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暖】母亲病了(散文 征文)
(一)
我有一个好母亲,一直想提笔写写母亲,可不知从何写起,直到母亲生病住院,看到以前热情健康的母亲躺在病床上,我的思绪像滴在稿纸上的墨汁向四周游离。
母亲从手术台推出来那一刻,舅舅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落在我的心尖上。我能够理解舅舅,自从姨妈病逝后,舅舅常常在我们面前叨唠说,他的姊妹三人本来就少,现在却只剩他与我妈妈两人。在舅舅的内心,他是多么害怕失去我的母亲,他的妹妹。站在舅舅旁边的父亲,两腿不停地颤抖,刚强的父亲是极少流泪的,此时父亲内心那份痛该有多深啊。奄奄一息的母亲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大家,泪从眼角无声的滑落。
母亲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晚年的母亲肤白,体瘦,一米六三的个子,干干净净,给人很亲切的感觉。母亲做什么事总替别人着想,不是病得起不了床,她都会悄悄挺着,或者自己去医院拿点药,从不惊动家人,她总说不想因一点小事去麻烦别人。这次生病,病得社区医生不敢再给母亲打吊针,命令她必须去大医院做一下检查,母亲这才给在医院工作的大姐打电话。我和大姐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立刻就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母亲尿道口长了一个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现在还不能确认,必须住院做手术。
从手术台出来的母亲推进病房,躺在病床上就一直没有完全睁开眼,成半睡状态。大姐是医院的领导,工作上的事情多,二姐和小妹又在外省工作,我一直同母亲住在一起,照顾母亲的这份差事非我莫属。看着一直默默流泪的舅舅和表情凝重的父亲,我轻声说:“舅舅,你和我爸爸回家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再说大姐还在医院呢!”
舅舅今天原是来看不久从小妹那边回家的母亲,却正好遇上母亲生病,他是无论无何都不愿离去。一向不善言词的父亲,总以事业为重,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母亲对他无微不至地呵护。母亲病重时,他才知道母亲对于他,对于这个家是如此重要。
病房位于市医院住院部第九层912病房,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鲜花的清香味,还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母亲病床在进门紧贴卫生间旁边,与母亲病床相邻的床铺上正躺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据说她住院是腰骨骨折,此时正在玩手机。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鲜花,大概是男朋友送的,那飘过的一丝丝香气就是从她那里散发出来。她的母亲就坐在她的床边,斜靠着床头。病房靠近窗户里面那一张床上躺着一位同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手臂骨折,左手正绑着白色绷带。从她言语中得知,她家是做生意的,女儿不在身边,儿子与儿媳正在忙生意,些许冷落了这位阿姨。她的呻吟声中夹杂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飘散在空气中,令人隐隐有一丝不悦。母亲第一天几乎成半沉睡状态,父亲没有离开半步,伏在母亲的床前,不时去问问她想吃点什么?其实,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吃过。舅舅看母亲今天比昨天强了许多,家中有事就赶回去了,说改天再来探望。大姐今天难得有空闲,她到病房靠椅上还没有坐稳,她的同事们就跟了过来,本来就不宽敞的病房被这些来客挤得水泄不通。母亲躺在床上迎着大家的问候频频点头。等客散室静之时,母亲的病床上就增添了若干红包,母亲责怪姐姐不该让大家知道,还反复嘱咐一定不要将她生病的事情再告诉给别人,以免给人增加负担。姐说:“纸哪能包住火呢?我什么没说,只是大家看着我陪你做检查知道的。”
下午,姐姐的婆婆与她的小姑子又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姐姐这位婆婆大我母亲八岁,同母亲关系甚好,母亲一直称其为师父。
(二)
我和弟弟,妹妹上大学那会儿,父亲从单位提前内退,家里经济正拮据。巧遇姐夫单位林业局大搞植树还林的活动。母亲就在姐夫单位下面一个种植基地,承包了几亩地,以种植树苗变卖后,来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母亲心想,父亲退休了,有一个帮手,两个人一起干,比一个人强。母亲斗志昂扬,她立刻从亲戚那里借来了黄牛和犁,就交给父亲去翻地。父亲一早就出去了,还信心十足地告诉母亲,不要担心,在家里把饭做好,他一个人搞定。母亲,早上呆在家里,想:父亲那么早就出去干活,挺辛苦,于是精心做了早点给父亲送去。父亲用他们五十年代人的话说工人出身,一辈子没有跟土地打过交道。母亲端着早点去地里一看,牛绳系在犁上面,父亲正蹲在地里一筹莫展地抽着旱烟,满身的泥土,显得狠狈而无助。母亲走过去,看了看立刻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憋着气对父亲叫道:“你让开,我来!”
