮他们推着自行车。
  孙大山一边热情地和他握手,一边看着他说:“小方,今天给你们报喜来了。”
  “报喜?”方天晓闹了个一头雾水,不知道孙主任在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他。
  孙大山微笑着说:“天晓,真得恭喜你们呀,这回,你们不但给兴隆中学争了光,也给咱全公社争了光。你考上函大中文系,张小利考上物理系了!”
  听了孙大山的话,方天晓的脸腾地涨起来,一下子成了大红布。因为吃多了酸果子的人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甜食。他知道这位领导最爱开玩笑了,这句话对于他,无异于揶揄和讽刺,他有些接受不了。为了掩饰自身的窘态,他不搭腔,独自推着车子往前走。
  孙大山见他爱搭不理,不满地说:“你不相信啊怎么的?这么大的事我能骗你吗?”说着,他哧拉一声拉开手提包,掏出录取通知书,用手啪啪地敲着:
  “看看,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你们的通知书?是不是?你们学校就考上你们两个,真不容易!咱全公社才考上了几个人。”
  方天晓本能地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山东某大学函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两个圆圆的大印清清楚楚地排列着,那么地鲜红和耀眼!此时,他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原本是山重水复,猛然间柳暗花明。他实在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喜讯。这次考试,他原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然而,事实不容置疑地摆在了面前,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顿时泪水充溢了眼窝。
  孙大山兴奋地说:“全公社几百个教师,到目前为止,居然没有一个大专生。现在你们打破了零的纪录,实在是可喜可贺呀。”
  他见方天晓没有应答,认为他骄傲自大,翘尾巴,看不起自己这个领导,有些不满地说:“告诉你,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考上了也不能自满,也不能觉得高人一等了,还要继续努力,争取拿到毕业证书!”
  方天晓终于忍不住,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狠狠地甩了一把。
  方天晓、张小利被录取的消息马上传播开去,很快就传到每个教师。老师们免不了一阵惊喜。惊喜之余,自然又是一番议论。
  栾永现欣喜地说:“天晓、小利考上了函授大学,是一件大好事,他是咱校的第一批大专生,为大家带了个好头。连我这老师都觉得光荣,很应该庆贺庆贺。”
  刘波羡慕地说:“天晓、小利哥肯用功,咱不服不行。咱们是游击队员,他们是游击队长。”
  张燕钦佩地说:“真叫人羡慕。这是人家努力的结果。”
  吕继先这次又落了榜,心情自然十分地沉重,所以他一反爱抢先的毛病,沉默了半天才开口说:
  “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俺几个积极报名的全没考上,方天晓这被迫报名的反倒考上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嘴也给笑歪了!惭愧啊惭愧!我老吕真他娘的倒霉透顶,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回回脱靶!老师们看一看,都仔细看一看,”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吕继先猪不猪?笨不笨?我吕继先可是那脑瓜子六十年才转一圈的人不?”
  栾永现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不光不笨,而且还相当聪明。只可惜,你那点灵气全叫嘴给呱呱了去了。”
  不知道方白冰是出于真心,还是吃不着葡萄反说葡萄酸,故意找个台阶作掩饰,他说:“董娜考不上也是好事,我本来就不想叫她考。考上大专,转不了户口,拿不上工资,不也还是个民办吗?”
  侯庆申说:“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又搭功夫又花钱,末了还是个老社员。”
  袁立冬落榜后,别提心里有多难受了。见方天晓张小利考上了,心里嫉妒得简直要发疯。但仍是拿出笑脸说:“他们考上了,实在可喜可贺。他们为咱树起了榜样,也为学校争了光。咱们应该虚心地向他们学习。”
  这次成功,方天晓打心眼里感激郑校长。没有校长的启发开动,绝对没有自己的进步。他决心抓住这难得的机遇,多学一点,以弥补过去的缺欠和不足,以报答校长的知遇之恩。他知道,不少人在议论自己,甚至讥讽自己。他不在乎。大风刮倒梧桐树,任凭别人论短长。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从此,他一边努力教学辅导,一边种着责任田,一边沉下心来学习大专课程。
  随着合点并校的逐步推进,学校的规模越来越大,公办教师也越来越多。为了提高全员素质,上级逐级下了文件,各地立即对民办教师进行整顿。整顿的宗旨是:严格把关,层层挑选,唯才是用,优胜劣汰。坚决把不能胜任的民办教师清理出去!
