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蒯睁开眼，亮亮的光线就在炕上蹦脚撒欢，一下子撞进他的瞳孔，他的脑仁。他用手背在两眼上来回拉两下，目光停留在炕头的饭桌上：酒杯、筷子、菜钵、饭碗，歪在酱盘上的半根黄瓜。这扯不扯。他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半拉身子。哪个鳖羔说多喝酒能解乏，净扯外国六。他把双臂向后抻了抻，仍能感觉到后肩酸楚的痛。不是十八二十三那会儿喽。他想再歇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小黄也许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主人昨晚的所作所为简直把它气炸了肺。以往都是他吃一半，它吃一半。最不济也是他吃剩了残羹冷炙由它吃。可昨晚他竟自斟自饮，毫不理会它的挥拳相向、低声嘶吼。最可气的是他竟拿半杯白酒让它喝，把小黄气得打滚抗议：你以为我是傻逼人类呀。到最后他不管不顾倒头就睡，让苍蝇吃了个沟满壕平，酒足饭饱后比赛苍蝇好声音：嗡嗡嗡嗡嗡嗡。若不是怕毁了犬类忠于职守的节操，小黄真想嗖地一下窜上去，一巴掌拍死苍蝇，夺回饭碗。
　　 小黄把犬手搭在炕沿边，噗噗地拍着。让老蒯既听到声音又不至于惊吓到他。厮混时间长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见主人伸吧手，它把热乎乎的长舌送过去，舔着主人龟裂的手指。
　　 老蒯忽地坐起来。看看饭桌，摸摸小黄的头。老伙计忘给你饭饭了。伸手抓裤子，没有。低头一瞅，裤子穿着呢。昨晚压根没脱。这哪是过日子的道道道，让人笑话。一股精气神仿佛推上电闸的井水咕咚咕咚往外冒。站起来习惯性地做着系裤腰带的动作，把还在餐桌上饕餮甚至于做爱繁衍的苍蝇惊得嗡地一下杳无踪影。跳下地，趿拉上鞋，回身把桌子上的剩饭剩菜倒在一个碗子里，拍拍小黄的头，愧疚似地倒进它的餐盘。麻溜洗碗、刷锅，将土豆、小咸鱼、鸡蛋焖和一小钵二米饭摆上锅帘，盖上锅盖。一缕人气就从锅底坑顺着炕下的烟道一个90度直角拐上烟囱，呼呼地喘着粗气，飘过屋脊，向左邻右舍炫耀着。
　　 小黄吃饱后屁颠屁颠跑过来，为主人的眷顾，为自己昨晚的怨愤颇感不好意思，绕着老蒯的小腿肚用脖子蹭来蹭去，一会儿又用嘴去拱老蒯的脚跟，提醒老蒯该出去方便方便了。
　　 老蒯出去，小黄也出去。小黄出去，先在自己的领地踅摸一番，撇开腿在一个个地界标记处撒上自己的痕迹，示威似地亮几嗓子。老蒯出去，牛圈里的老黄忽地站起来，瞪着大大的眼睛，打着响鼻，长长的舌头在鼻孔和嘴里一进一出，好等着老蒯的美味。
　　 老蒯把男性物件掏出来，一股深黄色的尿液对着老牛的鼻翼直射过去，让老黄贪婪地翻卷着舌头，快速在鼻孔和嘴里进出，它太需要这液体中的盐分了。
　　 虽也没成想，这老蒯常年如一日的善举被一人盯个正着，由此泛起的故事，就像夏季山沟里突降一场暴雨，稀里哗啦，飞流直下。
　　 （二）
　　 秋子回钟两点就醒了。醒了的秋子对着黢黑的天花板瞪着两个大眼睛。两个大眼睛左瞅瞅右瞅瞅想揪住男人的衣襟。两点之前那段梦乡里，她正和男人滚在一个被窝里缠绵。男人啃她咬她。她双臂紧紧箍着男人，撇开双腿，让男人往最干渴的地块灌水。谁知怎么努力就是没感觉到有男人的物件。她哼哧哼哧满脑瓜汗，嗷地一声坐起来。死鬼你把东西给谁了给谁了？坐起来的秋子迷瞪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是个梦。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枕头。“东西到底给谁了呢?”，秋子一把把枕头扔到炕梢，就像一脚把不中用的男人踹到地上。
