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纠结在一起的故事

　　五
　　王健的心头莫名其妙地跳动几下。这几个月来，先是为了上调的事，后来又为了那些照片，他成了这里的常客，和那刘秘书早就混熟了。
　　“哦，对了，王健，前几天上级领导来视察，照了不少照片，都还没有洗出来，你抽个空把它洗出来，多洗几套。顺便把你照的也洗出来！”
　　王健明白，洗那些照片只是个借口，洗他新照的却是“家门儿主任”的真实目的。
　　“嗨，现在就有空呀，你把底片给我，我这就去洗，也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领导……”王健站起来说。
　　“我就欣赏你这一点，办事干脆，雷厉风行。”王主任打抽屉里拿出一个胶卷，递给王健，又把暗房的钥匙拿了出来。
　　暗室就在王主任办公室的隔壁，除了外面有一扇正门外，在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一道小门直通。对于这个小小的暗室，王健并不陌生，那些让雨鸽坐卧不安、差一点就要崩溃的照片就是由他悄悄地在这里洗出来的。以前，办公室洗照片的事是由现在已经退休了的老张负责的，王健也是跟着他学的摄影和冲像技术。
　　王健将门关闭，窗帘拉好，屋子里一下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打开那盏低瓦数的红灯，先将自己照的底片拿了出来，依次在显影液、定影液中放入。他娴熟地操作着，想着从今往后自己就成了这里的主人，心中有一阵甜蜜的感觉泛起。图像出来了，照得还真清晰，在这方面，他似乎有着一种天赋，老张只给他说过一次他就掌握了，光圈、快门、速度，背景虚化、前景模糊……这些以前听都没有听过的名词都被他掌握得得心应手。至今，他也照过好几卷胶片了，还没有失败过。
　　他将那种照片依次用镊子夹起，在眼前仔细观看。那天的情景也在眼前浮现出来。肖晓微那天闹肚子，只有一个蹲坑的厕所恰好有人，肖晓微拉了他一下，跑到外面的那个和山民家一样的猪圈出粪口方便。这出粪口虽然也有一道草帘遮挡，但草帘已经破旧，稀稀的，人在里面外面的人都能看个大概，而从侧面姑娘的秘密就全暴露了。
　　王健怕相机的快门声惊动了肖晓微，将相机用一件春秋衫包住，只露出镜头，试探着按动了快门，一下，两下……
　　王健娴熟地忙碌着，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仿佛看到了一条平坦的大道正在面前展开，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凭心而论，王健感到自己在肖晓微正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弃她而去，也的确做得过份了一点，是小人的作为。但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小肖怀孕了，上调回城的事肯定要黄，而他手里却有一张推荐表，更重要的是，帮了“家门儿主任”的忙，会有一个好前程在等着他，这不？这不就到机关了么？从此过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日子，比知青好了百倍，就是比那些油大工人也好了上十倍呀。他不能因人生路上的一段过往而丢了自己的前途。再说，肖晓微的那张脸变得多快呀，说翻脸就翻脸，全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既然如此，我又何苦非在你那一棵树上吊死呢……
　　照片上的肖晓微脸是被遮住的，但女儿家白净的臀却是那么显眼。那个色鬼，就喜欢这种东西。虽说是自己的女友，不，前女友，但看不见脸，认不出人也就算不了什么了，不像雨鸽的那种，会让人抓住把柄让你就范。毕竟好了一场，给你留下了脸面，也算对得起你了吧。他又想起那些闺房之乐，想起和“家门儿主任”在一起开的那些荤玩笑来，在心里对肖晓微说：“对了，我就再加上一条，不会把那些事情弄来当歌唱，这肯定更对得起你了噻……”
　　外面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在得到是王主任本人的确切答复后，王健才将门打开一道缝，放他进来。

　　六
　　“川南，可以加蜂蜜了么？”
　　陆仙儿揭开锅盖，看着大铁锅里开得正欢的药汁问道。
