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清晨，雾霭铺天盖地，近处的树裹上了厚厚的白纱，远处的山峦，遁去身形，唯余一片茫茫。
　　 心兰的小手被奶奶紧紧拽着，伫立于院子门口。祖孙俩望着一男一女疾走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山路上。
　　 “爸爸.....妈妈......”心兰终于忍不住大哭，那声音在幽静的山谷里飘来荡去，闻者撕心裂肺。满头银发的奶奶抱起心兰，为她抹去泪珠儿：“乖孙孙，不哭，不哭！妈妈去打工挣钱，供你读书呢！乖孙孙已经六岁，上学前班，长大一岁了，不听话,就不是奶奶的乖孙孙了哦。”
　　 “妈妈，妈妈......”心兰不理奶奶，卯足了劲儿哭，忽然泥鳅似的挣脱奶奶的怀抱，沿着那条爸爸妈妈走过的弯弯山路飞奔。
　　 奶奶吓坏了，一边追赶心兰，一边着急地喊：“兰兰，乖孙孙，你跑慢一点！”
　　 心兰追到山坳，父母早已踪影全无，她扑倒在地，一双小手沾满红红的泥土，眼泪模糊了双眼。
　　 奶奶终于追上心兰，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看见孙女摔倒在地，心疼极了。她喘着粗气，伸出粗糙的手，把孙女跑起，为其拍打衣物上的泥土。“乖孙孙，不哭，啊。妈妈说了，过年的时候，她会回来的，还会给你带很多你喜欢的玩具，还有娃娃书。”老人又掏出手绢，为心兰拭去脸上的泪痕。“你看，哭得多脏啊！跟小花猫似的。”心兰望着父母远去的那条路，无声地抽泣。“爸爸呢？”
　　 “爸爸送妈妈去镇上赶车，一会儿就回来了。乖孙孙，来，奶奶背你回家拿书包，我们上学去。”说着，老人蹲下，让心兰伏在她的背上，向半山腰的几间瓦舍走去。
　　 （二）
　　 天平小学的校园，四面环山。不远处的青山脚下，清澈的溪水常年不断，缓缓流淌。在几座山之间的平地上，一排砖房面东而立，长方形的操场位于教室外，一排小叶榕虽然只有几岁，可也算是华盖婷立，并开始遮挡教室的光线。操场边沿三米高的围墙下，花坛里的麦冬正青翠如碧，金桂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靠近校门的那一排房舍因为地形之故，显得稍矮，那是教师宿舍、学校食堂、商店、村上医疗卫生站。
　　 心兰到校的时候，早已敲过上课铃声。她在奶奶推推搡搡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教室里为小朋友检查卫生的张老师，弱弱地走进教室，坐到自己位置。张老师来到她身边，心兰自觉伸出小手。张老师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圆嘟嘟的小脸，微笑着说：“下课到老师的寝室里来一下。”
　　 同桌的张强回头一看心兰，忽然指着她的脸大笑起来。“哈哈......”他这一笑十分夸张，惊动了全班三十六个娃娃，前面的同学回头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板凳，后面的同学胆子大的，离开座位，跑到心兰前面看一眼，乐得又蹦又跳。“嘻嘻......”“啊哈哈......”教室里像炸开了锅，一片哗然。
　　 张老师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看哪一位小朋友能够快速地坐端正，哪些娃娃最乖，最可爱！”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都齐刷刷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张老师。她微微一笑，竖起拇指说：“孩子们真棒！”接着，张老师表扬了卫生做得特别好的娃娃，也提醒那些头不梳、脸不洗的脏兮兮的小朋友要讲究卫生。
　　 “铃......”下课铃声一响，孩子们乐得差点没有蹦起来。有些孩子心急火燎地往窗外望，有些孩子甚至开始摸自己衣兜里或是书包里的零钱。老师一声“下课，孩子们去玩吧。”大家便风驰电掣般冲向门口，各自玩耍，各自去商店买零食了。
　　 待大家出去了，张老师牵着心兰的手去了她的寝室。几分钟后，心兰走出，像换了一个人：粉红色的衣裙衬托出她苹果般红红的脸，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忽闪忽闪，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
　　 教室里空无一人，心兰回到座位，拿出美术书，又拿出一支红色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不一会儿，铃声响了，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张老师把拼音本发给大家，让大家练习写“a、o”。
　　 正在这时，张强忽然站起来，指着心兰大声说：“张老师，王心兰偷了我的笔，我的笔不见了！”
　　 张老师疑惑地看着张强：“你的笔什么样子？”
　　 “就她手里那一支‘还珠格格’！”
　　 心兰面对张强强加给她的罪名以及全班小朋友鄙夷的眼神，十分委屈。“我没有拿他的笔，这笔是我的妈妈昨天在街上买的。”
　　 坐在张强旁边的林祥帮腔：“心兰那支笔是强强的！我昨天看着他在商店买的。”
　　 “我没拿张强的笔！”心兰“哇”地哭了。“老师，我真的没拿......”
