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缥缈得如同梦境一般的日子，虽然短暂，但足以铭刻终生。梦境中清晰记得一片宁静的湖洲，洲上连着一座婉约的石桥。我们每日在湖面的石桥上穿梭，由陌生到熟悉，由不知名至道名寒暄，最终在石桥上相互作别西天的云彩，无限唏嘘，也感慨万端。我们是一批从省辖各地市应约而来接受“经典诵读”国学培训的学员。走进培训基地的那一刻，我们就完全抛开了教师或主任、校长的身份，转而统一列队站在新的起跑线上，作为虔诚的莘莘学子，在导师们的引领下，去细细聆听经典，轻轻触摸经典，感受时光的流转，承载岁月的积淀。所有学员中，从九零后到六零后，大小不一，而以年轻人居多；若以性别论，因为是初中、小学语文教员，则又以男性为寡。于是，单从比例而言，我以为自己仿佛置身于“红楼”内，或穿越到“诗经”中。虽然这里不乏风姿绰约的十二金钗，但我深知自己介于而立不惑之间，万无宝玉之灵秀，然我尽可广袖一挥，伫立桥头，以单纯审美的眼光，凝神赏阅那些翩然而至的“诗经”女子，任由她们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恬恬诗意，撩拨我封尘已久的心弦。
　　
　　 【湾湾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
　　 她的名字很特别，让我想起吴三桂的挚爱陈圆圆。她叫陈湾湾。
　　 我必须要交代一下我的情况，如我这般庸常普通，本是无缘与之相识。在导师提议让学员们自荐加入班干团队后，我心下辗转，与其做一个无名小卒，不如放开胆量，争取在这小团体里出仕，欲济无舟楫，只能凭自己。于是，我成为第三组组长，负责五个市的学员相关事务，其中，就包括她所在的抚州。
　　 起初的两日里，我没有关注到这位同窗学友，只是这名字上口，方便记忆。我甚至在一次总点名时大声叫着“湾湾，湾湾……”也无人应答。其后，我按照我的方式，把我组的学员们细分六个小组，让小组长去处理组内琐碎事务，也便再无机会认识组内所有同窗。我是极擅长在课堂上表现自我的，尤其在会场上男学员极少的时候。而放眼会场，莺燕齐集，鸠鹊叽喳，陈湾湾同学虽然也很积极举手发言，却只能淹没在这燕莺鸠鹊的争鸣声中。我仍是不识。
　　 直至接到导师下达诵读比赛的任务，我也只将这任务细分到各个小组，但自己也萌生了参加比赛的念头。听课的间隙，我问旁座的同窗阿姊，是否可以与我合诵，阿姊有些犹豫，毕竟她的声线也有些许欠缺，我也就放弃了，但此时她的另一边竟然坐着一位容貌精致、灿颜若花的小女子，我未敢多看，以免唐突。再上课时，导师要挑选一位女学员来试读舒婷的《致橡树》，那位灿颜的精致女子就再也坐不住了，她像一只切盼吟歌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抢过我手中的话筒，“飞”上台前，很有礼节地向导师和台下的同学们致意，然后开始了深情的演绎。诵读中，她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舒缓；声音时而柔美，时而刚毅。真真读出了舒婷诗中想要传达的女性的独立坚强的意味。我悄悄向旁边的阿姊打听她的名字，阿姊惊呼：“大组长，你不会连我们这么可爱的湾湾都不认识吧？”“她就是陈湾湾？”当我终于将湾湾的名字与人对应之后，心里竟生出一丝落寞：这么完美的小女子，为什么早没发现呢？
　　 导师提到过冯友兰的人生四境界，并自行加上第五境界——审美境界，我想我也许可以算得上。我欣赏完美的事物，也欣赏完美的女性，当然，仅限于欣赏，却从未有过超越欣赏的任何念头。毕竟美是不容半点亵渎的。因为湾湾的美，我便对她有了较多的关注。她爱笑，笑的时候，脸上自然隐现浅浅的酒窝，更添迷人的韵致；她也很爱与人交流，尤其是年长者或学识渊博者，她会用甜甜的笑容去感染身边的人，然后在闲聊中潜移默化地汲取知识养分。而我，也自然成了她眼中的稍长者。下午的课上，阿姊不在，湾湾同学就坐在我身旁，也便开始了我们亦师亦友的交流。她告诉我她已经报名参加诵读比赛，成为了我们第三大组的一员战将。我十分期待她的赛场展示，也试探性地问她能否与我合作诵读我自己创作的诗篇。她当即答应了与我的合作，也对我的原创诗作充满好奇，当我把打印好的诗文呈给她时，她眼中的好奇又转变为一种难掩的钦佩和欣赏，而当细细读过我写的诗文内容后，她的眼里竟涌动着晶莹的泪花。然后噙着泪小声地对我说：“‘失联女孩’真的很可怜，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样写出这么动情感人的诗来呢？”我笑而不语。
　　 下课后，湾湾同学又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搀挽着女导师的手，我随旁同行。直至她亲切地将导师送出培训地，我们才一起走过石桥，去往就餐之所。那一路，我知道了这小小的人儿竟然已经是一岁孩子的妈妈，却稚气童真不减，天生美貌有增。更加深了对她的欣赏。她不失时机地向我表达了对我诗才的钦佩，信口道出一个意愿，希望我能为她写一首诗。