　　 她把夏凉被掫一边，仍感觉到脸上、胸前甚至于头发里往外蒸腾的汗。望望窗外，透过蝉翼窗纱，月光将枝桠水印在地板革上，你勾我连，撕扯不开。她想把塑钢窗户打开一扇，让凉风透进来，没敢。想打开电风扇，摁的却是电视。电视就电视吧，管他什么声音、什么色彩、什么内容，她只需要不断闪忽的光亮干扰她在黢黑天花板上揪住自家男人的念想。
　　 什么时候男人开始疏远厌烦自己？她眨巴着眼睛，把回忆的书一篇一篇往回翻。五年前？不对，五年前那年他赔个滴溜光锃亮，还是她把家里卖苹果的钱垫付给堵上门要账的。他感动得眼圈红红的，一夜纠缠她好几次，一连纠缠好几天。三年前？也不对。三年前他开上轿车，把她拉到城里，里外置换一新，金耳环金项链，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一顿洗吧之后，在城市宾馆的席梦思上他们也温存过。男人直说应酬多肾不好很累，她还后悔自己奢望更多，便不停揉着男人的腰。对，就从那时开始，她养起了奶白，就为了男人随时回来随时能喝上热奶。两年前？好像是。村里人在夸口男人的同时，余光中流露出怪怪的感觉，既怜悯又得意既羡慕又解恨的复杂。男人倒是回来几次，每次东西都不少带。但每次都有电话催得不行，她还催着男人快走：正事要紧。奶每次她都给热好，前几次还喝，后来就嫌乎有膻味，不喝了。她再仔细捋捋，对，就从他不喝羊奶后，他俩就很少挨过身。
　　 西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她知道是老蒯起床了。“这个死老蒯，怪人。人家都是男人外出上基建队，他倒好，偏囚囚家里，让老婆到基建队给人做饭去。家里没女人还是个家呀。”转念一想，没女人的家不是家，没男人的家就是家吗？她觉得自己这两年真傻，就知道在村里人面前显摆这，显摆那，要是给男人显摆丢了，那可就丢死人了。
　　 想到男人，就想到昨夜的梦，就更想男人。她暗自欣喜，自己还没老，还有那想头。两腿间湿湿的，她套上衣裤上厕所。就在她上完厕所站起来时，从厕所花砖的透气孔中，看到老蒯那男人的物件正一颠一颠地对着老黄牛。
　　 她当即决定：上城，找自家男人老万。
　　 她不知道，她去了还不如不去……
　　 （三）
　　 秋子兴冲冲叫了辆出租面包车准备进城找自己男人或者到城里自己家过过瘾的时候，唯一让她牵挂的是奶白。奶白是一只奶羊，白白的身段，白白的奶子，白白的乳汁，有时她也把羊角染成白色。宠爱有佳，就叫奶白了。奶白似乎很认同这个叫法，一喊奶白奶白，它就咩咩咩地叫，仿佛知道了知道了。奶白是她消遣寂寞的依赖。在她的意识中，奶白是给男人准备的。她听说喝这样的奶对男人的腰有好处，这是她知道腰就是肾肾就是腰之后第一时间作出的反应。孩子和男人在自家的建筑公司打拼，她成为家园的固守者。头几年，男人是叫他到城里的家居住的，她也去住了一段时间。可不行，闷得慌，连对门是谁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话，也不敢说话。她在这样的火柴盒中憋闷得要发疯。当山野青草发芽驴放屁的时候，归家心绪就小草见了春风似的疯涨，一顿把火把她拽回来。
