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雪祭(小说)
(一)
空荡荡的客厅里,语嫣的父亲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抽着烟,在昏暗灯光的掩映下,袅袅的烟雾里,蕴含了他的一丝丝无可奈何。我刚从语嫣的房间里出来,就被这浓烈的烟草味道呛得直咳嗽。语嫣的父亲抬头瞟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抽着烟。
“我有什么可以帮助语嫣的?”我心事重重地说道。
简短的沉默过后,语嫣的父亲摇了摇头,沮丧地说:“该管的没有管,不该管的,相反直往这边凑!语嫣的身体状况,你是最清楚的,家里为了治疗她的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举债连连,该想的办法,我已经都试过了,以后,确实不知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咱们不能泄气!为语嫣治病的钱,我来想办法!”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语嫣的父亲,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他慌忙扔掉手中的香烟,迅速地站起身来,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半天不做声。或许是短暂的兴奋过后,理智最终成为了思想的主导,语嫣的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地说道:“这,恐怕不好吧,再说,短时间内,你到哪里凑这么多钱?”
……
回到家,已是吃晚饭的时间,“妈,我要去国外打工。”我一本正经地说道。母亲这时刚把最后的一碗菜端上饭桌,“你又在说胡话了!打工就在国内,干嘛非要到国外去不可!”
“国外打工,赚的比国内多好几倍呢!”我生怕母亲不同意我去,于是就大声地说道。
母亲看来我一眼,迅速地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生气地说道:“你干嘛这么大的声音,哪怕声音就是再大,我说不准你去,你就别想去,也不知道你是抽的什么风。”
我只好不做声了,低下头,只顾吃饭。见我不苟言笑,母亲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爸常年卧床不起,家里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劳力,遇到一点什么事请,我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
一面是我许诺语嫣父亲的事情,一面是我家里的实际困难,该何去何从,我很快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目的是想要在上班以前,到语嫣家里瞧瞧,可没想到的是,她比我起的还早些。当我从语嫣家院子旁边经过时,她已经在院子里做着保健操,一瞧见我,就微笑地说道:“早,你去上班的吗?”看样子,语嫣的状态相比昨天,那是精神了不少。我立即满面笑容地说道:“嗯,这么早就起床了,小心感冒哟!”
“知道!”语嫣停下手中的活儿,走到我跟前,小声地说,“昨天,我爸跟你说的一席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家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
“她还是把我当外人。”我暗暗地想,整个上午,我脑海中不断涌现着,语嫣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下了早班以后,我去组长那里请了半天的假,瞒着家里人,偷偷地拿出户口本,到市公安局办理了护照,我已经顾不上母亲的担心,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像倒出的水,是没有办法收回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干脆把工作辞掉了,安心的在家里帮母亲做点事情。“子康,你不用上班了?我瞧你这几天,都在帮我劈柴,你这是着什么急?劈柴堆已经够高的了,算了,歇歇吧!”母亲看着大汗淋漓的我,心疼地说道。
“还没劈够呢!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尽量地用液化气,钱不够用,我会寄钱回来的。”猛然间,我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什么,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细心的母亲大概知道我的想法了,只是希望从我的口中,证实她的种种猜疑。
我装作没有听清楚母亲的话语,继续劈材。忽然,母亲大声地说道:“我看你装聋,你一定听清了我的问话,大点声音说出来!”看样子,母亲真是生气了。我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走到母亲身边,慢吞吞地说道:“到国外,护照都在申办过程中,估计10天以后就出发。”
“你太令我失望了!这么大的一个事,你怎么不跟我好好商量!”母亲缓缓地说道,“既然我阻止不了你的决定,那我想问一问你,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做这个决定的?”
