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仲秋，没遇见淡云高天。秋天一定藏在什么远方斑斓，于我如同丢失的旧物。
　　 这个城市的秋冬，总是层云低垂，雾霾四合。天空帷幕一般，阴沉绵厚得如同怨妇。空气黏稠、阴湿，随便抓一把，似乎都可以捏出泪来。整日被雾霾围堵，太阳累得长睡不醒。我的眼睛，也懒得开口。日子更像是不堪的枯枝败叶，被逼到光溜溜的秋天尾部，无可奈何地等着沉落和腐烂。
　　 在意趣寡淡，疏于社会活动以后，世界似乎变得更加荒凉。坐在自己的房间，寂寥频繁出没，反复跟慵懒较劲。一个人过度沉溺安静，或许也是一种病态。躲在孤独深处，不管时间在窗外如何叫喊，统统视若罔闻。看上去像是隔断了声嚣，把自己藏了起来，日子却死水一潭。以为放弃了仪式、应酬、追赶、争斗和抱怨以后，生活会变得安详如夜。没想到，麻木和愚钝携手而至，结果连时间也冻僵了。
　　 坐在椅子上的眼睛和耳朵，那经得起如此这般消磨，久而久之，变得跟城市的感官一样五谷不分，四季不明。有足够时间心襟紧掖，也有足够光阴昏聩颟顸。
　　 可能，人到了一定年岁，活的就是平庸。其实，我并不想急于腐朽。即便偶尔心灰意冷，也想有所节制。既然无资格曲高和寡，也不愿就此落草为寇，被昏庸挟持。何况，自己并没有垂垂老矣，五官功能基本正常，尚有诸多欲望和疑惑在途。怕是少了父母心肠和战士斗志，如不涉及油盐和安全，总想置身事外。问题就来了。一个人尽可以逃避声色犬马，或洁身自恋，以平实心态应对烟色咆哮，但无法逃避时间的寒冷和暴力。再说，活着总得随身准备几样玩具，方便用来敷衍自己。
　　 事实让我沮丧，因为没有琴棋书画天赋，自然难以进入山间闻道、林中听禅的雅士境界。不像有些人，感觉系统原本浆糊一桶，非得听信于网络传言，似乎能够断文识字、挥毫运笔、砌砖削木，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在故宫或卢浮宫的大殿水性杨花。我虽有沾花惹草的狼子野心，也少了激情和勇气；予人玫瑰又如何，无非满手集市风月罢了。茶楼酒吧倒是消遣时光的好去处，但少言寡语的性格由来已久，你有兴趣的话题，人家不感冒。酒量和酒胆都被提前消费了，如频繁出入其间，不仅遭人嫌弃，还总是意兴阑珊，相当于自讨没趣。没办法，只好独自一人行旅僻静之地，找旧物古迹说话；或者读点闲书，翻检一下过世记忆和古旧事物。在往事里找把椅子，坐下。要不然，活着，就是死了。
　　 旧物不一定是旅行者的船票，但从前一定是流浪者的稻草。本来喜欢在往事里找座，或许记忆刚刚上路，就被突然响起的电话、短信铃声打断。你想和世界保持适度距离，减少和各种事物的联系，向庸常投降，让生活变得简单安全。人家不同意，时不时地要来叫喊拉拢你。让你不敢轻易忘记为民、为子、为父、为夫、为友，等等复杂身份，以及对应那些身份的责任。事实上，我们经受越多，见过越多人，就越能知道，要和人保持一个人的距离，已经旷世艰难，况乎一个世界。
　　 我们被契约和丧失追赶，哪里还有什么桑园乐土，安详，如梦里故乡。
　　 (二)
　　 人这一生，有很多旧物留下来，锁进抽屉箱柜，或家里其他什么犄角旮旯，各自守着一段光阴，等待记起或遗忘。无聊的时候，喜欢没事找事地捯饬它们。整理旧物并与之相遇，就像站在路边跟舅子老表闲聊，没有利益关系，说话就无需打草稿；还可以不看账单和油盐脸色，独自倾听悲伤欢喜。
　　 日常生活中，有的旧物保存完好，或美好或伤痛，清楚记载了人生某个时段的经受和情感。但不一定能被如期访问，或许就在收存那一刻，就注定了遗弃的命运。直到灰头土脸，周身语焉不详，变成身份不明的垃圾。没有被你自己扔掉，也必然被你的子孙扔掉。正因为旧物这种悲剧宿命，或许才更加稀缺动人，也使得我对旧物的偏爱执迷不悟，并兼具绝望的美好力量。
　　 似乎，过世的东西，更像灯火。而从前并不比现在更幸福。
　　 我喜欢保存旧物，不管有无收留价值，舍不得丢弃。事实证明，很多旧物原无保管意义，留下来还可能成为虫蚁温床，污染和逼仄环境空间。很多时候，旧物成为访问过去的真金白银，就像我们能从一截老墙、瓷器陶瓦、旧文古画，精确地看见过去一样。照片、日记、文稿，以及刊有自己文字的书刊，都在习惯收藏范围，保存最多的当属照片。照片是人生经历的正史，绝非传闻，与文字不一样，它保管的事实，清晰而准确。快门按下那一刻起，照片就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任何人都无法篡改。