　　 张老师面对这一举报，也不明就里，这样的色彩，这种款式的铅笔到处商店都有卖，班上随意就可以找出好多支。张老师思虑片刻，说：“心兰不哭，老师会还你一个公道。都不要再争执，我一定查出张强的笔是否心兰所拿！”
　　 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张强拿出另一支“还珠格格”笔开始写字，其他的孩子也都各自忙开了。心兰擦干眼泪，拿着笔，盯着本子上的拼音四线格，不知道该把笔尖放在哪个位置。试了几次，可那笔在手中根本不听使唤，总是错，用橡皮连擦几次，本子上出现一个大窟窿，最后，她怕了，干脆坐着不动。
　　 张老师走过来。“心兰，怎么不动笔呢？”
　　 “我不会.....”心兰的声音低低的，生怕老师批评她。
　　 “来，我教你。”张老师一边说一边手把手地教心兰运笔。“先写半圆，再写一竖，加上一只兔子尾巴。”几个字后，张老师放手，让心兰试一试，心兰终于写出了一个“a”字。张强歪头一看，大笑。“哈哈......真是大笨蛋！”
　　 张老师严肃地说：“张强，不准这么说王心兰！”她走到心兰身边，看看心兰的字，和蔼地说，“心兰真棒！有进步！兔子的尾巴是短短的哦，你改改试试。”心兰照着老师的话修改，果然漂亮了许多。心兰高兴极了，于是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专心写起了字。
　　 “回家后，让你爸爸妈妈再教教你，你一定会写出最漂亮的字。”
　　 心兰歪着头：“我妈妈走了，去挣大钱了。她说，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买好多新衣服，玩具，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心兰说起妈妈，大眼睛忽闪忽闪放光，很骄傲，很自豪，仿佛那些衣服、玩具都已经摆在她的面前。
　　 张老师笑笑，抚摸着心兰的头：“心兰真是个乖孩子！那回家让爸爸或是奶奶教你写写吧。”
　　 “嗯。”心兰点点头。
　　 （三）
　　 放学了，心兰蹦蹦跳跳走在田埂上，这个季节的路边开满了金色的野菊，她很喜欢这些小花，她一边走一边摘花，嘴里哼唱着今天刚刚学会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前面走着的张强与林祥看见心兰走来，两人耳语几句，陡然回身面对心兰。心兰看见他俩，不由得放慢脚步。她有些怕这两个班里的“混世魔王”。
　　 “站住！还我的笔来！”心兰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张强一把拽住了心兰的书包，并伸手拉开了书包的拉链。
　　 “我没有！那是我的妈妈买的！”心兰极力挣扎，试图甩脱张强的手。
　　 “哪个看见了？”林祥在一旁帮腔，也帮着拉书包。
　　 心兰无论如何也争抢不过两个男孩子。争夺中，“还珠格格”书包带子脱落，只听“哗啦”一声，书本与笔全都倒进了水田。
　　 张强与林祥吓住了，扭身就跑，可转眼又折回，恐吓心兰：“不准告诉张老师！也不准让别人知道！我们就不打你！要是让老师知道了，我们以后天天在路上收拾你！”说着，举起拳头在心兰眼前晃动。心兰下意识侧身躲开，闭上双眼，双手护头。
　　 那拳头并没有落在心兰身上，良久，当心兰睁眼，已经空无一人，两个家伙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心兰俯身捡书，一个拼音本、一本计算书湿透了，笔也掉进了水里，心兰跪在田埂上，撩起袖子，费力地把手伸进水里捞起笔。当她回到家里时，父亲已从镇上回来。心兰下意识地把书包藏到身后，往厨房里走。可还是被正在择花生的父亲与奶奶瞧见了，父亲命令她。“心兰，干啥呢？过来！”
　　 心兰迫不得已走过去，父亲伸手从她的身后抓过书包，发现书本都湿透了，很生气：“咋回事？咋弄湿了？”
　　 心兰不敢说书包是被张强和林祥弄进水田，她怕父亲与奶奶去找他俩，那样，说不定以后他们真的天天会在路上打她、骂她。于是，撒谎说：“我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书就掉进水里了。”
　　 奶奶赶紧摸摸心兰的衣裤。“还好，衣服裤子是干的，没湿。”奶奶没有责备心兰，拿起书本放到院子的围墙上曝晒，此时阳光正好。
　　 心兰吃饭的时候，父亲便询问，今天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心兰一边想一边答。“写了拼音，还教唱歌。”
　　 “你会写吗？”
　　 “会。”
　　 “写来看看。”
　　 心兰放下碗筷，拿起笔在板凳上写，可怎么那笔又不听使唤了呢？
　　 “你这是a吗？啥都不像！”说完，父亲在家里找出一个笔记本，让心兰写给他看。“写！写不好，棍子就是你对头！”
　　 心兰不敢说话，拿起笔就写，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字越写越大，越写越不像。
