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龙贝贝，新改的名字。
　　 前年在北京，走在一个小胡同里，突然被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叫住，足足看了我五分钟，缓缓开口：“丫头，家里就你一个女儿吧，回去把名字改改，会让你逃过很多劫数，会大富大贵。”
　　 无奇不有的世界，让我心生惊诧，回到家把这当作一个奇遇对爸妈说起，他们却非常慎重，特地请了我们镇上有名的风水大师帮我改了名。我却不以为然！
　　 我在杭州的家里每天写作，用文字描绘自己心里的和现实的世界，让每个字都产生物质的价值。这是我唯一能谋生的技能。
　　 我从小身体不好，有很严重的头痛病，无法出去工作，因为头痛病发作常常需要请假，没有哪个老板会喜欢这样的员工。
　　 写作先是内心的喜爱，后来渐渐地变成赚钱的工具，每一个字都染上铜臭味，但我却没有办法。收入虽不稳定，但维持基本的生存尚可。
　　 这种生活在别人的眼里，太缺乏安全感，但对一个长年没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且不愿在人群里出没的女子来说，就像是水中的鱼，冷暖自知，无从说起，也无法说起。
　　 我其实是个很自由随性的人，就算是没有身体的牵绊，估计我也不愿涉世很深，总觉得有些东西是生命中的一场虚幻，只有短暂的灿烂。也许这一切就注定我只能选择写作，它能让我找到合理的借口，来逃避现实和喧嚣。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压抑，也想触及外面的世界。
　　 有一段时间，总喜欢一个人去西湖，什么都不做，只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坐着，看别人热闹。从不化妆的女子，随性穿戴，与这个潮流的城市格格不入，但我自己喜欢，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与别人无关，它只有关自己内心的感受。
　　 在一个下午的黄昏时分，陆出现了。那时，要远去的夕阳，把一层金色洒在湖面上，美轮美奂。他很自然地坐在我身边，指着不远处的断桥说，“好美的桥啊！”我看他一眼，心生警惕，从来与陌生的人保持着距离，更何况是一个绅士样的男子。出于礼貌，我还是轻轻地一笑，并不搭腔。后来，他也不再说话，彼此安静地坐着，直到整个城市都陷在光怪陆离的灯火下，我们才起身离开，觉得这是一个很怪异的场面，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居然会长时间地坐在一起，没有言语。
　　 再后来，我们理所当然地认识，是陆有心认识我，他说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安静地在西湖边坐上半天，那是一幅独特的画面。我仍旧不以为然地笑笑，想是他在繁华的世间看过太多喧闹，心里需要安宁，而我刚好契入了他心中的画面。
　　 难道说西湖真是一个会产生美丽偶遇，然后产生爱情的神奇地方吗？
　　
　　 （二）
　　 比我大九岁的男子，三年前从迪拜回到杭州，现在不知道做什么。我羞于打听，也不想打听，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为什么会带我去看一场电影，在立体声环绕的幽暗空间里，帮我买一桶黄灿灿的爆米花，我细细地咀嚼着，神情淡漠，当然也有偷偷发笑的时候，只是不想让他看见。对男女关系已进入免疫系统里，总是无来由地想把自己保护。或许一次受伤，足已让一个女人心生绝望。
　　 凌晨的时候从电影院走出，陆开着陆虎送我回家，这丑陋的大物体，是一个男人成功的标志。我却觉得离我很遥远。我在开满大片粉色白色的紫荆花树下跟陆道别，然后转身上楼，没有倦意，直接打开电脑，希望把自己心里的文字写出来，趁着电脑开启的档口，给自己泡一杯蜂蜜水。这是回老家时爸爸在一个养蜜蜂的邻居家给我买的。据说蜂蜜有很多功效，美容，养胃，减肥，治疗失眠。而我只是喜欢这种浓稠的液体，带给我味觉上的甜蜜，仅此而已。
　　 只在空白的文档里写下标题，手机里有短信传来的声音，犹豫一下，打开，果然是陆的：贝贝，你是个笑容寂寞的女子，如有可能，我希望为你的笑容提供一个温暖的去处。
　　 我把大杯的蜂蜜水一口饮尽，胸腔很热，突然伏案失声哭泣，说不清缘由，或许是觉得这个城市总跟我开着不诚实的玩笑，一次又一次地置我于生死边缘，总是要在面对巨大诱惑时做出痛苦的选择，这不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平凡女子能够坦然面对的。有时拒绝，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做不到，便沉沦在黑暗中。
　　 《蝴蝶君》里，那个有法令纹的男人，站在六十年代北京清凉如水的夜色下，看一个老人在水井旁边捉荧火虫。而我却要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看自己面对美丽的诱惑时，残忍而有力地把那把刀刃拔出插入自己的心脏，任凭血流成河......