  文件下达到基层后,整个学校像开了锅。真是群情激奋人声鼎沸。叫苦连天者有之,慷慨陈词者有之,牢骚满腹者有之,污言秽语者有之。
  议论归议论,牢骚归牢骚,上级的文件谁也挡不住。于是,各学校按照教学年限、工作成绩、所得荣誉、教师评议等一项项地搞来,把各项成绩汇总,水落石出一目了然。各单位采用了末位淘汰制的原则,结果是:兴隆中学有三名民办教师下岗,一名暂留试用,一名违反计划生育的直接开除。
  当郑孝文宣布了这一结果后,几名被整顿下来的教师脸如死灰,聚在一块恶语相加:
  “分明是卸磨宰驴啊,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谁想到,到头来一鞭子给撵了!”
  “教会徒弟,饿死老师。我先后送出去多少学生啊。为了叫他们升学,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可是一转眼,像阑尾把咱一刀给割了!”
  “真倒死大霉了。一家人还指望着我转正呢,这下子好,转到家里撸锄把子去了!”
  “这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看咱们好欺负啊这是。我觉得,咱比那个都不差,不行,拉出两个来比一比!”
  叫骂了半天,外号叫大炸鱼的老师气愤地说:
  “哼,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不叫干咱走。哪里不能混饭吃?我不信,离了这座庙,养不活咱这尊神,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抽屉,气急败坏地收拾东西。资料、废纸、钢笔等散了一地。
  栾永现、方天晓想过去劝解,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知道,这几个人下岗,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的确是不称职的老师。尤其是大炸鱼,平时工作应应付付,吊儿郎当,高兴了就干,不高兴就散。常常不备课,不批改作业,更谈不上辅导学生。有一次,他整个上午没有到校。放学后,校长让一名老师看看他是怎么回事。一进门看到他正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吃炸鱼。看到这个老师,他举着一条大炸鱼说:“来,吃炸鱼吃炸鱼,焦黄焦黄的,又鲜又嫩。”
  那老师摆摆手说:“不吃不吃。怎么吃上炸鱼了?”
  “可不是,改善改善。”
  “校长让我来看看,你今天为什么没去上课。”
  他笑笑说:“你都看见了,也就不瞒你了。咱们河里不正在上鱼吗?上午我逮鱼去了。”
  “逮鱼去了。”
  “可不是,一上午逮了十八条,鲤鱼、鲶鱼和鲫鱼,什么都有。
  那老师说:“耽误这么多的学生,你去逮鱼,真是……”
  “也没什么。咱民办教师啊,要想得开,不能拿着教学太当一回事,教学就是那么一回事。”
  那教师一听,格外气愤。心想,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不是误人子弟吗?这不是坑害学生吗?他回去向老师们一宣传,大炸鱼的帽子就稳稳当当地给他戴上了。
  大炸鱼不仅常常去逮鱼摸虾,还热衷于去种自家的责任田,耕耩锄割,很讲时令。教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是应应付付,得过且过,更别提辅导学生去做家访了。弄得学生意见纷纷,怨声四起。教学成绩可想而知,几乎每次考试都拉倒车。学校领导曾不止一次地找他谈心,提出批评,他却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对于学生的意见,领导的批评,他不仅不悔过自新,还以此为荣得意洋洋说:吃着大炸鱼,喝着玉米粥,万事不关我,整天恣悠悠!
