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飞鸿坐在一块礁石上，听着海浪拍着沙滩的声音，看着海鸟在空中滑翔。海风轻抚着他的衣襟，他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风衣的口袋，好像风会窃了藏在衣兜里的秘密。远望大海，盈满视线的是漫无边际的蓝，铺展莹润无可挑剔。近看大海，却是色彩丰富，极具层次，极具生命的质感。
　　 这片海域是渤海湾与东海的交汇点，与烟台的直线距离最近。
　　 夏飞鸿站起身来，想在沙滩上走走。一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女孩站在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她像一只海鸟悄无声息地立着，望着海面上的浪花出神。似乎她的出现让寂静的大海都有了一种想打破寂寞的渴望。夏飞鸿想了想，转身沿着海岸向远处走去。
　　 这时，站在岩石上的女孩也发现了夏飞鸿，她忧伤的眼神掺杂了一丝期待。当夏飞鸿突然转身朝岩石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女孩的眼神中闪过难以言状的表情。她索性闭上眼睛，坐在礁石上，颇像一个打坐的老僧。
　　 静默，无边的静默；烦躁，无尽的烦躁。从艳阳高照到日暮黄昏，夏飞鸿和女孩儿成了海边礁石上相互牵制的两个点，好像有一个点移位，就会让整个海滩倾斜。当太阳把半个脸藏在海里的时候，夏飞鸿决定打破这静默。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向女孩挥了一下：“帮我个忙，行么？”女孩儿看了一眼脚下的男人，50上下的年纪，脸上虽有沧桑痕迹但精神饱满。他不像是个无聊的人。
　　 女孩儿走下岩石，脚步带着无奈和沮丧。和夏飞鸿面对面时，女孩儿显得苍白纤弱。她眼神中的哀婉让夏飞鸿心里一震：这是一个满腹心事满目凄凉的女子，什么样的事情会让这花一样的女子如此心痛欲绝？！
　　 “您怎么了？”女孩儿的声音悦耳却冰冷。
　　 “医生给了我一张诊断书，我儿子藏起来不让我看。我拿出来却又看不太懂，为这事儿，我郁闷一天了。”
　　 女孩儿接过那张纸，看着看着，惊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平静如常，眼神中的哀婉换成了关怀。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您的肝脏有点儿问题，但问题不大。遵医嘱按时用药，好好保养，保持愉快的心情！”
　　 夏飞鸿接过诊断书，也接过女孩儿的善意：“姑娘，谢谢你！我本来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孩子跟我说谎。不瞒你说，我是到这里来找活下去的理由的。我来的时候就想，如果有人肯听我说话，我就再挨几天；如果没有人搭理我，我就投进大海的怀抱。没想到，老天让我遇到你，看来，阎王爷没看上我。”
　　 女孩儿叹了口气：“您怎么尽说我的心里话。我是来和老天谈判的。我想，在这一天里，如果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我独自面对大海，我就投入它的怀抱。”
　　 夏飞鸿暗自庆幸判断正确，没把这女孩儿独自留在海边是多么明智的选择！他笑了一下，洒在他脸上的日光也跟着闪了一下：“姑娘，你竟说笑话。你就像一朵花刚刚绽放，怎么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的吧？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老天一定会保佑你平安快乐！”
　　 “叔叔，您经历过水深火热的爱情么？您尝过生死离别的滋味么？您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么？这轮太阳就要投入到大海的怀抱里了，它多幸福，它多安详！它沉入梦境，明日又是艳阳四射！我不敢进入梦境，梦境中是可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迷雾。它让我无法呼吸无法控制。我只好孤灯对愁眠。”
　　 “孩子，人生在世不称意，就像落日散余晖。日升日落循环往复就像人的运气一样，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没有人一辈子春风得意，也没有人一生凄风苦雨。造化自然，盈虚有数。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太阳已经跳下海平面，女孩儿的衣服是海边唯一的亮点。海风把她的长发飘散开来，好像要驱走夜的黑暗。女孩儿看看海看看眼前的男人：“叔叔，如果今夜黑暗没有把我吞没，明天我就会把我的故事讲给您听。您会来么？”
　　 夏飞鸿感到女孩儿的信任是那么珍贵：“孩子，我一定会来！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那块礁石上，等你给我讲你的故事！”
　　 “我叫唐朵。如果明天太阳开始西沉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现，那就是我睡在梦里了！”夏飞鸿坚定的眼神透过黑暗：“明天你如果不来，我可能等不到太阳下山，就投入大海的怀抱了。今天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不能对我没有个交代！”
