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从没到过医院住院部的肿瘤科，你根本无法想象笼罩在那里的一片愁云惨雾和阴森恐怖。不知有多少癌症病人汇聚在这里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也不知会不会有灵魂徘徊于此不肯离去？想想肿瘤科设在住院部顶层是有道理的，因为那些形销骨立的病躯，那些疼痛造成五官挤逼的容颜，那些“咿呀”的痛苦呻吟，会对人的心理产生影响，谁愿意来来往往都碰到？在寒气逼人的三更半夜，那条长长的笔直的安静的走廊，更让人毛管松动，寒上加寒。
　　 我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拼命裹紧身上的棉衣，把棉衣领口立起来围住颈脖，还是觉得冷！医生护士都躲在办公室里打盹，没有特殊情况也不会到病房走动。二叔刚打过了止痛针不久，扭曲挤逼的五官才慢慢回到原位，他仿佛经历了一场体力消耗巨大的拳击拉锯战一般，已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对手是肝癌菌群，与之对决的是二叔坚强的意志。
　　 他睡了，面容算不上安详，“安详”这个词通常用来形容遗容，脑海里自然涌上这个词，让我有一丝的不安。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二叔一个病人。前天，邻床的肝癌病人送进隔壁小病房后不久就被医院的特殊护工用白布整个卷走了。直挺挺的被塞进电梯往下降送进太平间。可能是为了节省能源，也为了病人安静入睡，晚上九点以后，护士把病房里其他的几支四十瓦日光灯熄掉，只剩门口一支二十瓦日光灯的灯光努力探向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慰藉着它们的孤独和冰冷。不过，它显然力不从心。
　　 这样的灯光离我们较远，二叔的病床在最里面，挨着一堵墙，墙的另一边开了一扇门，外面是每个间隔病房之间共通的阳台，平时用于病人晾晒衣裤毛巾。
　　 二叔仰躺着，即使灯光再弱，也能看见他黝黑大方脸上一道道年轮的辙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厚厚的两片唇合不拢，大门牙撑出来，下巴隐隐约约又冒出了银白的毛刺，鼻梁尤其特别，高高的，却不挺直，中间有一个小突节。我看过一本面相术的书，据说这种曲直鼻型的人，一生命途曲折，崎岖坎坷。二叔才五十九岁，如果挺不过这关，那他算是终生没娶。
　　 我怔怔地看着他，毋庸置疑，这是个又丑又老的男人。自从青春期来临之后，我对他有了防备心，或者说是厌恶感，极度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个身高一米五六的环卫处工人，下班了就是爱拾荒的老头就是我的父亲，准确地说是养父。去年高考我努力考上医学院，就是为了离开这个老头。我嫌他脏，他总是把别人不要的垃圾往二十平方不到的家里拉，等分拣好，纸皮胶罐先处理掉，金属往往囤积一定数量等到价位高些再卖到收购站。 弄得家里常常像垃圾堆，别人都叫我“垃圾妹”， 我恨死这个不雅的花名。
　　 小学三年级的一天，傍晚放学时，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下起滂沱大雨，我没带伞，瑟缩在校门口的檐下。眼看一道蛇形的闪电在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砰”一声雷响震得我心惊肉跳。我摸摸口袋里的教室门钥匙，想：“还是回教室躲避一阵吧，等雨停了再走。”刚转身，有个一起避雨的同学叫道：“苗素心，你爸爸接你来了。”
　　 我回头一看，那个叫做苗阿金的丑男人穿着一身破衣服打着一把大伞一瘸一拐由东至西往校门走来，他虽然五官奇丑，眼神却好得不得了，远远就看见我了。“素心，别怕，爸爸来了。”他加快了脚步，长短脚交替使用，左右肩头像跷跷板，一会儿这边高那边低，一会儿又这边低那边高。
　　 “苗素心，原来这个就是你爸爸呀？”我一瞥，原来是几个平时不甚投契的女同学在一旁“吃吃”怪笑，我知道那是鄙视的笑。狗眼看人低！讨厌！再看看我的养父苗阿金，他很快就颠簸到了我跟前，咧开嘴笑：“嘿嘿，宝贝，快把书包给爸爸背。”他把手伸向我肩头，抓住我的书包背带。那双捡破烂的手又粗又黑又脏，一种厌恶感涌上心。都是他，让我丢脸。
　　 我一甩肩，不知是力气过大还是养父的不设防，反正把他带了个趔趄，我不顾一切冲进雨帘。
