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八月剥栆(随笔)
八月剥栆,是《诗经》中的句子。《诗经 豳风 七月》是这样歌唱农家一年四季劳作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剥栆,十月获稻,以此春酒,以介寿眉……”,七月大火星向西落去天气转凉了,九月了,该让女人缝制寒衣……八月开始拨打红枣,十月下田收割稻谷,割下稻谷酿成春酒,美酒美酒,以求长寿……从年初写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
诗三百,风雅颂。风,民风,风俗。中国古代,朝廷多设采风官,他们摇着木舌铜铃翻山越岭,走村串户,田间地头去采集民歌民谣,视为民意,提供天子和大臣们知晓……诗经中的《风》,多是如此集结,民歌歌词集耳。
“八月剥栆”,问题是这个“剥”字。古时,“剥”与“扑”读音相同,周游列国的采风官们,听歌记音,信手写下一个“剥”字,这是一个“秀才”式的错误。比如,把麦苗呼做“韭菜”,也是城里人常有的事。
扑,击打。我们现在叫拿杆子扩枣。
可拗相公王安石却不以为然,他作《诗新经》“八月剥枣”解云:“剥者,剥其皮而进之,所以养老也。(剥去枣子的皮,去敬献父母)”王安石多大的学问啊,唐宋八大家,陆游祖父陆佃,问学于时在南京的王安石后,叹服:“平日就师十年,不如从公之一日。”苏东坡也仰慕王的学识,说过“从公已觉十年迟”。可在这个“剥”字上王安石顽固得很,别人说丞相你错了,他驳斥说:你们不读书,你们懂个屁!“某(我)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君辈(你们这些人)坐不读书耳!”……直到,有一天,“从蒋山郊步至民家,问其翁安在?曰:‘去扑枣。’始悟前非。”走到农家,才知道自己确实错了。王安石,他就是这么的拗。
按说,前有西汉毛亨毛苌对《诗经》的注释,后有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将“剥”反切成“扑”音,孔颖达《毛诗正义》则进一步强调枣要从树下打——“枣须树击之,所以剥为击也。”这些,他应该是读过的。所以,孔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后来,人们笑他说:王安石“剥枣”,虽属曲解,却有孝心。
读到过马未都的故事:马未都姓马且瘦,年轻时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瘦马”,后来知道了“瘦马”乃江南妓女所指称,他肠子都悔青了:“这个笔名刚开始使用时还自鸣得意,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就有‘古道西风瘦马’之句,意境沧桑,正合年轻时的我那股文学酸劲儿。后来有一天夜读,明张岱《陶庵梦忆》有扬州瘦马一节,读毕冷汗一身,恨不得将从前印在书上的笔名全部抠去。过去年长者常说‘年幼无知’,那一夜算是领教了。”
现在每每有人问起“为何不再瘦马了?”马未都“只好回答,人过三十,身体开始发福,与瘦渐渐无缘,故而舍之。”其中酸苦如何说与人知。
马未都京城里开办第一家私人博物馆,起名“观复”。观复,这词古雅,初见,我并未留心去究竟一番,曾给人说“马未都写过文章做过编辑,他有一个私人博物馆,在北京,馆名好怪,好像叫‘复’……什么‘观’……”闹了笑话。后来知道“观复”出自老子《道德经》,“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不论万物如何变化多端,终会回归根本。回归根本称作静,就是所谓的回归其本来自性。“观”即看,“复”即一遍又一遍。世间万物你只有静下心来一遍又一遍反复仔细观察,才能认清它的本质。学问大了去了。不过,如此的内涵,如何翻译给洋人:多看几眼博物馆?
其实,人都有睁眼瞎的时候。大佬潘石屹突有一天微信说:“走进清华,一块石头上刻着四个字,一个字也不认识。忽然感到了差距。”他不是矫情得故作谦虚的姿态,也确实难为他,那四个字是篆书,而且变了体,“天马无羁”。字体是拓自齐白石先生1937年74岁高龄时写下的篆书四言联:“阳春有脚,天马弗羁。”有人研究,“弗”是“无”字的繁体,所以译为现代简体字应该是“天马无羁”。不认识不要紧,只要房子卖得好。
四个字,我认识“天马”,俩,又能怎样?还不是买不起房。
文人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4-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