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土名叫“深沟”。一条纵深的主沟，横贯了整个村庄。鸟瞰全村，像是一条被开膛破肚了的大鱼，仰面朝天的躺在天底下，干瘪瘦脊像商店里出售的干带鱼。
　　
　　 主沟并不宽豁，站在沟底，夹峙的峭壁挤压着你，憋闷、压抑、恐惧，想早点走出这条沟。沟底那一块块水田，乡亲们戏谑的说：“还没有胖子的屁股大。”他们仍年年把自己的希望插入田里，收获着微薄如晨曦的稻香。一个个山峁梁子，走进乡亲们渴求的目光，地里摇曳的枯瘦矮小的庄稼，涩涩的躲闪着。
　　
　　 这方贫瘠瘦薄的土地，像是位骨瘦如柴的老母亲，干瘪得已贴背的乳房，不再有丰盈甘美的乳汁。在嗷嗷待哺的子孙面前，愧疚、难过、无奈。只得背过身去，偷偷拭掉盈眶的眼泪。
　　
　　 乡亲们没有抱怨，他们爱说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的耕作，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就像臧克家在有首诗里写的：“儿子在土里洗澡，父亲在土里干活，爷爷在土里埋葬。”他们与土地相依为命，生命中便有了来自大地的坚韧顽强，淳朴敦厚，善良老实，忍辱负重。无怪乎有位伟人会赞美道：“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乡亲们的石屋散落在主沟两岸上，石头是就地取材，房前屋后便是。屋外不远处是悬崖，崖上长有杂树、山草、藤蔓，它们很像是屋前的篱笆，能消除人们对山崖的恐惧心理。
　　
　　 乡亲们一出门，迎面是山，视线被山触断，便低垂下头，佝偻着腰，扛着锄头，踩着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到田间地头耕作去。
　　
　　 小道总有一侧是悬崖峭壁，探头一看，难以见底。你便会吓得不敢走了。我儿时是一点儿也不惧惮在这山道上行走的，像只顽皮的猴儿，蹦来跳去的，大人常会提心吊胆的喊“小心”。现在回到故乡，却不敢走了，颤颤巍巍的，一步一步的挪。
　　
　　 我怕乡亲们笑话我，解释道：“我有恐高怔。”他们自然会相信我。他们还说我命金贵，当然要看重了。而他们命低贱，用不着看得那样重的。我知道，乡亲们的这种人生态度，使他们旷达宽豁，安于生活的苦难与不幸，完全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
　　
　　 乡亲们还是巴望着能过上好日子的。凭自己的双手，靠辛劳获得。他们一年四季，哪怕是春节期间，也不休息。用乡亲们的话来说，等到四肢一伸，眼睛一闭的时候，就不用干活了。
　　
　　 我的父老乡亲哟！
　　
　　 二
　　 时下有句很流行的话：“要想富，先修路。”国家也花血本为老百姓修路。听说以后要乡乡、村村、户户通公路。似乎是用这路织成一张情感的大网，把老百姓的心全连在一起。以后就能做到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了。今年，我听说故乡要修水泥路。我很是惊奇，我的头脑里浮现出深沟那条泥泞狭长的路，走在上面如同阅读佶屈聱牙的文字。我从遥远的过去召唤到了未来。就像有些少数民族，他们从原始社会一下子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一样。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我知道这修路的钱国家占大头，村民们集资占小头。我不知贫穷的乡亲怎么拿得出这笔钱来。就算你拿得出这笔钱，国家拨的那笔钱又怎么去要得到呢？这修乡村路才刚开始，大家都想修，就看谁有门道，也就是里有掌印把子的没有。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确实，他们凭手中的权势，抢先把修公路的公款弄到手，自家不掏一分钱，就能讨得乡亲们好的口碑，何乐而不为呢？
　　
　　 可我们深沟，最大的官就是本队的队长了。这队长也跟时下一些干部样，很像《在其香居茶馆》里的那个戴墨镜的县长，是“两眼墨黑，见钱就拿”的角色。他那有本事到镇上去要到修路的款子。
　　
　　 清明节，我回到了深沟。当我走到深沟时，看到在公路的入口处，堆放着像小山头似的河沙与砂石。一条公路被压路机压得十分的平整，把村庄的狭小、晦暗、滞涩压在了路面下，深沟在我的眼里变得宽敞明亮、清秀娟丽。
　　
　　 乡亲们喜气洋洋的，好像家里有了喜事，那高兴的神态，活像是一个小孩。他们欣喜的把修公路的事告诉我，我也很是高兴，直夸这路修得好。他们也连连点头说“是”。
　　
　　 回到家后，我与亲友们摆谈的话题就是这条公路。大家都说连做梦都没想到会修一条水泥路。说今后赶场不用走泥巴路了。至于幸福二字，他们只字未提，在他们看来，这路与幸福是两码子事。
　　
　　 我问他们：“这公路款是怎么要到的？你们每一个人出多少钱？”
　　 我听他们说的话，大吃了一惊。
　　
　　 原来不用他们出一分钱。他们该出的钱，完全由镇上出。
　　
　　 难怪他们会那么高兴。
　　
