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三叔(岁月征文·散文)
一
进入大雪节气,温度骤降。西北风夹杂着冒烟雪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乎看不清铁轨的轮廓。逆风行走在站台上有些趔趔趄趄。我们一行八人即将登上开往齐齐哈尔市的旅客列车,去参加一个亲属的婚礼。
九点零五分,由北京开往齐齐哈尔方向的1801次列车正点到达我们候车的小站,我们拎着包裹快速上车,寻找座位依次对号入座。同行的是我家族中的四位婶婆婆和三位妯娌,即将结婚的是三叔家女儿小芳。如此阵容强大的“娘子军”组团出行,近年来尚属首次。三叔刚刚去世几个月,三婶儿带着小芳改嫁他人,这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男性成员不愿意前往的原因之一。参加这次婚礼,大家的心情也像车窗外的天气一样阴沉。
小芳是牛氏家族的骨肉,天气条件再恶劣,作为娘家人我们也要前去送亲,这里家族观念是很强的。“打锅牛”是这个家族标志性的称号。“打锅牛”的起源要追溯到几百年前。听老一辈人讲过,相传河南荥阳某地有一户姓牛的官宦人家,有三兄弟共同生活,三兄弟各生育六个儿子,堂兄弟共十八人和睦相处,为当地旺族。清朝某年间,社会不安定,盗贼蜂起,荥阳一带极为动荡。在一次劫难中,十八兄弟与贼人激战三天三夜,预知难以再相聚一处,为方便将来认亲做标记,遂将一口铁锅砸为十八片,兄弟十八人各自怀揣一片锅碴子杀出重围各奔他乡。此后“打锅牛”三个字就以其极强的亲和力和凝聚力成为牛氏宗族的标志。至于我们这一支是怎样流寓到东北,是不是闯关东过来的,我也弄不清楚。作为娶过门儿来的媳妇,我们只负责给这个家族延续血脉,繁衍和培育子孙,对家族历史了解得不是太透彻。老公是长房长孙,结婚后,他就一直掌管家族中祭祀等大事小情,类似族长,大家都叫他牛老大。牛老大不时地参加认亲活动,在网上也和“打锅牛”有互动往来。我们居住的村子又称“牛家营子”,爷爷那一辈老哥三个,父一辈兄弟十一人。加上我们这一辈和下一代,在籍人口超过百人,其中也包括三叔一家。三叔家户在人不在,属于流动人口,当地称“悠荡户”。三叔二十多岁就独自外出闯荡。小瑞、小雪、小芳三姐妹也出生在异地他乡。
和外面寒风凛冽相比,车厢内有空调要温暖舒适许多。列车顶风冒雪匀速疾驰着,随着车轮的运转,“哐当哐当”单调的声音催人昏昏欲睡。每到一站,下车的旅客急匆匆地寻求归宿,上车的旅客急匆匆地奔赴前程。其实人生何尝不像一次匆忙的旅行,生命快车载着我们走过一站又一站,沿途的风景该记住的记住,该遗忘的遗忘。而有时,那些想遗忘的却偏偏挥之不去,比如三叔的故事。三叔是这个家族很特别的成员,许多年前就离开了家,提起三叔,长辈们总是三缄其口,我过门二十多年,和三叔也只见过两次面。后娶进门的弟妹们对三叔一家的情况更是充满好奇。
二婶儿是一路同行人中年纪最长的,我们几个侄媳妇围着二婶儿,又是剥桔子又是递饮料地哄她开心,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二婶儿终于同意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
“三叔是不是当大官了?”一个人问道。二婶儿摇摇头,低着头嗑瓜子。
“三叔是不是发大财了?”二婶儿“呸”的一声用力吐出嘴边儿的瓜子皮摆摆手:“我也说不清楚”。
“难道是逃婚?”一个人问道。二婶儿将刚喝进去的矿泉水“噗”地一下喷出来,笑着说:“就凭他?要是能说上媳妇就算烧高香了,还逃婚?”用纸巾擦好嘴后,继续嗑瓜子。
“三叔长得帅不帅?”一个年轻的弟妹忍不住插嘴问道。心直嘴快的四婶儿抢先回答:“嘴歪眼斜,人送外号“老三歪”,不光嘴歪,心眼子也吊歪。”二婶儿没回答,看表情,在三叔面前二婶儿像是苦大仇深的主儿。
“三婶儿怎么样啊?长得好看吗?”