　　 这个深秋的傍晚，无所事事。烟吃了一支又一支。万千杂念，暂时瘦身下来，剩下为数不多的心事，也跟烟头一样忽明忽暗。于是，在书房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影集翻了出来。顺便拿着抹布擦灰去尘，打死了几只油光水滑的蟑螂。
　　 坐回椅子，夜晚已至。雾霾越发沉厚。整个城市像一个扣盖的箱体，要不是吵闹的灯光，早早亮了起来，这个箱体无疑形同暗室，并被光怪陆离的光线悉数围剿。这个暗室太庞大了，挤满了粘稠的高楼、道路、人群、汽车、垃圾、管网、下水道，被笑容、眼泪、叫喊、疾苦、灾难、瘟疫、惶恐和欲望装得满满当当。我家的阳台上，就种不下青竹，或者桑麻。我的缅怀也只能盆栽，因而总是被掐头去尾，偶尔冒出一丝草木气息，也多属张冠李戴。捆在书桌后面的鼠目寸光，要打探四季节令的准确消息，原本就是妄想。
　　 又吃完一支烟。
　　 雨，就下了起来。先是细如羊毛，无声无息。随着风起，雨变成米粒大小，在窗外噼哩叭啦，像是一群流浪无依的忧伤，急着奔向昏睡的长夜。水泥地面和草坪间为数不多的树，也渐渐湿透。偶有行人匆匆路过，伞翼油漆一般流动。汽车碾压积水的声音突兀刺耳，听上去，有如雨在火中惊叫。空气中，充满浓稠呛鼻的烧烤味。试图冒充炊烟的小食摊，贼眉鼠眼地出没于小街小巷。蓝色油烟伙同那个叫霾的阴魂，在城市上空抱成一团，根本不想分手。
　　 雨季如期而至，树上那些枯败的叶子，开始摇摆不停地翻卷青白雨光。我于今的生活，看上去就和窗外的视界一样风僝雨僽,露出慌不择路的模样，忙着收拾枯瘦行装。比如此时坐在窗口后面，一支又一支吃烟那个人，就像被什么灾难追赶，在急着整理自己未知的归程。
　　 其实，雨点落在雨棚和树上的声音盈耳润肺，很容易鼓舞人的心思放马南山，信步闲庭，沿着声音和灯火的方向，走向记忆和想象里的远方。适宜一个人，安静地倾听。虽然看不清雨水的方向，那声音一定来自真相的内部，听着听着，就弄湿了我的夜晚。怡神惬意。也想找一个可靠的胸膛，清醒而缓慢地忧伤。只是熟悉的胸膛同样淡漠，你一旦靠上去，人家不说你矫情自浪，也会说你脑壳里有篮球，很二。
　　 旧年灯火和我离散多年，月亮在云端之外，顺着高楼下不来。你最多可以枯坐窗前，守着一书往事，暗自发呆。
　　 喜欢照相，但不喜欢被照。军队时期的那个上尉，看上去血气方刚，吊儿郎当，一副要打败世界，并与之对抗到底的桀骜不驯。从前的反抗和挣扎呢，归于沉寂。剩下一副皮囊，在褶皱世界。你已经被彻底颠覆，不管身形还是精神，完全颓败于反裘负刍。你以为你是谁，曾经天下无敌，没有被烟火算计，反而在算计油盐中落花流水。
　　 很多的物是人非，很多的经过和成长，渐渐成了旧物。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牛头不对马嘴的缅怀和追忆，在回乡的路上，一掷千金。按说，怀旧不等于逃遁。对喧嚣暂时保持哑口，可以积蓄沉默的能量，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很多人借以端正方向，走出道路迷途。
　　 每次回访旧物，几乎都有什么被重新触动，或叫重新发现。比如照片上那个谁，几乎每一张都在抽烟。简直不可思议，张张都在吃烟。吃烟成为我的象征，直接指向烟鬼。尼古丁有毒，这是医学结论。鬼魂以烟雾形式，通过人体流通毒品，并从口鼻回吐出来，如同发芽的罂粟，不但祸己，也害了别人。这样造句烟鬼显得很虚伪，就跟我的记忆一样，经常走错房间，找不到席位。百度说，烟鬼指“吸鸦片成瘾的人”。
　　 那么，我的身体，无疑就是一个烟道。这个烟道，专门保管腐旧的事物，并很有可能，已被烟酒奴役。而抽烟无非只是一个手势，是对时间的犯罪。
　　 (三)
　　 远去时代里，为了粮食，我们和大地的关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遥远。许多逝去的人，许多以为忘怀的事，一些人的生死悲喜，像梦中的地址，以模糊不清的表情，总在黑夜的风中飘来飘去。
　　 旧物和往事，总是给我以辽阔的安慰，每当我怀想，瞬间即可见到那些熟悉声容，排队进入我的时空。我喜欢一个人，不被叨扰地回到过去，回到记忆里的乡野小镇。那个小镇，就安放在长满橘子树的山梁上，层层叠叠的稻谷梯田，青红青黄的庄稼地，斤斤计较的亲昵乡音，简衣粗食的平凡烟火，以及黄土下面安睡如梦的故旧亲人。我只是想转身来路，回归稠厚安静的泥土，不被记忆所扰，不为有毒食品惊慌，不因被雾霾围堵绝望，不再恐惧惊见人世的欲望深渊，才想追随旧物里的时光，执迷于倾听往事走动的声音。