　　 只是我觉得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是不会有的。记得有一句话叫做“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们县是一个贫困县，而我们镇又是这个县最穷的一个镇。我们常说一个人穷得没有一分钱是四个荷包一样重，我们镇比这还要穷，听说财政赤字已超过了上千万元了。真不知他们那干瘪羞涩的口袋哪里还有钱来为我们深沟垫资呢。
　　 我又问其它地方修没有？他们说只是修我们深沟。
　　
　　 我感到很蹊跷，就问大家是什么原因。
　　
　　 原来是镇上要把垃圾倒在深沟的一条岔沟里，时间是十年。作为交换的条件就是为深沟修一条水泥路。还要支付深沟二万元人民币。
　　
　　 乡亲们都觉得这是挺划算的。反正那条沟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用处的。现在把垃圾堆到那沟里，也不碍事的，而且还白捡了一条水泥路。
　　
　　 大家便都赞同。
　　
　　 当我问他们，镇上把垃圾倒在那条沟里，作净化处理没有时，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好像是在听人说《天方夜谭》。
　　
　　 我很愤懑。
　　
　　 我知道乡亲们曾天面对土地，只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每年的收成。其它的他们是不大过问的。是以对于环境保护方面的知识，他们是多么的幼稚和无知的啊！
　　
　　 可是，我们的政府官员们，他们不至于像乡亲们这样的幼稚和无知吧。他们这样做，纯粹就是在愚弄乡民。这些政府官员的良心完全被狗吃了吗？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这垃圾会污染环境。他们反倒问我：“这垃圾怎么污染环境呢？”
　　
　　 “在夏天，你们能闻到臭味吗？苍蝇多不多？”我这么一问，他们可就说开去了。
　　
　　 原来，这里到了热天，整条沟时不时飘来一股臭味，简直是臭气熏天，闻到都要打干呕，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那苍蝇，不晓得有好多。屋子里倒处都是，好像是蜂子朝王样。一户人家，一天放二三十张粘蝇板，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苍蝇。每年夏天，一户人家买粘蝇板，都要花好几十块钱。他们还说，水库上鱼的地方苍蝇也很多。你要是丢个死鱼在地上，马上那鱼就变成黑鱼了，因为那鱼上面围了一层的苍蝇。
　　
　　 我在听了乡亲们的倾诉后，就说：“你们看看，这环境污染已经跟你们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危害了。你们知道那苍蝇是专门传播病菌的，它们飞过的东西，你们吃了，那病菌就进了你们的体内，你们自然就会得各种各样的怪毛病啊。你们农村的房子，不像城镇，能封闭，苍蝇蚊子飞不进来。你们的屋子全是敞开的，那苍蝇不满屋乱飞才怪呢。”
　　
　　 大家在听了我的话后，才如梦方醒，都说自己没想到那些，都觉得挺后悔的。
　　
　　 我又问他们：“那些领导是怎么来对你们说的呢？”
　　
　　 我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话中听出了个头绪来了。
　　
　　 到深沟里来做工作的是村上的领导和小队长。那村支书真是他妈的个混球。他只字不谈污染，却对村民采取高压，威胁，说现在如果哪个去向上级部门告状，上级部门就会把他们关起来再说。他还在会上公然向村民说：“谁要告谁告去，老子是不怕的！”
　　
　　 大家听听这话，这哪像是一个村支书，纯粹就是地痞、流氓。我不知他看电视没有。温家宝总理就职时，在记者招待会上讲了好几个“人民”，足见温总理对人民的重视。这也是“以人为本”的体现。而这位村支书，却与温总理背道而驰。我私下在想，这位村支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贼胆呢？难道说在他的心里，人民就像是蚂蚁，踩死几个，掐死几个都无所谓么？在我们国家的基层，不知像这样的村支书有多少。
　　
　　 村支书说的话对当地的村民还很有震慑力的，大家吓得都不敢说话了，生怕说错了话会被抓去坐牢的。我虽然很气愤，想去和村支书理论，可我想到去跟这种素质的人谈理，应该是很可笑的。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我叫他们向上级反映。他们说，他们是一伙的，官官相护。
　　
　　 我感到很悲哀。在我们国家，上级部门把老百姓看得很贵重。而在基层，却视老百姓如草芥。在一个国度，上级与下级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我又对他们说：“现在我们国家是太平盛世，上头一直在搞清政廉明，各级政府机构专门设有收集人民意见的部门，你们只消打个热线电话，他们就会下来调查的。”
　　