“待会儿看见就知道了。”
……
一路上大家不停地从方方面面打探三叔的消息,二婶儿也就将她知道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讲给我们。列车运行了一段时间,大家有些疲倦了,各自倚着靠背打起了盹儿。我把视线投向窗外,极目坦荡的松嫩大平原,夏季里葱葱郁郁的湿地此时已被白雪覆盖,只有干枯的芦苇迎风颤栗着,齐齐哈尔是丹顶鹤的故乡,有扎龙自然保护区,冬季也可以一睹仙鹤风姿,可惜沿途没能如愿。偶尔有乌鸦在风雪中起起落落寻觅食物,给枯燥的原野带来一丝生机活力。列车途径大庆地界时,高大的钻井架子快速地向后面倒退着……
我把二婶儿刚才讲过的片段和自己对三叔的了解结集在一起,整理出关于三叔的故事。
二
几十年前也冬季,也是大雪纷飞。太阳落山的时候,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挤在老屋大门垛子下面避风,他们是三叔和四叔小哥两儿,等着爷爷带领的马车队去公社送公粮回来,临走时爷爷答应给他们买糖果。爷爷是生产队的大老板子,当时“革委会”除了生产队长、会计,能掌管一辆大马车已经算是很有实权的了。驾辕的枣红马膘肥体壮,马鬃梳理得整整齐齐,脖子上挂着一串响铃,和拉套的两匹大白马一样,蹄子上都挂了马掌钉,以便在冰面上奔走不打滑儿摔跤。听见爷爷甩大鞭子的声响,三叔飞快地迎着马车跑过去,不料脚下一滑,一个大跟头摔倒在马路上,爷爷一扯缰绳,马车绕了过去,紧跟着的第二辆马车冷不防从三叔身上压过去。幸好第三辆车及时勒马,幸免于二次碾压。按当时的交通条件和医疗水平,能保住命活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后果是面部严重变形,脊柱侧弯。那个飘着雪的黄昏,是三叔和一家人的一场噩梦。
三
一次偶发事故,注定了三叔有一个灰色的童年和坎坷的一生。
经过精心治疗,伤势好一些后,三叔还是以原来的心态走出院子,走到孩子们中间。意想不到的是,往日嬉闹玩耍的小伙伴,都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充满陌生和恐惧。一个小女孩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喊着“有鬼,有鬼”反身跑回家去,其他人也一哄而散,只剩下隔壁胖墩儿陪着三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小孩子发自本意的举动太残酷了,不啻于揭起了三叔刚刚愈合的疮疤。胖墩儿把三叔送进屋里,三叔一下子扑到奶奶的大腿上嚎啕大哭。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得到母亲的抚慰,正如刚一出生,本能的反应就是寻找母亲的乳房,吸允香甜的奶水聊以求生。而此刻的奶奶,却没加思索地做出了一个与三叔愿望相反的举动,她顺手抄起长杆儿大烟袋,烟袋锅重重地刨在三叔的后脑勺儿上,喝道:“爷们儿家家地哭急尿嚎,瞅你个熊样儿!赶块憋回去!要不还打你,让你不长记性!”畏惧于烟袋锅的威力,三叔委屈地蜷缩在炕角睡下了,抽抽噎噎地被梦境魇住,不时惊醒。奶奶不经意的言行,更不啻于给三叔已经被揭开的疮疤上又撒了一把盐。
奶奶出嫁前是地主家大小姐,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一脸严肃表情,霸气外露。爷爷是她家佃户的孩子,生得健壮魁梧,能吃苦耐劳,由父母包办下嫁给了爷爷。土地改革时,奶奶的成分不好,连累了爷爷也挨批斗。一壶辣椒水灌进爷爷的鼻子,爷爷无法忍受,便交出奶奶陪嫁的银子和首饰,奶奶的刚性也削减了许多。此时管教自己哭哭啼啼的小毛孩子也在情理之中,当时奉行“棍头出孝子”的观念,只是奶奶不知道刚刚三叔在外面的遭遇罢了。
四