  此时,大炸鱼气犹未消,铁青着脸,不停的啪啪地拍着桌子,然后又砸抽屉,撕本子。最后连墨水瓶也摔了。摔了还不解气,又一脚把椅子甩出去老远。椅子委屈地打了两个滚,弄了个四脚朝天。
  看到他们的结局,有人连连叹息深感同情,有人面目平静表示认可,有人则嘴角挂着鄙夷轻蔑的笑,幸灾乐祸的笑,那意思是说:哼哼,老母鸡叼着大蛴螬——自找的。都是平时不努力的结果?都是工作吊儿郎当的结果!
  栾永现、方天晓看到大炸鱼情绪过激,怕惹出什么是非来,赶忙过去好言相劝。
  大炸鱼消了点气,骂咧咧地说:“没想到天上掉砖块,砸了我的头,这事叫我摊上了,算我他妈的倒霉。挨个数数算算,学校没他妈的几个好……”一把抓起书本袋子,用力抡到肩膀上,气呼呼地回家了。
  一名嘟嘟囔囔,他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我怎么算,都感觉该整顿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仔细算算,我比那个都不差。一定是校长有偏向,让我当了别人的替罪羊。要不,就是几个计分员不负责任,毛手毛脚,把分数给加错了,让我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得去问个明白,讨个说法!”一边说着,一边气呼呼地去了校长室。
  另一名则坐在门槛上,两手抱住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当不当破民办没什么,不当也死不了人。可被整顿下去,丢不起这个人啊我,怎么向家里人交代啊我!亲戚街坊怎么看我,真不想活了啊我……呜呜,呜呜呜……”
  栾永现、方天晓见他哭得那么凄凉,那么伤心,赶忙走过去,蹲下身拉住他,给他举例子,打比方,耐心地进行劝慰和开导。“老王啊,我们劝你一定要适应形势,面对现实,人生的路有很多条,凭你的聪明和才智,要去干别的工作,也许会更实际,更适合自己,也许会创造出更加辉煌的业绩!”
  整顿过后总结时,校长郑孝文再次强调:上级几次下文,民办教师整顿仅仅是个开始,这是一项长期而又艰巨的任务,以后要经常地搞,不间断地搞,不定期地搞。所以,每个老师都要常备不懈,居安思危,警钟长鸣,经受住时代的风雨和考验。只有不断地提高思想觉悟,刻苦学习文化知识,真正地敬业爱岗,尽快地适应形势,才能跟上时代的需要,才不会被时代所淹没,所淘汰。
  这次整顿,对方天晓触动很大。一方面他为这几个老师的下岗而惋惜,知道这是他们平时工作不努力的结果。一方面又有些同情,毕竟同事一场,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触。当然,也想到自己前途那么渺茫,他们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说不定哪一天也像他们一样被整顿下去。再是,随着形势的发展,会不会忽然地上级下文,把民办教师一刀给切了!
  这年夏天,黄一如师范毕业后,又分配回到了兴隆中学。一起分来的还有一位师范生,名叫常青树,也是由民办教师考出去的。两三年的时间,他们摇身一变,由土八路变成了正规军。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大家自然而然地投去敬佩和羡慕的目光,并一再地表示欢迎。
  栾永现拉住他们的手说:“你们充电回来了,咱们的师资力量更强了,大家都高兴。”
  常青树笑笑说:“老师,我考上学是老师们培养的结果。我要回报社会,回报老师。我要像你们那样,把学到的知识传授给学生。再者,为有你这么好的老师我也得回来。”
  方天晓的爹常年老病又犯了,整天胸闷气短,咳嗽不止。天晓送他住进了县人民医院。星期天,方天晓到医院去看他。
  爹爹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唉声叹气,满脸的愁容。身旁竖着吊瓶架,正在打着吊瓶,白色液体正不紧不慢地滴着。
  方天晓在一旁和他说话聊天,夏静淑在一旁给父亲洗着脏衣服。
  静淑洗了一会儿,俯下身子,关切地问:“爹,感觉好点没?”