　　 唐朵对这个男人的坚持感到意外，心中也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她改主意了：“好吧，叔叔！明天我会来！”
　　
　　 二
　　 唐朵是在夏飞鸿捡到一个大海螺的时候出现的。依旧苍白依旧纤弱，可是今天她的眼神有了一丝光彩。乳白色的风衣随着海风轻摆，浅粉的丝巾让她的脸色有了点儿明丽，素净的小手捧着夏飞鸿捡的海螺。这柔和宁静的画面让夏飞鸿的心有了感动。当他们坐在礁石上的时候，唐朵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我家在本市，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我是他们的宝贝，从来不为吃穿用度发愁。我很淘气很任性，是个典型的吃货。小的时候胖得很可爱，叔叔阿姨见了都想亲亲抱抱，然后就会有一大堆零食等着我去消灭。到了十五六岁，我还是个胖墩儿，照在镜子里的形象没让我有危机感。因为妈妈总是把我的“胖”说成“健康”。每天没心没肺地吃了又吃，直到有一天我暗恋上了一个大学同班的男生，才知道胖对我来说是致命伤。
　　 他叫景卓然。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班级里卓然亮丽的风景。接近一米八零的个头，颠倒众生的精致面容，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都是迷倒女生的理由。我默默地关注他，伤心绝望地想着他，只要他给我一个微笑，就会让我神魂颠倒好几天。
　　 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前，他突然找到我，神秘兮兮地跟我商量：“唐朵，你从来不缺课，你的笔记记得一定全。考试的时候照顾照顾呗。我最近校外活动多了点儿，没怎么好好上课，更别说复习了。”说完，他还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极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弟弟。我的心像小鹿乱撞，我的脸发烫，我变得结结巴巴：“好，好啊！你、你不要着急，到时，我给你看我的答案就是了。”
　　 考试相当顺利，他给我买了两张电影票。看电影的时候，我俩挨着坐，旁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然后，我又请他看电影了……
　　 我们越走越近了，我以为这就是恋爱了。突然有一天，我在他的书里看到一张女孩儿的照片。清新秀丽的面容，浅浅的微笑，我感觉那微笑就是对我的嘲笑。嘲笑我的自作多情，嘲笑我的自不量力。我明白了，他是有女朋友的！
　　 我和我的闺蜜雯雯出去喝酒了。我想尝尝醉酒是什么滋味儿。我想知道醉酒之后是不是就能忘了伤痛！雯雯告诉我，景卓然的女朋友在外省上大学，景卓然空虚的时候就找其他女孩儿打发寂寞的时光。我恨哪！我把他当成神仙一样在心里供着，他拿我当礼拜天过呢！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学校里的。有一天乘坐出租车出去逛街，车上的司机看到我笑了笑：“我们好像见过。”这是示好的搭讪么？是不是有点儿老土？我没接茬。司机有点儿尴尬，干咳了两声：“咳，咳，不记得了？没关系。”雯雯偷偷拽了一下我的衣襟：“那天你喝多了，是搭他的车回来的。到学校门口，还是他帮我把你扶进去的。”
　　 这回轮到我尴尬了，我极力调动自己的面部神经堆出一个像样儿的微笑：“不好意思啊，我那天给你添麻烦了！”司机宽容地笑了：“小事儿，哪天请我吃顿烤串儿，就OK!”雯雯趁火打劫：“臣妾也是有功的呀！”我瞪了雯雯一眼：“少添乱！”又看着司机说：“等会儿停车，我到街边小摊给你买肉串儿！”司机笑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今后多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
　　 通过后视镜，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司机。他二十几岁的样子，五官很端正，明亮的大眼睛很有神采，嘴角上扬，好像随时都会飘过一朵微笑。他的随和幽默一下子就拉近了与陌生人的距离。下车的时候，他给我和雯雯每人一张名片。名片是最普通的一种，上面有他的姓名、电话、服务范围。“陶明溪……名字还不错。以后你再醉酒，就给他打电话。”我白了雯雯一眼：“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和事犯傻！”雯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希望你真能有点儿长进！”
　　 人如果真能做到心口如一，可能离高僧的境界就不远了。我以为我不会再为了景卓然伤心了，可是，当我们在百货大楼女装部相遇的时候，我的心又不听话地跳得发狂，脸上又像燃着了火焰！靠在他身边的女孩儿那么耀眼，搭在他胳膊上的小手那么亲昵，流淌在他眼神里的宠溺那么张扬。看到我和雯雯，他淡然一笑，招了一下手：“嗨，逛街呀？”又回头对他旁边的女孩灿然一笑：“这是我大学的同学，跟人家打个招呼！”那女孩轻柔地向我们微笑：“你们好！”我只是点了一下头，便飞快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雯雯追上来：“你怎么这么不淡定！”我微笑：“没有，我只是不想和他们有太多的交流。”雯雯抬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还嘴硬，这么多眼泪！”