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三叔也嚷着要进学校,因为胖墩儿已经报名了。奶奶用绿帆布给三叔缝了一个书包,三叔就斜挎着跟胖墩儿一起蹦蹦跳跳地走进了课堂。三叔聪明伶俐,算算术又快又准,写大字也端端正正,赢得老师的重视。见他身体有残疾,也格外高看一眼。上劳动课时,常安排他做清闲一些的活儿,这招来了一些小孩子的妒忌,童心里最原始的公平公正感不容冒犯。几个淘气的男孩子把对老师的不满都发泄在三叔身上,放学路上截住三叔找麻烦,轻者模仿他侧弯着身子走路,重者就喊他外号“老三歪”,最严重者仍土块砖头打得他青一块紫一块。三叔不敢告诉奶奶,奶奶家教严,不许在外面招惹是非,弄不好要挨烟袋锅教训的。只好和胖墩儿四叔结伴儿出行,互相照应。
年龄稍大时长得胳膊粗力气大了,有了主意。也就不再惧怕那帮小玩闹儿,反倒常把他们打得鼻青眼肿,害得奶奶时常要接待找上门来的受伤孩子家长,陪着笑脸,说尽好话,伤势严重的还要送一些鸡蛋登门赔礼道歉,使得奶奶颜面扫地,一点也威风不起来,也就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三叔。
奶奶一直“吃小灶”,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老儿子和大孙子。老话讲“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其他叔叔姑姑都不计较,唯独三叔和老太太暗地里叫着劲儿。房梁上挂着柳条编的小篮子,里面装着烧饼麻花等特殊食品,乘着屋里没人的空儿,三叔搬来凳子,用粗铁丝弯个倒勾伸到篮子里扎在食品上,取出来偷着吃。锁在仓房里的干鲜果品,三叔会想办法弄到手,将小刀栓上线绳,隔着门空隙投飞镖一样刺中沙果,一拉线绳就能扯出来吃到嘴。奶奶发现后先抡鞋底子打,被三叔抢过来扔到房顶上,再举着笤帚疙瘩屋里屋外地追,三叔就把图钉扔到门槛子下,光着脚的奶奶被扎得直冒血,恨得奶奶牙根发痒,拿他也没办法,只有加强防范。
五
改革开放前是生产队大帮哄,村子里分家立门户单独过日子被视为大逆不道,那时候受“多子多福”观念影响,婆婆儿媳同一年坐月子的事情也不稀奇,没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也没有节制生育措施,导致我们家一大家子二十来口人,晚上睡觉时,大人要挨个数脑袋瓜儿,看看有谁没回来,一旦缺人马上到村边水泡子用筢子捞。公公和二叔先后成家了,各自有一大帮儿女。婆婆和二婶儿轮饭班子,每个人做半个月的饭,平时谁要是得罪了三叔,就要受到严重的警告,要么在虚掩的门上放一个雪团子,一开门雪团子落在头上散开钻进脖子里,要么是在菜锅里偷着放一把盐,要么是偷着多加一口火烧糊饭菜。害得婆婆和二婶儿常遭奶奶训斥,拿不出证据,她们也只好忍气吞声。那时候爷爷已经当上了生产队长,公公是公社农机站拖拉机手,是挣钱的主力。婆婆眼看着自己两个儿子逐渐长大,想到将来又要供读书又要娶媳妇,钱又不归自己支配,就产生了分家的念头。公公不同意,两个人就在屋里吵了起来,三叔耳朵尖,偷听了以后马上向奶奶告发。爷爷知道后感觉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挑衅,这还了得!马上召开家庭会议,质问婆婆为什么要分家。婆婆不承认,三叔就站出来作证。见挽回不了局面,婆婆就豁出去了,干脆借此机会提出要分家另过。爷爷二话不说就动用家法,挥起马鞭子抽了婆婆几下,婆婆哭着跑回娘家,几经周折硬是分开了家。六口人净身出户,借住在别人家的厢房。婆婆白天下地干活,起早贪黑织渔网挣钱贴补家用,没几年盖起了新房,与三叔脱离干系。