父亲轻视地扫了一眼母亲,端着早点就蹲在田埂上吃了起来。当母亲扬起牛鞭一边吆喝,一边扶起梨在田里顺利前行时,父亲含着满嘴早点,诧异地盯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瞅着刚才还难以顺服的牛儿,此时到了母亲的手中却是如此顺服,竟对母亲能力刮目相看。其实,这些对本是农民出生的母亲来说,只是温习功课而已。母亲的吆喝声吸引了路上的行人。有的人好奇地停下脚步,递一根烟给父亲,微微冲母亲笑道:“有着男人风采,了不起!”
自信的父亲受到了打击,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不时地看看电视,翻弄他的医书,闲情雅至之时,还摆弄着花花草草。母亲却说父亲不务正业。父亲也懒得同母亲理论,一睹气跑去打工了。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没有人做伴,偶尔也忙不过来,姐夫就把他的妈妈,也就是大姐的婆婆叫了过来同母亲做伴。苗木基地的花农都管母亲叫师父,母亲也管大姐的婆婆叫师父,而不叫大姐,她说叫师父顺口,像朋友般亲切,还是一个尊称呢?
“师父!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别让我活过来了,你却操劳病了。”看着坐在床边的师父,母亲低声问候。这时,大姐的小姑子悄悄塞给母亲一个红包,被母亲拒绝。母亲不能移动,我接过红包压在她手里说:“姐姐,你们工作这么忙,还来看我妈妈,很感动,你心意领了,但是钱,真不能收!”拉扯了半天,钱还是回到了母亲的手中。
母亲的师父同她的女儿刚走,这时旁边床上那位陪护的阿姨说:“她们又是你什么亲戚?”当她听母亲说是大姐的婆婆时,竟有些不相信,说:“你大女儿与大女婿定是亲上加亲,两家肯定原本就是亲戚关系!”
我们都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婚姻本来就是两个家庭融合。
(三)
靠窗户那边床上的病人,不知为什么竟哭诉着说自己命太苦。大家很诧异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媳妇早上送了一碗热干面后,就再也没有人过来看她。显然是她老了不中用了,没有人理睬她。大家这才把目光投向她床头柜上,那用一次性纸碗盛着的热干面,她也许真是饿了。吃饭时,父亲把母亲的饭送了过来,母亲用筷子拔了大半碗米饭和菜给那位无人照顾的阿姨,自己就简单吃了一点。看到这里,我说我回去吃饭,再给你盛一些过来。母亲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小声说她只能吃下这么多,胃受不了。
我知道母亲的用意,她怕那位阿姨不好意思。处处替别人着想,热心助人,一向是母亲的风格。
记得我上初中一年级时,大姐是医院实习生,常常带回家一些多余的医用创可贴,纱布和消毒药品。有一次,我房间的蚊帐破了一个洞,就从家里找出那些创可贴贴在破洞上,就在我刚贴上不久,弟弟又调皮地撕下补丁,这样反复多次,没辙,我只得用纱布缝在那个破洞上。母亲知道后,硬说我与弟弟太浪费。第二天,邻居家两口子吵架,男人受了伤,母亲却把家的创可贴,药,纱布全拿出去给邻居包扎。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却说母亲多管闲事,母亲没有打我,只是说:“孩子,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大家是邻居,要相互照应。”何况现在,是同居一室的病人,母亲更没有不帮之理。
我回去吃过饭来到医院,已经是夜晚七点多钟了。病房里多了一个小孩在房间摇摇晃晃,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在同那位手臂骨折的阿姨诤论什么?只见那阿姨哭诉道:“你们去挣你们钱,发财去,还管我干什么!”
年轻的男人应该是她儿子吧!同她长得有些像,站在一旁低着头,默不作声。年轻的女人正唤着那个小孩:“儿子过来!妈妈抱!”
小孩却向旁边男人扑去,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着:“爸爸!”