  “静淑,好多了。”
  方天晓说:“爹,别着急,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性病,慢慢治就会好的。”
  “天晓,静淑,我不想治了。打完这一瓶,咱出院回家吧。”
  夏静淑惊讶地说:“爹,这话说的,看你恢复得挺快,再有几天就全好了,回家干什么?”
  “我知道快好了。可咱不是没钱,看不起吗?不如回家养着去。”
  天晓说:“爹,没钱我再想想办法,再苦再难也得看病。”
  “咱们的情况我知道,再没什么办法可想了,该借的都借了,别再难为你们了。”天晓爹不住地叹着气。
  方天晓故意轻松地笑笑说:“爹,没事,没钱也得看病,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们。爹,你别多想,安心养病就行,心里越静,病就好得越快。我已经给朋友打了招呼,很快就会借到钱的。”
  天晓爹看到儿子儿媳这么孝顺,感动地转过脸去,眼里浸出了泪花儿。
  夏静淑洗完了衣裳,用劲拧了拧,拿到阳台上去晾晒。
  一白衣护士拿着本子急匆匆走进来,站在天晓爹的床头,斜着眼不满地问:“39床,方新志,今天拿钱来没有?”
  天晓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还、还没有。”
  护士噘着嘴生气地摔摔打打:“什么?又没拿钱来!你说,给你们说了几天了,怎么还没拿钱来?”
  方天晓听到护士很着急,赶忙和颜悦色地说:“护士同志,对不起,我们正在想办法。”
  那护士白了他一眼:“想办法想办法,都想了几天了,还没想出办法来!”
  方天晓歉意地笑着:“护士同志,真是不好意思。请你们放心,钱很快就会弄来。”
  护士的气有增无减,她用力翻着白眼:“很快很快,都很快几天了?这是耍小孩子啊这是。要都像你们这么很快很快,这医院还不得关门?我们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告诉你,再交不上钱,就赶快出院走人,别啰嗦!”
  夏静淑进到屋里说:“走人,可我爹的病还没好啊!”
  护士没好气地:“没好也走人,没钱看什么病!”
  “你就再照顾照顾吧。”方天晓低声下气地说。
  护士瞪着眼睛,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照顾,照顾,照顾你们几天了?我照顾你们,谁照顾我们?”说着,把本子朝桌上啪地一扔,“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养老院,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得收费,我们不搞无偿服务!”
  天晓的爹眼里含着泪水,哆哆嗦嗦,伸出手就去拔针头:“天晓,静淑,咱不看了,咱不看了。”
  方天晓赶忙拦住爹的手:“爹,马上快好了,现在出院,不是前功尽弃吗?”
  “咱不是穷,看不起吗?”
  方天晓想了想,对夏静淑说:“你看着父亲,我到那边有点事。”说着就向一边走去。
  夏静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等了好一会儿,见天晓还不回来,静淑不由得心生疑虑:他到哪里去了?他去干什么呢?是找熟人去借钱吗?想着,向他走的方向寻找过去。
  刚刚转过几个弯,他就看见了天晓。只见天晓伸着胳膊,袖管高高挽起。在一个窗口排队。
  夏静淑抬头一看,由不得啊地大叫一声,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窗玻璃上三个醒目的血红的大字“采血室”。
  夏静淑紧走几步,大声地问:“天晓,你想干什么?”
  方天晓看看她笑笑,故意装着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我想去卖点血。”
  夏静淑惊叫了一声:“不行不行,卖血绝对不行!亏你能想得出!”
  方天晓压低声音说:“别嚷别嚷。该借的咱都借了,再也借不到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夏静淑说:“你教学工作那么忙,每天还要坚持自学,全家就全指望你了,卖血可不行。要卖我去卖,轮不到你。”说着,三把两把地挽起了袖子。
  方天晓赶忙拦住他:“你里里外外,老人孩子,还有责任田,比我都辛苦,你就更不能卖!”
  里面采血的医生大声地喊:“来,下一个!”
  夏静淑一步冲过去说:“医生,抽我的!”
  方天晓伸手拉住她:“不行不行,坚决不行,我都化验好了,完全合格!”