寻不着婆婆的茬口,三叔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二婶儿身上。到了讨老婆的年龄,三叔开始打老屋住房的注意,想把二叔一家挤出去,自己占用西屋娶媳妇。二婶儿淳朴善良,惹不起三叔就躲着他,谨慎小心地过日子。当年压伤三叔的车老板子出于愧疚心里,就把闺女许配给三叔,可人家黄花大闺女嫌三叔的长相不好不同意。不同意就拉倒,三叔也没往心里去,因为它早已看中了胖墩儿的妹妹秀儿,三叔经常把园子里新摘的黄瓜柿子送给秀儿吃。秀儿浓眉大眼,体格健壮,两条辫子油光光地又粗又长,三叔把想法透露给奶奶,奶奶见秀儿长得结实,屁股大的闺女保准能生大胖小子,就托人保媒。秀儿妈了解三叔的根底儿,怕将来跟着秀儿操心,就支支吾吾地说秀儿相妥了婆家,那户人家有三间大瓦房。三叔不甘心,直接和秀儿谈,秀儿惧怕她爸爸,不敢自己做主,也期期艾艾地推辞。失望的三叔把一肚子气都撒在二婶儿身上,怨恨她不给腾出房子。二婶儿实在气不过,和他顶撞起来,吵架没好口,二婶儿就说:“别瞎赖是房子的事,人家压根就没看上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一句话捅了马蜂窝,三叔直接动手打伤二婶儿,二婶儿娘家人找上门来不依不饶,爷爷自觉理亏,只好当着亲家的面儿动用家法拿鞭子打三叔,三叔早跑出去躲起来,四叔悄悄地送返给他吃。当天半夜,家里的柴火垛失火了,救不住又殃及到了胖墩儿家,引来全村人看热闹。大家不约而同地猜到是三叔干的,但没有人证物证也没办法,家里家外被他闹得不得安宁。找回来后,气得爷爷吹胡子瞪眼睛,跺脚喊骂:“你给我滚犊子!滚得越远越好!”三叔歪脖子横梁子:“走就走!你可别后悔!”。
六
说走,往哪里走呢?当时如果恢复高考,三叔也可能时来运转。如果能当兵也是一条好出路。但幸运女神并没有及时回眸,就和三叔擦肩而过了。身体残疾是摆在眼前的现实,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三叔需要另谋出路。当时做生意来钱快,三叔脑子活,口才好,是块料。奶奶的娘家兄弟在齐齐哈尔做买卖,三叔就盘算着投奔他舅舅去,奶奶不同意,不给路费。三叔就开动脑筋,把注意打到婆婆身上。他哄着当时读初中的侄子牛老大,活灵活现的地说齐齐哈尔书店的书又多又便宜,打动了牛老大的心。因为他念着三叔对他的好:夏天给他扎蝈蝈笼子,冬天给他做滚鸟笼子,老师们打篮球时,小孩子们都盼着篮球出界,好挣着抢着摸摸篮球过把瘾,三叔抢到了会传给牛老大,所以牛老大一直听他的话。这次他和婆婆要了20块钱,婆婆过日子精打细算,从来舍不得错花一分钱,但在孩子读书方面从不吝啬。牛老大揣上钱跟着三叔上了火车。从家坐汽车到火车站每人车费一元钱,火车票是四元钱一张,加在一起一共消费掉了10元钱。车上三叔还要买罐头吃,牛老大迟迟疑疑不肯掏钱。自从小时候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三叔一筷子打掉牛老大夹起的一块肉以后,牛老大有肉就主动让给三叔吃。此时怕三叔不高兴,只好不情愿地买下一桶罐头和两个大列吧(俄罗斯面包),兜里只留下返程路费5元钱。在齐市呆了三天,书没买成,只好坐火车原路返回,婆婆听说后气了个倒仰儿。虽然没买到书,牛老大还是另有收获,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上火车看见外面世界,舅爷爷带着他游览了龙沙公园,登上了碾子山,见识了上下班高峰期潮水一样涌动的自行车队伍,足够和小伙伴们讲述好多天。
仙姝,你写得真好,意味深长,接地气的文字,很耐读,很有感染力!
祝你写作开心,冬安!遥握!
诚谢山地老师辛苦编按!
http://www.vsread.com/article-501312.html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惟愿他,在天堂一切安好,再没有苦痛与磨难!
还好,念祖归来。了却心愿。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