　　 我喜欢旧物的偏好，成为隔在我和孩子们之间的高山大河。孩子们眼中，我不是古董，但一定是可以随手舍弃的旧物，就像我当年对故土的舍弃一样，为了前方未知的道路和命运，流水样义无反顾。于今，想回去。跟暗夜秋风一起？还会有多少往事在记忆里坚守，如水的时间，轻易就会冲垮你的围堰。
　　 当时间成为难以消磨的难题，除了怀旧，我没有更好的玩具。随着年岁增长，念旧情绪日渐浓稠，不经意间又陷入了刻意和古板。不仅开始逃避利益世界，与人相处越来越困难，也疏远了和故旧亲朋间的往来。明知道这种状态反常又危险，容易自我牢狱，又不思改变。行为意识变得精灵古怪，离巫师术士也不远了。而怀旧本身就像一种巫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原本就不太讨人喜欢。我这副苦大仇深的嘴脸，寡言孤僻得只能叫人生厌了。不被家人默许，也不被友朋接受。生活目标倒是变得异常清晰，那就是人生方向的倒退，试图退回往事的源头。
　　 事实上，这是对梦想和现实的恐惧畏缩，麻痹时间心灵的可耻借口。
　　 (四)
　　 我并不抵触新生活。对于科技时代的日新月异，你可以抗拒，但无法抵制。我曾经努力习惯世界的变化，对新事物，怀有足够热情，并深受现代科技的恩惠，过着祖辈一生都难以想象的科技生活。在物质第一，传统、道德和信任溃败的当下，依然对爱、真善和美好，留存部分信心。世界在主张金钱、权势和性色的同时，并没有关闭良善和美好。教堂、道观和寺庙还在，为个体精神的返乡之路虚掩着门扉。神灵仍在原地，静静地等着，收容我们。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履历，并未铁板钉钉，依然充满希望和变数，只是被我泛滥的忧患，提前决堤堵了路。
　　 我虽然一直停留在世界的表面，对不理解的事物，不轻易接受，也不盲目反抗。世间万物，包罗万象，各自都有存在的合理属性。人各有别，心向殊途。一个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人，他迫切需要的，当然只是被窝和粮食，而不是礼服和教堂。就像一个乞丐，仅以获得衣食为最高目标。当然，也有一些人，在困境中走投无路时，容易向神灵求救。而人们为改变世俗命运，对神灵的依赖，又有明确的功利诉求，与信仰和心灵无关。不说因果业报，谁也不会饿着肚子关心虚无。这和信仰下的人生不一样，他们要么活着来世，要么活着救赎。宗教以慈悲胸怀，将万千生命平等地纳入了神明的道路。没有贫富界限和等级甄别。不公和差距是世俗标准，只在对比中存在。信仰者自信，觉悟者自觉。
　　 人被很多东西限制了，认知世界的方法和经验，也受到环境、教育和时间的局限。我不是希特勒纳粹，你手中也无ISIS瞄准世界的AK47。饥饿和苦难，并非更容易靠近本源神祇；极端、强权和暴力，同样难以混淆事实真相。世界天天新衣，黎明样滚滚不息。对于那些不理解的发生和变化，我们仅凭常识和个人经验，就断然给予抵制和反抗，无异于跟无知称兄道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合理存在。每一种存在方式，都是展开的童话。在没有弄清复杂事物来龙去脉之前，对结束和发生，尽可能给予客观包容的姿态，或许活着就滋润舒心许多。
　　 草有草的立场，狼有狼的悲伤。世间秩序，因为相互包容得以和谐相生。我们活着人性立场，不是诗歌立场，更非政治立场。首先要解决衣食住行，然后才有更多关心精神的可能，解决活着的诸多疑问和困境。一如星云大师“先关心生活，后关心生死”的修行主张。
　　 (五)
　　 我知道自己的日常生活，早已变成平庸的一部分。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平庸成不了旧物，也跟记忆和缅怀无关。不管多么信任科技和真理，我的人生已然缺少想象。剩下烟碱、焦油、尼古丁、麻木和腐朽，正在鱼肉我的身体。
　　 那些注定要消失的古旧事物，包括山川、草木、茅舍、炊烟、鸟鸣、犬吠，木格窗后面平凡简单的欢笑和痛楚，或许真的是值得一生信赖的灯火。
　　 我对纸烟的依赖，相当于提前默认了时间的宿命。我听见自己被夹在我指间尖叫，并在烟雾中化为灰烬。旧物里的温度，同样只存放于行吟者的背囊。于今满头白发，在我返乡之前，可能已经踉跄而去。
　　 一切，终归止于寂静。寂静，是神的寓言。
　　 除了文字，我一无所有。
　　 以此纪念那些再也难得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