  “我以前化验过,我也没问题!”两个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让。人们以为他们在打架,不少人好奇地围过来,注目观看。
  里边负责采血的医生不耐烦了:“你们到底抽谁的?赶快决定,真是!”
  两人还在努力僵持着。
  最后,方天晓说:“要不,咱都别卖,我回去再想想办法。俗话说,老天无绝人之路。”
  听了这句话,夏静淑才没再坚持。
  回到爹爹身边,夏静淑想想爹爹的病,想想瘦弱的孩子,想想天晓沉重的压力,想想这个凄苦的家,真的是愁肠百结,肝肠寸断。她难过地点了点头,哽哽咽咽,禁不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才有转机,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艰难的命运!
  方天晓从麦田来到学校的时候,还不到打预备铃时间。
  他放下铁锨坐到椅子上,这才觉出实在是太累了。昨天村里下了通知,晚上给小麦浇灌浆水,每户去一个人看水渠,不去人不给浇地。每户或男或女都去了人。因为这遍水关系到小麦的丰收与否,关系到全家人全年的温饱。不然,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个人你有天大的能耐地大的本事,也不能叫扬水站单独给你开机送水。
  以前,这活路都是夏静淑去,他怕天晓浇一夜地会影响第二天给孩子们上课。而这次,天晓的父亲正在医院里治病,静淑日日夜夜在那里伺候,自然,这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头上。
  这时,预备铃响了。就听教导主任高声大嗓地喊,“开会了,老师们,赶快到会议室去开会!”毕竟教师素质高纪律性强,时间不长人员就到齐了。
  刚一坐下,刘波噗嗤一声笑了。大家循着他的手看去,这才发现,方天晓的脸上裤褂上沾着许多泥点子。杂乱无章的头发上,胡乱地横着几个麦叶子,一长一短的裤管下露出半截泥巴腿。一只鞋被泥浆牢牢地裹住,不见其本来面目。那形象,跟黄河滩上老渔民绝没什么两样!
  见大家笑自己,天晓这才引起了警惕,忙用手择下头上的麦叶子,将高高的裤管放下来。
  郑孝文见大家有些骚动,凌厉的目光扫过去盯住天晓,那意思写得明明白白:请注意教师形象!随后咳嗽一声开始安排工作:
  “同志们,近期市级领导要来我校检查全面工作,所以咱们必须提前准备,首先搞好自查。备课、作业、政治笔记、业务笔记、教学计划、个人进修计划等等都要准备。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今天每人必须试讲一课,让大家提提意见,然后修改再修改。这次检查意义重大,若砸了锅,等于给全镇全县几千名教职工脸上抹灰。”
  方天晓这才有些发毛,本来他打算昨天晚上备好课的。可一浇灌浆水全给浇没了。于是他大脑飞转手脚不停地开始备课。好在他平时治学严谨,基本功扎实,才没有显得手忙脚乱,要是小青年,不哭鼻子才怪哩!
