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小，一室一书一蒲垫；世界之大，一室一书一蒲垫。
　　
　　 一
　　 听证会大厅，座无虚席。台上台下，各有气氛。
　　 一场特殊的听证会正在进行——唐僧师徒五人西天取经归来，功德无量，政府拟奖励一百万银两，以资鼓励。至于如何分配这一百万，文件下发几天了，唐僧师徒几人都没事人一样地默不做声，政府官员一看风向不对，不敢草率行事，也不愿盲目妄动，毕竟佛门的事处理起来与一般的社会性事务有所不同，还是慎重为本，于是相关部门把此事作为“重点事件”向书记做了汇报。书记稍作思量，即指示：请民政厅协同制订成熟的分配方案。
　　 民政厅接到任务，从厅长到大秘想了几天，想得头皮发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再看师徒几人还是一副不为所动、各自修炼的模样，更是心里没底，最后，到底是大秘脑子活络，出了个主意：“现在重大的民生事务都要召开听证会，这次我们不妨也召开一个听证会，先听取和征集社会各方意见建议，然后再综合制定一个万全的分配方案。”民政厅厅长听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说，“先这么办着，再说！”于是，马上起草文件上报。没想到书记一看，欣然，大笔一挥：同意！请组织部、宣传部协同民政厅主办听证会！
　　 唐僧师徒取经归来，社会各阶层都极为关注，特别是街头巷尾的百姓反应尤为热烈，谁不想现场看看“真人版”的唐僧师徒？这不，听证会当日大清早，会场门外就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民政厅一看事态严峻，马上请求增派警力维持秩序。这等大事，公安系统也不敢怠慢，马上调集警力，很快，会场外一个十米的警戒线就形成了。即使这样，百姓们还是不愿离去，还是掂着脚尖想在唐僧师徒进入会场前亲自看上一眼。而民政厅更是高规格对待此次听证会——今天的听证会由民政厅厅长亲自主持，只见厅长身着藏蓝色笔挺西装，扎橙黄领带，着铮亮黑皮鞋，一脸庄严，满目凝重。
　　 会场的四大方阵四个阵营，各有其代表性，是民政厅汇同组织部、宣传部共同沟通筛选组织的。
　　 从右手边起，是学生方阵，确切地说，是市一中高中部的同学们。同学们不论男生女生，统一着湖绿为主体、白色为辅助色的校服，齐刷刷一片，显得清爽整洁。再看前排最显眼的位置，端坐着市一中校长，只见他，正装出席，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学生参加听证会，在本市的教育史上尚属首次。这可是一中校长与宣传部部长请示沟通后达成的共识：市一中推行素质教育几年，通过了教育系统各级验收，硕果累累，但那毕竟多是“书面上的、理论上的”评价，校长想让更多人更为直观地了解他们学校开展素质教育的成果，想让市一中成为更多学生以及学生家长选择就读学校时目光的焦点。焦点＝生源＝经济效益，这样的等式，对学校而言，是生存，是生命，是办学的“北斗星”，是校长的行动指南。只见校长向宣传部部长积极建言：“我们想让同学们多参与社会事务，让他们在实践中增长是非辨别和判断能力，进一步扩大素质教育成果。”宣传部部长大悦：“有创意！”
　　 挨着学生方阵的是公务员方阵。组织这个方阵的灵感来自于宣传部部长受一中校长组织学生方阵的启发：就把此次听证会设立为参加本次公务员招聘的面试现场。宣传部部长是半夜半睡半醒间突然想到这个绝妙的面试主张的，来不及等到第二天，他便翻身起床，马上拔通主管常委的电话，巧合的是，常委也还没睡，听了部长的想法，马上拍板：“有创意！”
　　 于是，公务员方阵前排，端坐着本次公务员招聘的主考官们，他们今天的职责之一是通过应聘人员的现场表现而暗自考察他们的综合素质，大有“现场办公”的架势。
　　 再挨着的，是来自本地区各寺院的佛教方阵。这个阵营相当惹人眼目。只见在座的僧侣们人人手持佛珠，安详地闭目坐了，与台上同样安详闭目坐了的唐僧相呼应。他们最大的特色是安静、安详，好象今天这个以唐僧师徒利益为中心的听证会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坐禅于另一个不同的“讲经堂”而已。
　　 最靠左边，是来自社会不同界别的各方人士。这应该是今天最为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闲散的一个方阵了。只见在座各位一会儿对台上的唐僧师徒指指点点，一会儿对僧侣方阵嘀嘀咕咕，一会儿又对公务员方阵面露狐疑……自说自画，表情生动，语态放松，一派暖哄哄的热烈。市井，这个方阵的表现让人很容易想到这个词。
　　
　　 二
　　 再看台上，唐僧一袭唐王所赐红底砖纹袈裟，袈裟上九十九块砖，八十一条砖纹由纯金线绣制而煜煜生辉，袈裟为打坐其中的唐僧平添了几分神奇迷离色调。只见唐僧端坐于座位中，面色平和，双目微闭，手中一串佛珠，或急或缓地移动。