　　 当晚，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起湾湾的邀诗。这诗不好写，必须准确拿捏分寸，不能写砸了，也不能写得太好，太深情，否则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谣传。思虑再三，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新月弯弯，弯出一双杏仁眼，一对柳叶眉。\\语气弯弯，弯出一曲悠闲乐，一首诵读诗。\\弯弯的小河流淌潺潺的思绪，弯弯的枝叶缀满甜甜的笑容。\\弯弯的手臂紧挽圣洁的教母，弯弯的话语迷醉多情的少年。\\弯弯是天边的虹桥，弯弯是湖上的轻舟，\\弯弯是老人安适的摇椅，弯弯是孩子温暖的摇篮。\\事业，在弯弯中跌宕起伏，人生，在弯弯中寻觅方向。”——谨以此小诗，献给我的诵读搭档陈湾湾同学！
　　 当晚我把这首小诗发在了培训班的QQ群里，第二天就被大家戏称为才子。而湾湾之名也在整个培训班所有学员中传开，加之平时的抢镜表现，大家都认识和喜欢上了这位“君子好逑”的小佳人陈湾湾同学。
　　 诵读比赛临近，这对湾湾同学是一个最大的挑战，因为她不仅要独诵《致橡树》，也要与我合诵她从未接触过的我的新诗《失联女孩，你在哪儿》。携两个节目参赛，她是唯一。为了能有更多排练的机会，我们课堂上坐一起，闲时商讨男女分诵的内容；课外时间里，我们会在敞开的房间里旁若无人地演练，我们互为对方之师，给各自在诵读中寻找瑕疵，徐图改进。次日课后，又拉着我极其严肃地去纠缠诵读课女导师作私下指导。就这样，经过多次练习，对我们合诵的内容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始终不敢脱稿背诵。而在对她自己单独节目《致橡树》的诵读预演，却犹豫着没了头绪，这几天里当着几位导师读过，却得到导师们完全相左的改进意见，让她一时没了主见，不知所措。她是十分追求完美的女子。当她看了我为她制作了《致橡树》的背景PPT后，觉得粗糙不堪，又自己重新做了一个。也给我们的合诵选定了一首非常契合情境的背景音乐《灰色空间》，让诗文与音乐达到一种极致的和谐，仿佛一位精通韵律之美的天外飞仙一般，精心雕琢着属于自己的精美艺术。
　　 在追求极致的过程中，湾湾同学几乎达到忘我之境，她欣喜于看到我为她写的诗句，也感激地经常为我端来热水润喉，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某些异样的眼光。而我却渐渐成为学友们羡慕和调侃的对象。石桥偶遇陌生男学员们向我招呼：“王才子，你是不是要诵读你写给湾湾的诗，好期待啊！”电梯偶遇陌生女学员们跟我说笑：“哟，这不是大才子吗？怎么，把你的佳人弄丢了？”我心底坦荡，不以为意，只回之以一笑。
　　 晚上闲时去同性九零后学员尧在通房间串门，他随口问起我的搭档，让我介绍认识一下，我告诉他陈湾湾同学已婚并且做妈妈了，尧同学惊诧得不再言语。当我赛前将这对话插曲转告给湾湾，她撩拨开齐肩的发丝，笑得心花灿烂：“哈哈，没办法，这也是我爱人最担心的事情，哎，漂亮也是一种罪过啊！”这种感慨，听她说来丝毫不会觉得做作，反而是自然真实的流露。
　　 诵读比赛中，我们的男女合诵如怨如诉，凄婉哀怨，在众多歌颂祖国的节目中独树一帜，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全场评委的最高分，我依稀记得，合诵的结末，湾湾刻意设计了我们深情对视的一环，那一刻，让我恍惚中心旌摇荡，不能自已。诵读结束后，湾湾补充了一句：“这首《失联女孩》是我们王老师自己的原创诗歌，请大家再次将你们的掌声送给王老师。”这一再度提醒，让原本未能脱稿，手势几无，我还出了点小纰漏的诵读表演荣登第一。可她自己的独立节目《致橡树》却未能如愿地进入评比的前三甲，我知道，好胜心强的湾湾同学这天注定不会太开心了。
　　 结束了诵读比赛，又要开始筹备文艺表演节目，湾湾同学曾跟我说过她喜欢跳舞，也喜欢唱歌，可在诵读后的第二天，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任我怎么说，她只是不愿报名表演节目。也似乎刻意疏远我，我想我理解她的这些变化，一则是对自己的诵读未能如意而失望，一则更是因为外界的风言风语对她的生活造成了些许影响。因为理解，我便顺着她，交臂而过时也回避眼神的对视。我确信我是问心无愧的，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防。我不扰伯仁，也不希望伯仁因我而受到干扰。
　　 但我决定了，要在文艺晚会中唱一首与湾湾有关的歌，不为别的，只为不想在这么热闹的场合里隐没了“湾湾”的传说，也算作对湾湾精彩合诵的由衷感谢。我选择了刘欢的一曲《弯弯的月亮》，希望通过这首歌，让湾湾知道，不管怎样，她都是我非常欣赏的，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关雎女子。