　　 年轻时她有公职，在公社粮库。“二两粮”指标年代，要她支援“三线”，她就支援到这里。犄角旮旯中偷偷栽种长出的地瓜、土豆以及漫山遍野可以果腹的野菜，让眼睛饿得发绿的少女终于下定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而那时，她现在的男人就是最能在偏角六棱中捣鼓出填饱肚子的那拨人，几十斤土豆、几十斤地瓜和几土篮萝卜就把自己诱惑过去，决定做他的老婆。她的老父亲临终，还睁大双眼遗嘱孙男娣女：记住，地就是命，谁也不准把地给扔了！
　　 她固守这里，就是要守住自家的命。她把家里园园窠窠收拾得羽羽齐齐。承包田给老蒯白种，但有一条，一旦她要收回来老蒯就得无条件送回来，她就觉得非有这么一天不可。男人回来她鼓捣最多的话就是把现在这个家翻新，翻新到像城里的别墅。她掰着手指，合计最终会和男人在这安享晚年。
　　 衣服换了好几套，瞅着既不太土气又不很扎眼，她才锁了门，走出大街。钥匙棍得给西院老蒯一套，乡里乡亲已成习惯，赶趟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人进屋。奶白不用说，她不在家时一直就老蒯照料，让他天天挤羊奶喝就扯平了。
　　 “亲家亲家……”她喊老蒯为亲家，屯里都这样，凡两家儿女结为一家，两边有瓜葛的亲戚，不管七大姑八大姨烂眼二妗们，都亲家公亲家母叫做一团。一来显得亲切，二来宜于骂嘴仗说俏皮嗑。她喊老蒯亲家，其实八杆子也打不着，老蒯先喊她亲家，礼尚往来，她也喊他亲家。
　　 老蒯正在蚕房里给蛾籽薰药。褐色的牛皮纸上密密麻麻粘着高粱米粒大小的蛾籽。有等得不耐烦的，就破壳而出，黑黑的像蚂蚁样的蚁蚕就蚂蚁样蠕动。听到催命似的喊声，挓挲两手出来，“叫什么嗥，亲家母？”猫发情时的叫声屯里叫“猫叫嗥”，是亲家间经常开玩笑的话。秋子一时走嘴，“就叫你。”一下子想起早晨老蒯对着乳牛泚尿的情景，心突突一下，嘴却不饶人，“我上趟城里，钥匙棍和奶白交给你，省得就光对乳牛擦睾。” 擦睾，是屯里人对牛发情时的专用语，她话没说完就关上出租面包车车门，不给老蒯回话空间。她知道老蒯的嘴里掏不出好马粪来。
　　 秋子的车开溜时，奶白咩咩地叫着，向她道别。红红的太阳蹦在东山的山脊上，约一人来高。
　　 （四）
　　 东山山脊一人来高的太阳正翘着脚打着眼罩清点这个叫西阳庵屯的山山水水。从高处俯视，小屯子就像一个有豁口的鸟窝，群山像漾起的水波一圈一圈外围着，只在西边留一个水的出口，风的进口，当然鬼精鬼精的人也从这儿里出外进，它就眼瞅着秋子从这个豁口一路突突突地尥出去，像个兔子。三条沟壑的涓涓细流汇聚到一处便日夜哗哗地笑着，就像三个纯情少女成为媳妇知晓男女之事后的窃窃私语。河水一路欢歌唾沫四溅顺势而下，就看见河左边十几户人家，河右边十几户人家，就把这些人家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脉脉带出山沟，偷偷潜入下一个村庄。
　　 河水流到老蒯的家门口，打着旋儿不想走。就等老蒯来到溪流面前，伸出双手，小钵一样捧起水，呼哧呼哧往脸上泼，撸把两下，完事。也不用香皂，也不用手巾。河水这个高兴呀，总算还有个人能和她亲密接触，和她有亲吻的举动，虽然这个举动有点鲁莽。男人有时就是不顾女人的感受。
　　 这是老蒯的习惯，他爹教的，打小就这样。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他老婆说他贱病，儿子说这是毛病，反正是有问题。他不回言。他不明白，这清清的水咋就洗不得脸了？是水有问题了，还是脸有问题了，还是两者都有问题了？