生病的阿姨依然在唠叨。这时,只见那儿媳粗声粗气地吼道:“我又没有玩,累了一天,还来受你的气,不就是摔断了一只胳膊,何必小题大做。”
看那阵势,阿姨要不是受伤的手不能动,两个人定会打起来。媳妇同儿子被大家好言劝回了家,生病的阿姨就在那里不停地数落她儿媳妇种种不是。她家人吵架的一幕,整个病房的人是有目共睹。旁边陪护阿姨不时向我母亲使眼色,摇头。母亲叹了一口气劝说:“老姊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磕磕碰碰正常,家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孩子们也累,况且都在气头上,说了错话你也不必伤心,自己的孩子,还去计较什么呢?你刚才脾气也吓着了我们,你们大家都有错。”
看着正在哭泣的阿姨,还有苦口婆心劝说阿姨的母亲,那一刻,我真明白了母亲常常说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所蕴含的真正意义。
(四)
母亲做过儿媳妇,如今也做婆婆,她所说与她所做得向来都是言行一致。不由想起了母亲与奶奶。
母亲生了那么多小孩,每次坐月子,奶奶都是悉心照顾母亲,每一餐都会让母亲吃好,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总是做得让人吃不完,是一个很慷慨的婆婆。心里有一点委屈,奶奶都能察觉得到。奶奶去世多年,妈妈还在夸,说奶奶是一位细腻而聪明的婆婆。奶奶出身在城里,婆家是一个大家族,眼界算是比较高的女人,可是从她与母亲相处之中可以看出来,奶奶是比较欣赏母亲这个儿媳妇。
母亲不仅婆媳关系处理得非常好,家里上上下下更是一位难得的能人。母亲会刺绣,从我记事起,母亲都是白天干活,夜晚刺绣。小时候我们睡的枕头上都有母亲绣得龙、虎……等一些富有寓意的小动物。母亲不仅自己绣还带着别人绣,我那些阿姨们每当出嫁的前期,常常晚上到我家同母亲睡觉,帮助母亲照顾还很小的我们,只是想从母亲那里学会绣花。直到现在,偶见那些阿姨,她们还会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小时候,她们还抱过我,令人哭笑不得的话。那时母亲绣了多少花,做了多少鞋,从来就没有计算过。母亲针线活向来麻利。爷爷、奶奶,姑妈,姑爷,爸爸,还有那些亲友都穿过母亲做的鞋,用过母亲绣的鞋垫。母亲做得鞋和鞋垫都是用过去那个大木箱盛装起来,几大箱。记得我交男朋友了,把他带回家,晚上洗完澡时,母亲还拿出几双鞋垫和一双棉鞋说是曾经为我父亲准备得,只是没有穿完,现在给男朋友暂时穿一下。男朋友接过我递过去的鞋,瞪大眼睛兴奋得摸着我的头说:“你绣的吗?”
我白了他一眼,告诉他是母亲的绝活,他一个劲称赞我母亲巧手。
是的,母亲有一双巧手,手指细长,做什么像什么。母亲做鞋用得鞋样、鞋面、鞋底,都是母亲亲手制做。母亲有一个很精致的鞋样折子,外面是用棉绸布包装,里面就用硬纸壳叠成梅花、桃花、牡丹花……等,每一页就是一朵花,每一朵花散开后,就可看见母亲剪辑的各种鞋样,有大人的,小孩的,还有老人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只要你做鞋没有样板,找母亲准不会让你失望。我常想母亲一个小学还未毕业的妇女,她既不会设计,也没有尺寸标准,可是经她手裁剪的鞋样,却分毫不差,是三十六码,她绝不会剪成三十七码。那些年关贴得窗花,母亲都是信手掂来,却又那么逼真。母亲做鞋用的棉布都是母亲自己纺线织成的现成布。母亲的织布也收藏了不少,她细心地分成了五份,我们姊妹五个每人一份。我出嫁时,母亲还给我几大卷棉布和用彩色棉线织的床单和床套,这一笔嫁妆曾惊动了婆婆家的人,她们还特意拿到市场上去对比,发现比卖的还好看。
奶奶总说,母亲是一个天才,能文能武,如果念了书,那真是屈指可数的女人。人无完人,母亲一生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她却做了许多读书人所做不到的事。奶奶的脾气不太好,打过父亲,骂过姑妈,可是同母亲却从来没有红过脸。奶奶临死前还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说:“孩子,我知道你在我们家受了很多委屈,我欠你的,下辈子咱们还做婆媳,我还给你。但是,我死后,不要同我儿子吵架,有什么事,夫妻之间好好沟通,凡事多包容他。伤心时,你要多多想想你的这群孩子,多惹人爱,他们长大了,定不会亏待你。”
奶奶在世,我从未看见父母亲吵过架,只是偶尔伴伴嘴,奶奶仅会批评父亲。所以,母亲同父亲一样很尊敬奶奶。很多年过去了,老家那方圆几百里,还在流传奶奶与母亲婆媳之情,曾是一代佳话。
晚上快九点钟时,弟媳打过来电话问候母亲,她告诉母亲,我弟弟在回家的路上。弟媳太忙,弟弟不让她请假。母亲在弟弟心中占了很大的比重。母亲去北京时,呆在弟弟家里,同弟媳相处了几年。弟媳是山东人,很多饮食习惯同我家不一样,母亲给弟弟他们做饭时,总是遵守弟媳她们那里的饮食习惯。弟弟常笑说母亲偏心,弟媳很感动,推心置腹跟母亲说:“妈妈,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直说出来,大家好相处。”母亲不喜欢穿金戴银,可是弟媳给她买得首饰和衣服比我们给母亲买得还要多,但母亲都会精心收藏起来,她总说这是弟媳的一份心意,替她收藏着,以后再传给她。星期天,弟弟他们不上班时,早上都是很晚起床。母亲总悄悄起床,先把他们内衣内裤洗干净,脏衣服整理整理再放到洗衣机里,然后,去外面把弟弟和弟媳的早餐买回家备好。弟弟他们起床时,家里已经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所以,弟弟很敬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