　　 短短一天之后，湾湾似乎意识到，纯洁的同窗友情是无需逃避什么的，又渐如雎鸠燕雀一般，与身边每一个男女学员敞开心扉，共叙文事。对我也不再刻意回避，在闲情散步中跟我诉说了有关她在美少女时期的诸多困扰和为人美妻的些许无奈。这些困扰和无奈，不在于男生与男人对她的趋之求之，更多却在于女孩女人们对她的嫉恨怨念。对湾湾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告诉她：这美丽的苦恼，既是男人寤寐求之，也是女人寤寐思之，既要勇敢地做快乐的自己，也不要放松对所有世人的警惕。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个近两百人的培训班里，并没有嫉恨她的女子，反倒有几个不明真相的男学员因为她而嫉恨我。我想我能够接受，只要不再影响到她就好了。我曾在微信里看到这样一句话：撒娇的女孩最好命。湾湾却是属于不撒自娇的女子。离日不长，许多姊妹学员都争相与她合影留念，她则像个翩然而飞的小燕子，甜腻地依偎在每个姊妹身边，摆着最美姿势，留下最美的剪影。
　　 文艺活动的当晚，因为个别参演学员提前离场，湾湾几次跃跃欲试想要登台演唱，只因找不到相应的歌词，也就搁置了，但我看出了她的遗憾，可这遗憾恐怕再也无法弥补于此了。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一对未婚男女学员自由组合的情歌对唱，为了挑起整场的气氛，我们台下的观众们高喊“在一起！在一起！”希望以此撮合这对学员缔结秦晋之好。他们倒也大方，并未显出羞赧之色，而是借此上台之际，表达对“经典诵读”培训中导师们的感激之情。湾湾悄悄跟我说：“我就是怕大家起哄，才不敢申报节目的。我本来不希望你唱《弯弯的月亮》，现在我想通了，你是我的大叔嘛，大叔给我献歌，怕什么！”我再次理解了她，作为一个深爱丈夫的小女子，无论如何还是要以维护家庭和爱情为第一位的，不能太过任性，无所顾忌。诗歌如人，人如诗歌，判别人格人品的优劣，亦如判别诗歌优劣一样，需要一双善于甄别鉴赏的眼睛，我想湾湾已经对我作过了正确的判断，才欣然领受了我为她而唱的《弯弯的月亮》。只是在整个演唱过程中，面对大家的起哄，她始终坚守自己，不去迎合，作出流俗的行为。
　　 次日临行，湾湾摒弃世俗杂念，与我握手作别，而后，一如关雎水鸟，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无边的参差荇菜间。
　　 生活不是艺术，现实不是诗经。我知道，与湾湾的这一别，即是永诀。但她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如诗的韵味，却依稀在我脑海中存留，在思绪中翻飞，发酵，酵成一曲悠扬婉转的《关雎》。
　　
　　 【苏梅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
　　 伊人姓旷，旷世才女的旷，名苏梅，苏州园林的苏，岁寒三友的梅，旷苏梅，一个悠远而高雅的名字。
　　 名如其人，伊人绝对配得上这个名字。无论是外在形象，内在气质，还是言谈举止，学识修养，与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竟显得那般和谐，完美。我仿佛能够感受到伊人的美，隐匿在纯白霜露之中，深藏于苍茫蒹葭之间，飘悠在盈盈秋水之上，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与苏梅君的相识，是在导师班主任的住处。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想，我前世一定对苏梅君蓦然回首了一千次，才有今日的偶缘相聚。上午导师提议有一技之长且具有组织才干和奉献精神的学员可自荐做临时班干，为了不甘落后，也为了不辱使命，端居耻圣明，我便觍颜如约而至，加入了班干队伍。在这九人组成的班级核心团队中，有五位女性，其中一位尚在外无归，剩下的四人里，毕竟都很年轻，但我的视线分明被那个款款而坐、一袭浅蓝长呢裳、脖子上系一条与长裳极配的红白相间羊绒围巾的女子深深吸引。她身形高挑，面色白皙，容貌清秀，一头乌黑发丝自然地披挂在肩上。言语温婉细腻，声线柔美，像极了红楼梦中的大家闺秀，却没有黛玉的病容，熙凤的泼劲，倒恰似宝钗一般美艳绝伦，端庄贤淑。然而红楼梦中人毕竟虚无，伊人苏梅君却真真切切地坐立眼前，恍如隔世穿行，让人不由想起一首古韵悠悠的歌曲《一眼万年》。思绪流转，回归现实，一番讨论过后，伊人苏梅君负责第一大组的相关事宜，而我则负责第三大组，与之遥遥无应，也不敢寄望有其他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