　　川南正清理着那桶蜂蜜里的杂质，摇蜜的时候有些匆忙，掉进了些许蜂蜡碎屑。听到陆仙儿问他，忙走过来，看了看锅里，说：“不行，还得熬一阵，让药汁再黏点才行。四妹，火可以小一点了，锅里开着就行。”
　　坐在灶前烧火的四妹答应了一声，拆出了几根柴来，将它们插在灶旁的灰堆里。
　　夜已很深了，外面的稻田传来一阵阵的蛙鸣，夜行的鸟儿也不时发出几声啼叫，更显出这夜的神秘。黑虎像个卫士似的在屋外守护着，不时朝远处发出几声低沉的叫声。
　　厨房里迷漫着浓郁的中药香味。夜风从开着的门里吹了进来，将白天聚集的暑气一扫而去，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四妹已经很累了。早上起得早，中午连个盹都没打，忙了一个整天，这会儿两个眼皮直往一起合。但她仍然坚持着。她得为她可怜的“哥哥”多做一点事情。其实，小四从很早起就知道了陆仙儿的秘密。那还是她十二岁的时候，一次打陆仙儿屋前经过，被里面一种声响吸引，悄悄扒着门缝一看，见“哥哥”把一条长长的白布固定在墙上，身体却一圈圈转动着，将白布缠在胸口上。在仙儿面朝她时，小四看见了被她叫着“哥哥”的人竟然有着一对形状奇特的乳房。那会儿，她吓得差一点叫起来，她不明好好的人为啥非得用布条缠着，是因为那对不好看的乳房么？但那乳房一看就是被那布条勒成那个样子的呀。联想到“哥哥”身上那些数不清的秘密，小小年纪的她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空下来，悄悄问母亲，母亲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死死关住，连声追问：“你爸知道你偷看的事么？你还给谁讲过这事？”那个时候，母亲的眼睛还没有失明，只是由于哭泣太多的缘故，常常是红的，像是烂桃儿。小四漠然地摇摇头，心中跳得“怦怦”的。
　　母亲悄悄地告诉了她“哥哥”的一些事情。小四压抑地哭着，一再保证不会在外面泄露一丁点儿，也不会让爸爸晓得她已识破“哥哥”身份的事情，甚至于还发了毒誓。
　　打那起，她就对仙儿姐姐有了更深的了解和更亲的感情。为了这个家，仙儿姐不惜以自己宝贵的青春为代价，拼着命地支撑着。小四一下子就懂事了，帮着仙儿干这干那，她要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为哥哥，不，为姐姐分担一点，尽量多分担一点。
　　看着姐姐与川南这么投缘，小四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有多少次，她都想开口问一问仙儿姐，但一想到对母亲的承诺，只得打住。被人为扭曲生命轨迹的姐姐注定要走一条比小四艰难得多的路。
　　当小四按山里的规矩，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到公社所在的场上看了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年轻人，放了人户之后，她更加为仙儿姐的将来操心。仙儿二十岁生日那天，小四一人躲在屋后的竹林中哭了好久，为仙儿姐多舛的命运，也为仙儿姐面对心上人却始终无法开口表露爱意的尴尬处境。她只有用做更多事情的行动，减轻仙儿姐的生活压力。按照山里的规矩，再过两年，当她满了十八岁后，就得要坐歌堂出嫁了，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仙儿姐将会成什么样子……

　　七
　　是眼睛能看见了的缘故，还是因为白天陆仙儿说的那通话？仙儿妈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知道，在厨房里，女儿正和一个与他们家非亲非故的，从千里之外的一个大城市来到这儿的知青小伙儿忙碌着，这叫她既高兴又不安。这些年，算是把川南麻烦够了，每隔几天都得来给她老两口儿治病。她的这双眼要不是川南不停手地治疗，早就废了。川南这城里小伙儿，真是古道热肠，那心比金子还宝贵呢。白天里，她已将川南的模样看到了，顶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个子高过仙儿一头，长得又英俊，和仙儿在一起，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曾悄悄地找人给仙儿算过命，那算命先生说仙儿小时苦，然而以后的日子才叫好呢，因为她命中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就是川南么？仙儿爹的那种做法，她是从心眼里不愿意的。家里本来就阴盛阳衰，再给女儿娶个“媳妇”回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人家姑娘就乐意？要是人家一闹起来，这事还不就穿帮了？到那个时候该怎么收拾？总是拿以前来说事，哪里哪里有这么一户人，就是这样做的。仙儿说得对，那是哪一年的事了？现在是新社会，将心比心，谁家会把自己的姑娘往你这火坑里扔呢？