　　 吃完饭，老蒯背上蚕筐拿上蛾纸上山“破蚁”，小黄和女友早在外面卿卿我我一阵了。老黄瞪眼斜看太阳，已有两人高了，便哞哞地喊着，告诉主人晚点了晚点了。奶白眼瞅女主人格格笑着不见踪影正愁早餐如何解决，见老蒯屁颠屁颠过来，立马多云转晴不停地抿着嘴乐。于是老黄和奶白在前面开路，不时偷嘴路边的苞米叶、地瓜蔓，不理解为何这般美味偏偏不让吃。小黄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撒欢后面，对奶白的加入甚有敌意，不时地吼几嗓子，又忙着在新的领域留下自己的气息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
　　 老蒯卷上一袋旱烟，点上，在老黄、奶白后面慢慢走。看着奶白，想起秋子，由秋子瞬间桥接到自己女人，“这个傻子不知在外面累啥样……”他觉得老婆遇到自己这样的男人一定很委屈，要不不会外出基建队做饭。可想想，真是没招。他是过继子，老人依赖惯了，离开一天都不行。不论多晚，他要是不回家，不掖掖被角，不摸摸头，老人就干坐着。媳妇一问，就说不困。只等他回来，才放心躺下。儿子正读大学，这是祖宗坟上冒青烟的大好事，就指他俩土里刨食维持四个人的生计问题还不大，可是眼瞅儿子毕业要安排工作，工作之后还要筹买房子。这是他闹不明白最头疼的事。他年轻那会儿，只要考上大学，那可就什么都妥了：工作，媳妇，房子……现在倒好，供了四年，腰筋差点抻两截。结果，老太太看地图，耗子扛木锨。老婆是个刚强人，孩子有出息，考上去，是她在村子里最挺起腰板大声说话的资本。屯子里和孩子般大般的都跟老万出去搞基建了，抹灰的抹灰，砌砖的砌砖，干木活，绑架子……反正都学点技术，这几年“大团结”一把一把往家拿，老婆哪能不红眼？她是把骨头渣子卖了也要自家孩子高出一头的货。他试探过养母，养母口头应允，可一连两宿没睡觉，为此他死活不出去。他不出去，也不想让老婆出去，建筑队一些乱七八槽的事他听闻不少。可不行，两人大吵一场，老婆赌气跑到建筑队，先是给人挖勺当小工，后来给大家伙做饭。老蒯知道，老婆是为这个家好。
　　 小黄突然叽叽起来，老蒯看一眼，是奶白拱进地瓜地，小黄看不过眼，吼他出来，奶白来气，拿角去顶它，两个叫上板了。
　　 （五）
　　 漫山遍野的树木、杂草，张开双臂，将太阳的初恋紧紧拥抱，像人吃冰激凌一样酣畅无比。太阳铆足了劲，从被窝里爬出来就挥汗如雨不断添加煤块、柴板，到底在傍晚时把锅边烧得通红。知了在地下潜伏三年终于冲破藩篱，整日唱着一鸣惊人的求爱歌曲。鸭子嘎嘎嘎嘎我才不怕我才不怕，逮着机会就和小溪玩过家家。小黄大张着嘴恨不能将舌头扔在外面，寻着阴凉处趴趴但绝不离开房前屋后。只有老黄泰然不惊安之若素一副不屑一顾的优哉游哉。老蒯的日子扭紧了发条的钟摆，戴上驴眼蒙绕着石碾拉磨的毛驴。早晨起来，来到挂着茧串的房屋，听着茧蛹在茧壳中刷刷刷刷地潮动。那是多可敬的生灵啊，只要一出了茧壳，秒分钟就会向着异性的躯体爬去，秒分钟就私定终身，秒分钟就喜成眷属。即使在黑暗中也要设计美好的明天！只有这样的信念才会在光明乍现的瞬间践行忠贞不渝爱情。看看还在外涌的蚕蛾，他会挑选一两个凤蛾，瞅准原浆还没跑的时候，揪掉蛾膀生吃。蛾出快靠根时，他会用塑料壶灌上几壶60度散白酒，把那些还没配对的凤蛾放进酒中。“这才是正儿八经的雄蚕蛾酒呢。”他美滋滋好几天。泡制好的酒从上冬起一天喝几口，也在杀年猪或家里来贵重客人时拿出来。当然，每年他都给老万倒上几瓶，在老万回家时送过去。不成想老万特在意，老蒯颇感脸上有光。“老万现在可是大老板了，啥东西还稀罕，可在意咱这东西。”老蒯每到这时总想着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