　　 “素心，素心，快到伞里来，别淋湿了。”苗阿金在后面喊，他的长短脚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以后我喊你二叔吧。”我一边吃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那年我上初中了。
　　 “为啥？”苗阿金吃饭的动作停住了，两只粗手，各执碗筷定格在两个位置，像尊刚完工的雕塑。
　　 “我都知道了，我是你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别人都叫我垃圾妹，我不想上初中继续被同学议论取笑我爸爸是个垃圾佬，你就当我二叔吧。”
　　 “哦，好，就叫二叔吧。”他轻声地应承，擦擦眼角，继续吃饭。
　　 “二叔，以后你不用到学校看我了，等我毕业了再回来。”那是前年秋天我和二叔在酒楼吃的一顿践行饭时说的话。我考上了省医学院，二叔破天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二十年来第一次和我上酒楼，叫了半只白切鸡，一碟京都骨，一个剁椒鱼，一煲菜干汤。二叔喝了点自带的白酒，脸皮黑里透红的。
　　 “你放假不回来吗？”
　　 “来回路费太贵，我打算在学校过，顺便找点假期工做做。”
　　 “哦，好，伙食费我会按时给你寄去。”二叔看起来有些黯然，眼睛不似从前亮堂。他老了，他的长短脚承载着养育我的重担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时光，
　　 “素心，你长成大姑娘了，会不会嫌弃二叔了？”他手里举着酒杯，忽然问。
　　 “不会的，二叔。”我回答得有些心虚，扪心自问，这种情绪是有的，我喜欢干净，看到邋遢的环境会产生逃离之念。虽然二叔用木板给我隔了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只容得下我的床铺和一张写字台，我喜欢花，常常会在星期天跑到野外采些小野花回来，用废弃的矿泉水空瓶插好摆在桌子上。黄色的小野菊，紫色的牵牛花，路边的大红花，成了我闺房一道亮丽的点缀。但是一走出我整洁的小闺房，面临的就是垃圾，我实在无法忍受。来回路费太贵只是个借口，我想即使我毕业了，我宁愿在外租住也不会选择回到这个家，这么说只是不忍伤了他的心。
　　 两年没回家，想不到二叔就病了，我打电话催要伙食费时他正捂着肝区哼哼。
　　 “丫头，你二叔都病得皮包骨头了，也不回来看看，只知道要钱，亏你还问得出口。”二叔唯一的朋友——环卫处的有善叔正在二叔身边照料，抢过二叔那部老旧的小灵通电话训斥了我一通。
　　 “我二叔怎么啦？”
　　 “哼！有良心就自己回来看看。”有善叔一把摁断通话键。
　　 “肝占位性病变”，二叔的疾病诊断书下来了，主治医师告诉我，二叔得了肝癌。我一下子懵了，两年，不过两年，他就要离开我了吗？以前，我想尽快离开他，可是当我回来，看到二叔的病容，听着医生的交代：“他没多少日子了，尽量给你爸爸最后的关怀吧。”两行泪水便夺眶而出。
　　 二叔住了五天，疼痛减轻了便吵着要出院。谁知傍晚又疼痛复发难忍，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捂住肝部呻吟不止，医生终于同意给他再次注射了杜冷丁。
　　 我知道，杜冷丁不能长期用于癌痛，它和吗啡差不多，有副作用，针剂只是起到暂时麻醉镇痛的作用，打多了病人会产生耐药适应性，针剂就会失效，如果不能安乐死，二叔应该还有一两个月的寿命，癌痛随时会纠缠上他，到时还有什么比这类针剂更好的止痛效果？我不愿意看到他承受如此大的折磨。
　　 果然，二叔睡了不到两小时，醒了。
　　 “素心，这里好冷，你还是回家睡吧，别冻着了，我疼就自己叫医生。”
　　 “这怎么行呢？我没事，爸，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的眼泪止不住了。他一个病重的人，居然还在为我着想，
　　 或许这一声“爸”叫得太突然，他一时竟不会应了，但是他笑了，可能因为疼痛和虚脱的干扰，笑容很浅。
　　 二叔掀开被子，“你要干嘛？”我问。
　　 “我去厕所小便。”
　　 “外面冷，拿尿壶解决吧。”我屈身想拿病床下的尿壶。
　　 “别拿，脏了你的手，我还走得动！”他阻止道，自己坚决下床。
　　 我赶紧给他拿棉衣披上，棉衣老旧了，摸起来有些硬，但是看起来却干净。这次回来，我发现我的小闺房没有一点灰尘，似乎每天都打扫过。
　　 二叔从厕所里出来，洗了手，甩着水珠。
　　 我递给他一张卫生纸，他擦干了手。却不愿上床躺了。“我想走走。”他说。
　　 “半夜太冷，你还是躺下睡会吧。”