　　 晚上，我们在小吃街找合适的座位。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两位美女，这里有空座！”一回头，视线就撞上了一双弯成了月牙的笑眼。“陶明溪？！”我和雯雯同时惊呆了：“这么巧！”陶明溪顽皮地笑：“为了等美女请客，一下午在这里蹲点儿，都没出车。”我和雯雯坐到他的对面，我说：“晚饭我请客，回学校的车费是不是就免了？”他马上摆出一张苦瓜脸：“这才叫贪小便宜吃大亏！没招了，我晚饭多吃点儿，然后等着挨宰！”
　　 雯雯说：“唐朵今天心情不爽，还是你请客我们陪吃吧！”陶明溪抬头，仔细看了看我：“是不是刚哭过？好像不至于因为要请我吃饭伤心成这个样子。”雯雯气恼：“她为你哭？你还得等！她是遇到渣男了！如今有那么一批渣男，自以为帅到人见人爱神见神怪，处处留情，伤小女孩儿的心！”陶明溪一拍桌子，筷子都被震得跳起来：“告诉我，他是谁。大嘴巴子抽他丫的！”我彻底被他逗笑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今天我们好好喝酒，喝到位了，我和雯雯就能把他抽明白。”
　　 我们和陶明溪越来越熟悉，出门坐他的车，时常一起吃饭。陶明溪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不喜欢读书，勉强读到高二，就辍学，学习开车了。他头脑灵活，为人随和，驾车技术好。雯雯说，男人不一定非要走考大学这条路，陶明溪都能自食其力了，我们还要靠父母供养。早些步入社会也不是坏事。我逗雯雯，你是不是相中他了？用不用我当个现成的红娘？雯雯不急不恼：“陶明溪是看上了你，才和我们走得这么近。你没注意他看你那眼神？”
　　 雯雯的直觉真是让我无话可说。雯雯不在的时候，陶明溪就会半真半假地和我开玩笑：“你还惦记那个人渣呢？面前有个帅男你就视而不见。”我视而不见？我不敢正视。我看陶明溪的时候，耳畔就会飘过这样的歌词：“不要在我寂寞的时候说爱我。”我一米六五的个头，一百七十斤的体重。男人都是视觉动物，陶明溪又怎么会例外？
　　 放寒假之前，我接到陶明溪的电话。他说有一场朋友聚会需要我配合出场，我跟他开玩笑：“出场费高不高啊？”他一句话把我拍死：“如果作为准新娘的身份出场，我所有的收入都归你！”坐他的车到了饭店，他的朋友们都带着女朋友。他牵着我的手，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唐朵，大一新生。”
　　 聚会结束，他送我回学校。我问他：“为什么让人误会我们是男女朋友？”他很认真地说：“唐朵，我喜欢你。你被人伤害我心疼，你为别人醉酒我吃醋，我想保护你。给我一个机会吧！”我摇摇头：“我不漂亮，我怕受伤。”他把车停在路边，挨着我坐在后排座。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爱你，唐朵！”
　　
　　 三
　　 夏飞鸿靠在岩石上微闭着眼睛。海浪一阵阵拍打沙滩的声音，海鸟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和唐朵柔和的嗓音掺杂在一起，给他一种远离红尘的错觉。也许时针已经停止转动，也许自己还没有苍老，只有来自肝脏的疼痛不紧不慢地提醒他，剩下的时光也许真的不多了。眼前的唐朵是朵带泪的梨花，是曼妙的青竹。她很像妻子年轻时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弥漫着愁情的眼睛，像一潭清水波光潋滟。
　　 唐朵手里摆弄着那只白底染着褐点儿的海螺，望着随着太阳的光波闪闪发亮的海浪。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甚至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全神贯注倾听她讲故事的男人。她的眼前是那个向她表白爱情的年轻人。当夏飞鸿开口的时候，她居然意外地哆嗦了一下。
　　 “你说你从前是个大胖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我为了爱情减肥，你信么？”
　　 夏飞鸿惊讶地把嘴摆成了“O”字形。唐朵轻轻笑了一下，那朵笑容像掠过湖面的微风让人难以觉察。她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因为爱情而充满浪漫的色调。我每天吃完早饭就坐着陶明溪的出租车陪他满城跑。车里放着音乐，嘴里嚼着零食，眼睛看着街道行人车辆。他开车的时候，我不和他说话，怕他分散注意力。在一个飘着清雪的午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上了车。也许是酒精作怪，那个男人话很多，陶明溪不紧不慢地应和着。那个男人突然问：“有对象了吧？”陶明溪乐了：“副驾驶位置上坐的就是我媳妇儿！”那个男人咧开大嘴笑出了声：“小兄弟把媳妇儿养得挺胖啊！”陶明溪打着哈哈：“有钱就得让媳妇儿吃好！”我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我把手里的零食收拾收拾都扔到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