  等讲完了课,他才觉出浑身酸痛难忍,骨头像散了架一般,肚子也饿得咕咕乱叫。他屈指一算,从昨晚六点到现在,已经有十六个小时水米未沾了。在地里争吵打闹了一个夜晚,等浇完了麦子,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他怕耽误上课,没有回家,饿着肚子来到了学校。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此时,他感到心里火烧火燎的难以忍耐,就向校门口小卖部走去。他接了方便面后,老刘头伸着手说:“方老师,钱。”他早知道囊中羞涩空空如也,但又不好显出没钱的样子,遂装模做样地摸索了一遍,才红了脸说:“刘师傅,看看,忘记带钱了,先赊着,过天还上。”其实说忘带是托词,就是找遍家里的老鼠洞,再也难见分文了。
  老刘头的手还在倔强地伸着,坚持不懈地伸着。
  想到钱,他更有些心慌意乱。父亲医院交的一千元押金早已超支。医生护士已经几次下了逐客令,说再不交钱就停药撵人。他本来打算昨晚再借一借,这一浇地就没来得及借。其实就是不浇地,他也束手无策了,能开口借的地方早就借过了。
  回到办公室,饥肠辘辘的他,未等方便面泡软,就风卷残云一般几口喝光。他抹了下嘴,刚想考虑一下怎么去弄钱,侯庆申在一旁说:
  “方老师,张伟五一节要结婚,喜礼标准是十元,你随不随?要随,赶快把钱交上!”方天晓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赶忙支吾着说:“随,随,结婚这么大的事,当然得随。
  “侯老师,喜礼你先帮我垫上,过天还你。”
  侯庆申伸着手要接钱,听他说先垫上,很不满意地转过身,嘴里嘟囔着:“我到哪里垫去?我又不是大款,我们家又不开银行。”
  这句话被方天晓听到了,脸一下涨得通红。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想进行反击,但一点底气都没有。他坐下来,刚刚恢复了一下脸上的窘态,就听村里的大喇叭里传来牛耕田队长那焦躁的声音:“方天晓,学校里方天晓请注意,村前爱民路就剩你们一家没修了,必须近两天修完,村里等着上沥青!你家分工是十五米,按每米两元计算,共计是三十元,共计是三十元。不能因为你一家,影响麦收运麦子!”
  此时,他心里真如二十五个小老鼠——百爪挠心。钱钱钱,集资、农药、化肥、随礼、柴米油盐酱醋茶,老人妻子和孩子,到处用钱。而自己每月补助满打满算才二十一元,这二十一元不知什么原因,也已经三个月没发了。为着这,他连九分钱一盒的香烟也已戒掉,酒糖茶也力求不沾。说来可怜,全家已有几个月没尝到肉味了。这时他才感觉到,不知哪位哲学家的论断如此准确: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好朋亲友曾多次劝他弃教从商,去干个临时工什么的,一月百多元没问题。他总认为,自己离不开三尺讲台,离不开天真烂漫的孩子们,也离不开文化知识。就这样,月月年年。为着这个信念,他付出了很多很多。
  闲下来的时候,,他也在想,何年何月才能去掉教师前面的”“民办”二字,真正地成为教师队伍里的一员?这不仅仅是为着拿多少钱的问题,更是为了那个神圣和尊严!公办和民办,同样地站在三尺讲台,同样地高声大嗓地传道授业解惑,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却相差如此之大。平时外出,民办教师们都极力掩饰着真实身份,因为无论是谁,当听说你是教师时,马上会追问一句“公办啊民办啊?”当你照实说是民办时,对方准是一声“哦”,脸上露出轻蔑的鄙夷不屑的神色。
  方天晓不停地想着,一脸的愁容,一身的疲惫。不知不觉到了放学的时间。他开始往家走。刚走进家门,四岁的亮亮飞跑进来,抱住他的脖子只喊饿。妻子在医院,亮亮没人照看,就和几个小朋友不知深浅地撕袄滚蛋。
  方天晓抱住儿子亮亮,朝他小脸上亲了几下。看时,小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简直就是个小花猫。衣服上泥一块水一块,如同一个小叫花,禁不住一阵酸楚。他刚向亮亮问了几个小问题,就听那头黑壳郎猪嗷嗷地吼起来。坏了坏了,这猪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喂食呢!黑壳郎可不管他忙不忙,心里烦闷不烦闷,肚子饿了就叫唤,就造反!它两条不安分的腿扒着猪圈墙,嗷嗷叫着要吃的。方天晓顾不得给儿子洗脸做饭,赶忙去舀水和猪食,打发这个张嘴货。他拿起舀子去舀水,就听当地一声,缸里空空如也。他赶忙放下舀子,挑起水桶去挑水。
  等喂完了猪,洗了把手,他忙张罗着做午饭。就见亮亮张着小手跑进来说:“爸爸,肉,肉,我要吃肉。”天晓问:“肉,哪里有肉啊?”亮亮说:“丁聪聪家有肉。我要吃肉。”方天晓蹲下来擦着他的小脸说:“好亮亮,今天不行了,等以后爸爸给你买。”亮亮说:“我要吃肉,咱家里有肉。”说着,咚咚咚地跑进屋去,拿出一把切菜刀,拉着爸爸就往外跑。