　　 他们又对我说：“那些下来的，都是走过场，还不是听那些当官的话，顶多再由当官的找一二个村民去问一下，而这一两个村民，早就和当官的勾兑好了的。他们还举例说，某人去告了某某人，结果人家还不是没事，他反而还记你的过。
　　
　　 我又问：“哪队长他就不为自己作想么？”
　　
　　 他们说，队长只图自己的口袋能装满。他还吹起，说他是怎样费心费力的去把这工程要来的。还说月山有个村子，单独拿一万块钱给他个人，叫他把这个工程拿给他们。他想到要为全队人作想，就没干。他还给大家讲，你以为这修路好简单嗦，要一、二十万。我们现在还得凑一万块钱，私底下拿给镇上的书记，感谢他把这个工程拿给了我们生产队。还说这一万块钱，先由生产队跟队里有钱的人贷款，等到镇上把那两万块钱拿来后，我们再连本带息还给他们。
　　
　　 队长只是跟大家谈修路的好处，一个字都没讲堆放垃圾会带来什么坏处。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他是有意要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修公路上来，从而不去想堆垃圾带来的危害，就会同意修路的。他还跟村民说，我们镇和孟塘、马鞍，要联合办一个垃圾处理站，等垃圾处理站建起后，这垃圾就不会再往我们这里倒了。这样，虽然合同上写的是十年，它也许就倒不了十年，可能倒三、五几年就不倒了。
　　 他还对大家说，等镇上倒二、三年，我们再不要他倒也是可以的。他们奈何不了我们的。还说今后水库要搞成旅游景点，我们堆在这里的垃圾对他们会有影响，他们就会想办法来把这垃圾解决掉的。
　　
　　 我与队长是本家，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乡亲们欺哄瞒骗，这简直就不是人了。我不齿他的所作所为。我在心里骂他是混帐王八蛋，是我们这家族出的一个败类。他无异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卖国贼。应该受到大家的唾弃。
　　
　　 我对大家说，这队长和村干部是狼狈为奸的，他们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目的，他们只顾自己大捞特捞，不管大家的死活。他们这样昧着良心办事，今后一定会有报应的。
　　
　　 我问大家向当官的提环境污染没有。有人说跟他们讲了的。只是他们避而不答，只谈公路的事。甚至队长还对那些生了二胎的说，当时他是怎么帮忙，才少罚了他们的计划生育款的。意思是他们要闹，他就要把少罚的那些钱补上。
　　
　　 我说，他这简直就是在乱扯的。生二胎与堆垃圾是两码子事，哪能混为一谈呢。这就充分说明队长心中有鬼。
　　
　　 接下来，我就跟他们讲国家对环境污染是非常重视的。像有些大型厂矿，因为环境污染问题，不得不停业整顿。必须把环境污染治理好了，才能开工。镇上要把垃圾堆放在我们这里，它必须得对这些垃圾进行净化处理才行的。如果，他不进行净化处理，上级部门绝对不会同意的。你们想想，这十年的垃圾堆放在这里，那将是一座垃圾山了。还有，这垃圾堆在这里，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会消失的。你们这儿年年都会污染，你们死了，就该你们的子孙遭罪了。人家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们倒好，前人享福，后人遭殃。今后，你们的子孙冒火了，不把你们从坟墓里抠出来才怪呢。
　　
　　 还有，你们同意把垃圾倒在这儿，周围的人都会骂你们的。说你们得的是断子绝孙的钱。
　　
　　 有人说，我们没有得钱。
　　
　　 我说，你说你没得钱，人家肯信么。现在哪个得了钱会承认的。反正就跟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弄不好我们这个深沟就会消失掉的。
　　
　　 乡亲们在听了后，觉得事情严重了，他们就说我们不要他们来倒垃圾了，这路我们也不修了。
　　 我跟他们出主意，叫他们也不要去闹，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可以到镇上去，找书记镇长，就说温总理在记者招待会上要求各级部门要把人民放在心上。为民作想，为民办事，为民服务。你们把垃圾倒在这里，为我们的健康作想，你们对倒在这里的垃圾作了怎样的处理，采取了哪些措施，是否请了环监局的人来检测。只要你们能把这污染问题解决掉，我们是绝对同意你们在这儿倒的。如果不能解决污染问题，我们的健康生命受到了影响，我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我们会通过市上、省上的热线电话去咨询的。
　　
　　 你们这样一讲，那镇上一定不敢乱来的。
　　
　　 大家在听了我的讲述后，有的就说到镇上反应去，态度还比较的坚决。我见了，感到比较的欣慰。
　　
　　 最后，我跟他们说，如果你们为了修这条路，同意把垃圾倒在你们这儿，那你们修的这条路，将是一条通往黄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