　　 表面平静的唐僧这会儿正努力启动咒语，继续平息他内心稍不留意便涌动的烦躁。他非常不安于这种烦躁。已有好多个夜晚他都无法安睡了，昨天在临睡前，他虔诚地祈祷了上师，采用三脚灶石缘起法才消除了内心的烦躁，然后，才头向北勉强睡去。对唐僧来讲，这段时间的烦躁极不利于他高僧的身份和法力，因为从这份烦躁中，他感到了一直远离的尘世的纷扰和侵袭而他居然无力抵御，这让他不安，甚至恐惧。
　　 取经回来，他几乎天天辗转于各种庆功会。如果说王室的盛宴，王的犒劳，一扫他一路的辛苦劳顿，给他带来的轻松愉悦是“道”所为；国寺住持为他主持的盛大颂经会，让他更是神清气爽，感觉内心有一股法力在聚集，那些从西天取回的经书，仿佛在这一刻凝在一起，向他冥冥地灌入，让他体味到宽阔如广袤天地的成就感，最重要的是，他从中感悟到了前所未有的“道”的提升，那么，再随下来，省市县以及他家乡层层的宴请，就让他感觉就不对路了。
　　 “高僧”，所到之处，无不是这样的尊称，先听，自是满心欢喜，再听，便觉空洞乏味。因为凡宴请之前，按惯例他都要现场讲经一场。投入经书时，他面前、脑海里就只有“道”涌动，别无他物，但他诵毕，再看会厅，一片狼籍，浊气冲天，嗯，就是这个感觉，唐僧看到会厅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台下的人，或昏昏欲睡，或交头接耳，或一脸兴奋地把手机捂在耳朵上，满目暧昧地悄声细语……谁懂吾心？谁随佛意？现场竟让唐僧产生一刹那的茫然，他赶紧又闭了眼睛，启动咒语，驱逐那刹那间的茫然。茫然，不属于他高僧的“道行”。
　　 宴会上，更是千篇一律的说词：辛苦、敬仰，然后就是高谈阔论。唐僧看着这些生动的脸，空洞的心，心生悲悯。佛说，众生都能成佛，但，那只是众生的佛缘，如何才能助他们修得心静神宁、口心一致？唐僧为自己的道行浅薄深感愧疚并因此烦闷——在这些日子里，他不但没有想出如何有效地启发众生的佛缘，倒是自己，经常被人牵引着，行尸走肉似地，不能自己地内心涌上一阵阵烦忧，这，绝不是他这个号称“高僧”的人所应该有的心境和状态。
　　
　　 三
　　 孙悟空半蹲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下，再环视一会儿大厅，然后目光固定在屋顶华丽的、通亮的灯具上，出神：如果我吹一口气，它们还敢不敢亮着？他脑子里闪过顽皮的念头。对于不听命于自己的东西，悟空总是愿意理解为那是在挑战自己的法力，他很愿意接受挑战！于是，他悄悄运一口气，细细地冲过去，然后他直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些灯，结果，灯，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依然故我地亮着，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嘿，还反了它们了，齐天大圣的指令他们居然也敢违抗。”灯的表现让悟空不由地兴趣大增。他启动咒语，把自己定在座位上，真身便潜了出去，他得亲自去查看是什么力量敢于无视他齐天大圣的无边法力。
　　 点着灯的，并不是火，至少不是烫人的火。对火，悟空还是畏惧的，他那周身的毛发还是怕火的，他想起老君炉里火的炽热，想起火焰山
　　 那无边的大火，想起红孩儿向他喷来的烈火……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圆睁火眼金睛，悟空仔细识别，感觉此火非彼火。灯里的火，并不燎人，而且被控制在一个玻璃罩里，显得温和而乖巧。他试着伸手去触摸，嗯，没有燎着他的毛发。“咦，好玩，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更加来了兴致，更加入神地忙活上了。
　　 首先，他启动咒语“小小小小”，让自己小得遁入玻璃罩内。嗯，暖和、舒服，罩内的温度让悟空感觉非常舒适，但他“马不停蹄”地立即把目光聚焦在那耀眼的丝状物上。盘着的线圈是什么？他不用伸手就感觉到，那里明显要比周边炽热很多，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这灯产生“火”的根源。他眯了眼睛，驻目凝视了一下，伸出手小心地探向那丝状物。“滋拉”一声，“嘭”地一下，他闻到自己皮毛被烧焦的味道，然后，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穿过他的周身再由脚底心穿出。哪里来的法力！好生厉害！悟空瞪着他脚底板那几粒焦黑的小点，大惊，不由地复了原身，只见台上定定坐着的悟空猛地晃了下身体，“活”了过来。
　　 会场还是热闹非凡，民政厅厅长已开始示意方阵代表可以陈述自己的“分配方案”，并时不时地露出满意的笑容，但，悟空这会儿，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灯具上，他还真跟那灯拗上了劲：有什么能难倒我齐天大圣？九九八十一难我一路降妖除怪一一搞定，难不成大功告成，在这里还隐藏着更为凶险的妖怪作乱？“妖怪”这个词让悟空每一个毛孔顿时扩张开来，他亢奋起来。