  天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疾步随着他走出去,一直走到猪圈旁。只见亮亮横着刀,小手指着圈里的猪,嘴里说着肉肉肉。天晓这才恍然大悟:是亮亮馋肉馋急了,想叫爸爸割猪身上的肉。
  方天晓鼻子一酸,泪水顿时蓄满了眼眶。孩子馋肉到了这种程度,这能怪孩子吗?细算起来,已有三个月没买肉了。平时,家里总是节衣缩食,能省则省,从没大手大脚过。想想父母、妻子和孩子,他特别地愧疚,泪水再也把持不住,泉水一般地涌出来。
  他知道,做为一家之主,必须撑起这个门户,担当起自己的责任。他不能不顾事业,不能不顾学习,不能不顾自己的父母,不能不顾及社会的方方面面。想到这里,他强忍着对亮亮说:“亮亮,好亮亮,不要哭,等明天爸爸给你买肉吃。”亮亮咧咧小嘴说:“你骗人,你骗人!”哭得更加痛楚了。方天晓被他哭得乱了方寸,一气之下,朝儿子身上啪啪地打了两巴掌。儿子受了委屈,哇哇号啕大哭起来。亮亮哭得好凄凉,好伤心!
  他心慌意乱到了极点,做饭也没有了情绪。这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这就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吗?为了这份职业,他不为高薪所诱,不为名声所惑,一直站稳在三尺讲台。付出了几乎双倍的努力,得到的却是微薄的报酬。这时,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处境吗?难道就没人为我们这弱势群体奔走呼号吗?想着,亮亮已经趴在地上睡着了。他赶忙把儿子抱到床上,给他盖上棉被。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便想趴一会儿,不料,头一着桌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心力交瘁的他实在太累了!
  朦胧中,他感觉身子晃晃悠悠,乘坐上了一辆大型汽车。那车把他拉到一个陌生的会场。会场的台上台下坐满了人。一会儿,台上一位领导站起来讲话,他就是分管教育的老县长。老县长亲切地向大家致意问好,然后慷慨激昂地讲话:
  “广大民师同志们:你们好!你们辛苦了!
  这些年来,你们拿着微薄的工资,却做出了令世人瞩目的成绩。你们一方面用心血和智慧托起了明天的太阳,一方面用铁肩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是你们,在国家师资不足的情况下,勇敢地站在三尺讲台,弥补了教师队伍的不足,起到了人梯和桥梁的作用!你们不愧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愧是学生的表率和楷模。祖国不会忘记你们!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你们!所以省委省政府研究决定:将你们全部转为公办教师!”
  “哗哗哗”,台上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方天晓听罢,禁不住心潮激荡热泪盈眶。多少年了,民师们等啊盼啊,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从今以后,民师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就可以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搞教学、聚精会神地搞研究了……,他两手使劲地拍啊拍啊,一直把手拍得生疼,生疼。
  “当,当”,两声清脆的响声把他从美境中惊醒。他擦了擦惺忪的眼,四下里望了望,发现自己不是在县委礼堂里,而是在自己家里。原来他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那当当的响声是墙上的自鸣钟,那生痛的手掌是划破了的血道子。钟声告诉他,离上课时间还有半小时,吃午饭已经不可能了。
  他站起身,思想仍沉浸在被转为公办的激奋之中。是啊,老县长说得对,祖国不会忘记我们!人民不会忘记我们!
  想着,他抓起两个干硬的馒头,又切了一块萝卜咸菜,塞进书包里,当作午餐。
  他背上书包,抱起正熟睡的亮亮,擦了擦他小脸上挂着的泪珠,把他顺路交待给邻居刘二婶。
  然后,迈开大步,急急地向着学校,向着那块神圣的沃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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