　　可家里，历来都是老头子做主，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呢？仙儿她爸说得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那个老表叔一点都不晓得仙儿的身世，给她说媳妇也在情理之中，这又叫仙儿爸咋个说嘛？这才应了那句话，一步错步步错，这二十年来，他们一家人都在撒谎骗人。到这些都揭穿的那一天，她只有找条绳子来吊死算了……转念又想：要是川南晓得了陆仙儿的身份不光不嫌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地喜欢她呢？他们两人在一起守夜一起进山采药，就像是分不开的脚趾头，说不定人家川南也在怀疑陆仙儿的身份了。早点让这层纸破了也是好事。那样，就可以招一个养老女婿上门，顶起陆家的门户来。几年之后，有了后人，这陆家不就又兴旺起来了么？
　　她推推身边的老伴儿，轻声叫着：“老头子，老头子，听我说，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
　　“啥事呀？三更半夜地不睡，喊冤呀？”
　　“看你，都六十了，还这么大的瞌睡。仙儿和川南还在厨房给你熬药膏呢。”
　　“这我晓得。仙儿不陪着他么？我们去了又插不上手。”
　　“你说川南这小伙子咋样？”
　　“当然是好样的哟，人聪明，又没有学生的架子。反正不像个城里人。”
　　“那你是喜欢他啰？”
　　“喜欢又咋个？喜欢就成了你的儿了呀？”
　　“不能成一个整儿，可以成半个儿呀。”仙儿妈索性坐了起来，依在床头上，睁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尽管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仙儿爹也坐起来了，摸索着把烟袋抓在手里，点起一锅烟来。他狠劲吸了一口，将口水吐在床下面，这才说：“你是想招他为上门女婿？你以为我没想过？看着他和我们仙儿那么好，我就没打过这个主意？人家毕竟是个文化人，想的就是个‘自由’，能听我们的安排？听仙儿讲，他家也是几代单传，人家爹妈还不一样等着抱孙子？仙儿从小就当儿带，寨子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要招上门女婿，就得把仙儿的身份揭穿，要是人家不干，你连这个假儿子都没了。这叫一家人今后怎么在这里做人？我想了好久了，最好的，最有把握的，还是给仙儿娶亲……”
　　“可仙儿是女儿身，怎么能跟‘媳妇’生儿子嘛！”
　　“这你就不懂了，可以学老辈子，借种呀。借秧打谷，借砖起屋，这事自古就有，算不了什么丢人的。这样，仙儿还是儿，又多了媳妇！”
　　“你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等那姑娘一娶回家，还不一样把仙儿的身份揭穿？你以为还是从前呀，媳妇娶进门就行了，再怎么着也不敢说要把男人休了的。现在新社会，人家能用一辈子的好日子来成全你那个死脑筋？到那个时候，人家又哭又闹，我看你又怎么收场！”
　　女人的心里一阵刺痛，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仙儿妈说得有道理，老头子也不禁心里跳得“怦怦”的，但表叔要给仙儿说亲，这对老陆家是大喜的事呀，表叔那人又不是不晓得，死要面子，你要是不给他脸面，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往来。再说，已经答应了人家了，难道还要反悔不成？人家说了，那姑娘就是看上了陆仙儿的勤劳和为人忠厚，一心要嫁给陆仙儿呢。
　　仙儿爸的头又开始痛了，这死老太婆，硬要提这件事，这一夜又莫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