　　 父亲终于火了，一棍子抽打在心兰身上。心兰哭了，她想起了母亲，总是会耐心地教他写字，不轻易打她。“妈妈——妈妈——！”心兰抽抽搭搭，嘴里不停地喊着母亲。
　　 正在门外做事的奶奶听到心兰的哭声，走来一把夺下儿子手中的木棍：“远华，你吃饱了撑的！打啥？总是打人！你以为这是对待阿果啊？兰兰是你女儿，你好好教不行吗？你老妈小时候没读啥书，也不懂。好歹你也念完了小学，想让你多读一点书，可你不争气。阿果比你强，有文化，如果不去打工的话，她一个初中生咋都能教兰兰。”
　　 王远华余怒未息，指着心兰骂：“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写成这样，我打断你的手！”
　　 心兰扑进奶奶怀里，哭个不停。“奶奶，我不写了。好不好？”
　　 “乖孙孙，听奶奶话，再写五篇，多写写，就会写了。爸爸就不会打你了。”
　　 心兰看看还气哼哼瞪着他的父亲，不再请求。她写了整整一个下午，小手指关节都疼起来，也困极了，可她不敢停笔。写完五篇字，已是夜幕降临。父亲看看她的字，还是不满意：“写得啥字？算了！下次再写成这样，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心兰不管那么多了，至少今天可以不写了。她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一口气，放下本子和笔，晚饭也没吃，便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四）
　　 心兰迎着阳光，高高兴兴地到了学校。未进校门，张强与林祥那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便忽地从门后闪出。“警告你！不许把昨天的事情告诉老师！”“你不说，下午放学我们送你一个宝贝！”
　　 心兰将信将疑，没有说话，推开他们，顾自走进校门。
　　 上课铃声响了，张老师走进教室，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她右手里那支“还珠格格”铅笔。她站在讲台上，直视张强，目光犀利：“张强，检查一下你的书包，是不是有漏洞？”
　　 张强奇怪地看着张老师，良久，反应过来。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书包一看，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这才发现，放笔的那一层，底部的线头散了，足足可以容两三个指头通过。张老师把笔交给张强。“这支笔是你的吧？”
　　 张强接过笔，仔细一瞧长短，色彩。“是我的。”
　　 “你们都误会心兰了，是不是该给心兰说一声对不起呢？”
　　 张强低头，好一会才一脸不情愿地走到心兰身边。“对不起！”心兰笑笑，“没关系。”
　　 这事告一段落，张老师心里也踏实了。她转身在黑板上写出“a、o”，让大家复习一下昨天所学知识。
　　 这当儿，林祥便附在张强的耳边耳语几句，谁也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只见张强捂着嘴憋住笑，同时使劲点头。
　　 下课了，张老师刚刚走出教室，张强与林祥便一左一右，围着心兰，笑嘻嘻地说：“心兰，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以后不会再打你。你没有把昨天的事情说出去，我与林祥想送你一件宝贝，但那件宝贝放在家里了，你下午到老坟湾来，我们给你。”张强说完对林祥挤眼一笑。“是吧？”
　　 “嗯嗯，是真的。”林祥赶紧附和。
　　 心兰高兴极了：“好！”
　　 （五）
　　 老坟湾在心兰家的后山。那是一片很茂密的树林，树林里有一座很古老的坟茔。据说是张强他们祖先的坟，也传说黄昏时分，总有一些阴森恐怖的声音。所以，极少有人去那片树林。张强家距这里不远，翻过一座山头就到。林祥与张强是邻居，两个孩子很要好，像俗语说的“好得像是穿着一条裤子”。
　　 放学以后，心兰回到家里，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准备去老坟湾，却被父亲发现。“你去哪儿？”
　　 “我去外面玩一会儿。”
　　 “没作业？”
　　 “……没有。”心兰犹豫片刻，这么回答父亲。她不敢说有作业，老师今天布置的是在算术本上写数字“3”。她不知道怎么写，落笔后，要么东倒西歪，要么仰面朝天，怎么也立不起来。倘若让父亲知道把字写成那样，肯定去玩不成，还会挨揍。
　　 王远华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去吧，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