　　 他摇摇头：“我怕再也没机会走了。”
　　 “爸，我陪你走两个来回吧，别吵醒别人了。”
　　 “嗯，素心，你就陪我走两圈。”
　　 森冷的寒夜，一呼气就能带出一缕烟，长长的走廊，我扶着他慢慢地走。我想起小时候，他曾经拉着我过马路，把我抱上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带我买新衣服，小学开学第一天送我到学校。一幕幕像一场电影，二叔给了我童年应有的欢乐。
　　 我没想到，这是我陪二叔走的最后一程。
　　
　　 （二)
　　 我提着一壶新鲜的淡菜猪骨粥回到医院的时候，医院空地上围了一大堆人。
　　 “怎么回事？”我好奇问分散走开的个别人。
　　 “肿瘤科一个老头刚跳楼自杀啦，还把楼下经过的一个实习医生砸了！已经送进抢救室了，好惨啊！”
　　 我心扑通一下。连忙挤进人群去。
　　 拨开人群，天啊！身穿白底蓝条病号服的二叔一只脚向后弯曲变形，倒卧在空地上， 耳朵、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液。
　　 汤壶顿时脱了手：“爸！”
　　 我惊叫着冲上前去，被几个保安拦住：“不能近，要保护现场，等公安来了搞清楚情况你才能看。”
　　 “他是我爸！”我大声表明，想上去。
　　 保安仍旧扯住不放：“刚才医生已经诊断过了，人已经死了。报了警，要等公安来弄清情况，你不要闹，冷静点！万一是他杀，破坏现场这个责任谁负？”
　　 差不多早上九点钟了，一丁点阳光都没有，寒流在空气中肆意回旋，令人瑟瑟发抖。二叔，爸！我距离你只有四米，眼睁睁看着你躺在水泥地板上，你一定很冷！
　　 “爸！爸！”我呼唤，爸，你听见了吗？我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禁不住痛哭失声，我衣兜里还放着他今早交给我的存折，里面有一万块钱，他告诉我密码，说让我给取出来备用。他又说想吃下关路周家铺子的饺子和淡菜猪骨粥，让我出去买。下关路在河西，医院却在河东，乘公交来回要四十分钟左右，他是在有意支开我呀！
　　 这天，有一个中年妇女和我一样悲伤。她叫林凤华，听到儿子张鹏抢救无效后直接在抢救室门口晕厥过去。二叔一心自杀，并没有谋杀他人的恶念，却在下坠的过程中恰恰砸到了匆匆经过医院空地的实习医生——二十三岁的张鹏。
　　 在殡仪馆，我再次遇到林凤华和她的丈夫——张耀翔，张家的庞大亲友团也来为张鹏吊唁，张家看起来很有钱，轿车是一百多万的“保时捷”，他们的追思会在礼堂声势浩大地举行。
　　 有善叔陪我在外面简易的拜祭亭里给二叔烧纸钱，二叔双眼紧闭，一身黑色的寿衣寿鞋，躺在殡仪馆一辆万向轮手拉车上，遗体化了妆，可恨遗体化妆师工作马虎，弄得二叔一脸白，腮边两团粉红极不自然。在有善叔的指导下，我把一粒硬币放到二叔嘴里。
　　 “阿金，安心去吧，素心是孝顺你的，你没有白养。”有善叔一边烧纸钱一边说。
　　 我的泪水簌簌而下，滴进烧起的火堆。
　　 “素心，等会工人来拉走你二叔去火化时，我们要背过脸去，不要回头看，不要哭，免得你二叔的魂舍不得你，耽误了上路。”有善叔嘱咐道。
　　 “嗯，嗯。”我喉头哽咽了。
　　 离开殡仪馆时，我和张家一行人打了照面。林凤华被两个中年女人搀扶着，眼睑浮肿，披肩卷发散乱。
　　 “阿姨，节哀顺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上前诚恳致歉安慰。
　　 因为事发后双方家属接触过，后面的张耀翔认得我就是苗阿金的女儿，健硕的他突然上来一把将我推开，大骂：“害人精！晦气精！你给我滚开！”
　　 他们的车子开走了，我和有善叔一起走，公交站离殡仪馆还有一公里远，天空忽然下起雨来，冬天一般少雨，但是一旦下起雨来，又湿又冷，非常难受，让人不得不对大自然心存敬畏。雨丝飘在我脸上，和着我未干的泪，我的心，盛满了悔和痛……
　　 “素心，回家好好清理一下你二叔的遗物，仔细检查柜子角落，衣服口袋，扔掉之前看有没有钱物塞在里面，你二叔一生节俭，恐怕有什么留给你又忘了交代。”分别时，有善叔千叮咛万嘱咐。
　　 那一夜，我没有睡，按照有善叔的指导清理二叔的遗物，他的衣服没几件是好的，破了洞的也舍不得扔，全塞在一个木柜子里。仔细翻，也没翻到什么值钱的可以留下的东西，最后，我把衣服底下垫着的一张报纸掀起，却发现有一张折叠的纸片。打开，我看到了一个关于我的信息。纸片虽已发黄，但是字迹清清楚楚，使用钢笔写的，注明了我的出生年月日时，希望好心人收养云云，最后竟还有一个名字：何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