我自知理亏,开始沉默起来。“是不是为了语嫣?”精明的母亲一眼,就看清楚了我的心思,“到了国外,千万要注意安全,家里,你就不用担心了,语嫣那里,我会经常去看一下的。”
(二)
吃过晚饭,趁着母亲收拾碗筷的功夫,我走进了母亲的卧房,父亲斜靠在藤椅上,正看着新闻联播,几年过去了,父亲在母亲的贴心地照料下,身体状况已经得到了明显的好转,“刚才你和你妈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都想好了吗?”父亲语速迟缓地问道。
“嗯。”我低下头,轻轻地整理盖在父亲身上的棉被。
我家在村子的东边,语嫣的家在村子的南边,直线距离大概只有200---300米,那一年的中考,我们俩的成绩都不错,语嫣的成绩是全镇的第一名,我则是第二名,双双被市一中所录取,凑巧的是,两人又被分在了同一个班上。
“你好!我们以后又是同班同学了。”这是语嫣第一次,主动的和我交谈,要知道,初中时期,我们虽说是同一个村,同一个班级,平日互动,那是少之又少,惊恐之心,油然而生。“是啊,同班同学!”我红着脸,结巴地说道。
相貌文静,品学兼优的语嫣,很快就被班主任委以学习委员的职务,随后,从别的同学口中,我了解到,语嫣被称为我们学校的校花,仰慕者,追求者趋之若鹜。
令我纳闷的是,自从语嫣上了高中后,我家和她家的关系,相比以前,淡散了许多。有一次学校放假,我正在房间里做功课,母亲偷偷地走了进来,神秘地问道:“儿子,听说嫣嫣成绩不错,还当上了学习委员?”
我扭过头来,说道:“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怪不得嫣嫣的爸爸,在乡亲们面前说话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昂的!”母亲嘀咕道,“儿子,你也要好好搞学习,将来能让妈神气一回。”
一个月以后,命运像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似的,伴随着我父亲的卧床不起,我们家陷入了经济危机。
“子康,你的父亲正在市人民医院抢救,你赶快去医院看一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说!”一天,班主任将正在听课的我,喊出了教室,等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我父亲已经被推出了手术室,转而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妈,爸这是怎么了?”我焦急地问道。
“你爸今天早上上工,一不小心,从工地的三楼跌落下来。”母亲一看见我,立刻把我拉住,抽泣起来:“我该怎么办?”
“工地上面的老板来没来?他们是怎么说的?”我着急地问道。母亲惊魂未定地指着一个中年男子,结巴地说道:“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工地上派来的。”
我正想走上前去,询问我父亲的详细情况,没想到,主治医生和那个中年男子,一起向我们走过来,主治医生首先说:“万幸,捡了一条命,已经算是一个奇迹,至于后期治疗,恐怕还需要一个长期的康复过程。”
“费用方面,你们家属不用担心,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负责到底的。”中年男子不等医生把话说完,他就急着说道。
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几天后,工地上经过调查,给出了令人气愤的结论:老周(也就是我父亲)没有按操作规定施工,理应为这次事故负责,但念及家庭的困难,一次性给予8万元的补偿金。
数次与工地上的负责人协商未果,我和母亲只有被迫接受这一结果,除了我父亲正常的医药费外,8万元的补偿金就只剩下2.2万,亲戚,朋友们都说:“留给子康读书用吧,反正子康就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了。”
处理完我父亲的事,用了我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为了节约,我将父亲的自行车,当作了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工具,在那段时期,一股莫名的情绪压抑得我好累,直到有一天下午,这种情绪一下子,就演变成了身体的激烈对抗。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请求语嫣,辅导一下我落下的课程,没想到,隔壁班上的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围在我们班的门口,左一个“班花”,右一个“校花”地叫嚷着,更有甚者,一个学生居然跑到我们教室里,向着语嫣表白。我默不作声的合拢书本,突然一拳打在那个学生的脸上,“你敢打我!兄弟们,上!”被打的那个学生穷凶极恶地喊道,场面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好在语嫣及时地叫来了老师。
“疼吗?”语嫣用一张湿纸巾,轻轻地擦拭着我口角边的血迹。
我点了一下头,但随即说了声:“不疼!”
转眼间,又到了周末,下课的钟声刚停,我就第一个冲出教室,向学校的停车棚跑去,第二个从教室里出来的是语嫣,她大声地问道:“子康,你干什么去的?你今天不回去了?”