　　 唉，回来一段时间了，天天都是吃了睡睡了玩，浑身骨头都快散了。金箍棒在耳朵里，他都担心生锈了。那天他取出来玩玩，没留意，差点把楼顶捅个洞，因为震动来得突然而强烈，楼里的人嘴里大喊着“地震了，快跑”便失魂落魄地四处逃窜。他赶紧收了金箍棒，一脸无辜地望着瞪着他的唐僧，“悟空……不要捣乱。”唉，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平平淡淡，悟空觉得无聊极了，他开始怀念西天取经路上那些妖魔鬼怪。
　　
　　 四
　　 唐僧、悟空，都在“忙”着想他们自己的事，好像他们还都没有注意到本次听证会的主题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和思维中，虽然几天前，文件已发到了他们手中，他们都传看了一遍，但显然“奖励”这个主题于他们还很不习惯。奖如何，不奖又如何，奖不奖，西天取经都是他们最大的任务和全部的荣耀。
　　 只有猪八戒在看到奖励的第一眼，便上心了。一百万呢，我的乖乖！可以盖多少间房，置多少亩地！如果得了这些银子，有了房有了地，看他那高老丈人还敢不敢轻视他，他一定要让他的翠兰锦衣美食，享尽荣华。感喟间，他仿佛看到高老庄那棵千年老槐树下翠兰期待的身影。唉，多年未归，甚是想念哪！八戒心头涌上重重伤感，竟无端地湿了眼。嗯，那一百万如果都分给自己就好了，自己是西天取经这一行人中唯一结了婚、有家有业的人，他们其它人要么有本事，要么无欲望，要钱也没用哪。想着那一百万堆在炕头，翠兰一脸欣喜，面如粉，气如兰的样子，八戒便禁不住感觉到躁热难忍，恨不能立马拿了一百万赶紧回到高老庄，与翠兰娘子翻云覆雨，共度良宵，好好“补补课”。
　　 可今天到了会场，八戒眼睛就直了，就把对高老庄所有的念想抛之九天云外。现场美女如云哪。八戒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美女同时出现。那边那个美眉，眉如弓唇如画；那边那个小姐，眼睛流彩会说话；那边那个娘子，静若处子，目光如水……直看得八戒不由地把食指吮在嘴里，口水直流，直到悟空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并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呆子！花痴！”他才猛地回过神，收了口水，正了正身体。
　　
　　 五
　　 沙僧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淡定神情，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个神情：有唐僧在，他的心就在。从西天取经回来，沙僧最大的担心就是，唐僧还会不会继续收留他在身边。因为，在一行人中，悟空本领超强，今后怎么着都会活得很滋润；八戒心思活泛，只要有美食、有艳遇他就会屁颠屁颠的；小白龙可以回归他的王公贵族生活，衣食无忧；几人中，就属自己平庸，要长相没长相，要功力没功力，要思想没思想，最大的优势是绝对的忠诚，可如果没有人欣赏和需要他的忠诚，他又有何用？沙僧自卑到消沉。取经路上，他看包裹、挑担子、调和师徒矛盾和稀泥……一路热热闹闹的，反倒让沙僧与生俱来的自卑感消退了不少，但，回来后，随唐僧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他看着唐僧所到之处，都是众星捧月般地被捧在光环中央，根本轮不着他“保护”，他站在“圈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保镖，有劲使不上，那个急哪……其实他只是想留下来追随唐僧。如果说取得真经是他们师徒几人共有的荣耀，那么，对沙僧来说，他所收获的最大功德，只是西天取经让他明确了他的人生目标和轨迹：此生他要追随唐僧，为他清扫院子，听他颂读经文，为他守夜打更，至于那一百万，与他什么相干？如果一定要给他，他就全部奉与唐僧。
　　 沙僧胡乱地想着，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住了：送重金于唐僧，算不算行贿呢？他想着自己为“留在唐僧身边”而准备使的手段，不由地脸热了。再则，就算唐僧不这样想他，可出家人，一向视金钱如粪土，他这样送重金与唐僧，无异于是送等量粪土与高僧哪，如此简直就是亵渎佛主的杵逆不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沙僧被自己臆想的“杵逆不道”弄得忐忑不安，心慌意乱，他更加小心地留意着唐僧的表情。今天会后，会不会是唐僧赐我的流放之日？沙僧双目紧闭，虔诚地默诵着经文，希望唐僧能够法力无边听到他真诚的祷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沙僧把项下挂的骷髅挂珠捏得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