“回去的!我去车棚取车的。”我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等到我从车棚里取出自行车后,远远的,我就看见了语嫣,还站在学校大门口。“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我在语嫣面前停下车,疑惑地问道。
“刚才,公交上面的人太多了,挤不上去。”语嫣小声地说,“可不可以带我一程?”
车轮声响,轻柔地碾过青春的梦幻,青涩,但又不失精彩。语嫣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一会儿静悄悄的,一会儿妙语连珠地和我谈论着有关梦想的话题,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一点都不觉累。
“快到村口了,你要不要下来?”我问道。
“怎么怕别人说叨!”语嫣笑了起来,“要说,就让别人去说呗!”
离语嫣的家大概只有20多米的位置时,语嫣的父亲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似的,歪歪撇撇地向家里走去,看来,他是喝多了。那时,我浑身的肌肉陡然僵硬了,急急忙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面红耳赤地说道:“你快下来!叔,我们放假了!”
“嫣嫣,你怎么和他在一起?”语嫣的父亲用手指着我,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由于事出突然,语嫣没有准备,她差一点就摔了一跤,“学校放假,公交车上没有位置坐!”语嫣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家门。
“我说过,要你少和他来往。”语嫣的父亲醉眼朦胧,右手指向我,一面打着酒嗝说道。
(三)
十天的时间,一晃而过,临到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还真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那天,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父亲在母亲地搀扶下,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冲我挥了挥手,我知道,这挥手意味着什么!
没想到这么大的雪,语嫣还等在村口,为我送行。“你怎么在这?天冷了,你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说道。
“没事!就是想最后看你一眼,把你的手机拿出了,我给你录一首歌,远在异国他乡,要是想起我们来,你也可以有所消遣。”说完,语嫣一把拿过我的手机,点开了录音软件,低沉地唱了起来:“繁华声,遁入了空门,折煞了世人,我听闻,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
此时,静静飘落的雪花仿佛隔断了红尘中的喧嚣,伤感的歌词不经意间,流露出语嫣对我的不舍,她慢慢地将头依靠在我的肩膀上,怅惘若失地说道:“明年冬天,你会来陪我一起看雪吗?”
语嫣爱雪,这是我上高二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但在这个时期,则显得尤为不恰当,因为抵抗寒冷的能力差,所以我极不情愿语嫣呆在户外,在我近乎发怒的情形下,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向村子里走去,直至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长叹一口气,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我担心这一走,就成了我俩之间的诀别。
有些回忆,像是刚贴上脸的湿热毛巾,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但只限于一瞬间,时间久了,往往令人感到窒息。想起我和语嫣后来的交往,大概就符合这一点。
不同的高考成绩,决定了我和语嫣不一样的人生,她在那一年的高考中,成为了全市的理科状元,而我的成绩只能勉强地报了一所三本院校。原有的融洽,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自卑心理的驱使下,我刻意地和语嫣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伯母,子康呢?”八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忽然听到像是语嫣的声音,在和母亲说着话,我马上起身,刚走到堂屋里,语嫣就面带笑容地说道:“我一个星期后,就要去大学报名,明天,家里给我办升学宴,我邀请了几个同学过来,你可要作陪哟!”
“去吧!和同学见见面。”母亲在一旁说道。
说是升学宴,可在我眼里,只不过是语嫣父亲的“表功宴”,亲友们随便的一句恭维话,他总是喜上眉梢地说是两句:“那是,那是,谁叫她有这么一个爹的呢?”
“子康,你这次发挥失常了喔!你想过复读吗?”语嫣说道。没想到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对我说道:“复读吧!按照你那个水平,绝不仅仅是上三线!”我淡然一笑,其实,对于未来,我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办!
一个星期以后,语嫣就去高校报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九月中旬才来的,我思索再三,现实的问题,让我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弃学从工,一方面,我不用为每年高昂的学费发愁,另一方面,我也可以照顾一下家里的双亲,父亲的病情刚有好转,母亲的身体却大不如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