　　 我在汽车站买一张去往无锡的车票，希望能暂时逃离这个城市的纠缠。速度不紧不慢的车窗外，有绿色田野和小村庄，还有一座看起来庄严肃穆的庙宇。车厢里放着成龙的武打片，动作激烈充满暴力。我拿出手机摁下关机键，然后把头靠在并不柔软的车座上。
　　 将近四个小时，到了无锡，在街头看起来肮脏的小吃店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然后盲无目的行走着，心里空寥寥的，但觉得身体充满了力气。路上的行人匆匆，仿佛从来不曾停留过。
　　 晚些时候，寻得一个廉价的旅馆住下，胖胖的老板娘，很和蔼，笑眯眯地问我，“一个人呀。”我点头，并不想多说话。她继续说，“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哦。”这话让我觉得温暖，再次感激地点点头。狭小的房间，但舒适整洁，临窗小茶几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马蹄莲，是我平时最喜欢的花。突然觉得心情大好，透过不大的窗口向外望去，所有的物体包括流动的生命，都变得柔和起来......
　　
　　 （三）
　　 两天后，返回杭州，在车上打开手机，里面有几十条来电提醒，还有两条短信，第一条：贝贝，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第二条：贝贝，我找不到你，我很担心你。我笑笑，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就这样吧！顺其自然未必不是件好事。
　　 阳光炙热的午后，整个杭城像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一样，膨胀的内核里是浮躁不安的大批人群，四处涌动着。我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面，对陆的质问咬牙不语。我想我不需要解释，逃离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陆却说，“贝贝，不管怎么样，你好自为之，别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强悍，你没那么厉害，你需要别人的照顾。”他后来对我挥挥手，留下大叠的钞票，在我泛着贫寒光泽的写字桌上，那可能是我出卖文字一辈子都挣不来的钱。我在阳台上看他开车隐没在车潮人群里面。心里苦笑：这算怎么回事？说得难听点，就算是妓女，也需要一时半刻的肉体出卖吧。而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拿这么多回报，是富足对贫穷的嘲笑，还是同情的施舍，亦或是热烈的应对？男人的心思，同样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第一次坐地铁，没有方向感，只是随着人流向前涌动。门一打开，就有如潮水般的人群涌进来，大部分是辛劳的工作者，疲倦的神情，他们在这个庞大的城市时艰难的生活，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出卖着时间和身体，即使是在高级写字楼里的白领那又如何，同样是在出卖时间、换取高额的薪水，然后在得空的时候，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来安慰自己。而我却可以不劳而获，这是不是人间真实的喜剧？用小丑的面容和行为，博得大家的笑声，无关内心的真实情感。
　　 星期六，我去宜家买家具，想买一张实木的餐桌，我的生活时常窘迫，但偶尔也奢侈。我梦想中的厨房很大，大幅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有细细的柳枝，触手可及，装着清水的玻璃瓶，浸着栀子花的花朵和翠绿叶片，非常喜人。现实中我的厨房很小，甚至放不下餐桌，我想我把桌子买回来放在客厅里，也许突兀，但我觉得充实。有时生活中可能就需要一些不规则的东西或者不成文的讲究，这样才更真实。
　　 下午，陆来吃饭，看着摆在新的餐桌上的家常菜：红烧豆腐，酸菜鱼，青豆虾仁，西红柿做出花的形状，我对烧菜很感兴趣，总是信手掂来。有句话说，想留住男人，就要先留住男人的胃。但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手艺，去讨好过某一个男人，觉得太矫情。自己也要吃饭，也要享用，如果说学会做饭只是为了男人，未必有意义。陆把袖子卷上去，说，“我们喝点酒吧。”我看着他，不说话，我已允许他接近我的生活，只是不过份亲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来历身份不甚明了，他愿说就说，不愿说我从不打听。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生活中会得到轻省，没有负担。
　　 不过我猜想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商业社会中精于算计的商人，不会不明白女人心中世俗的盘算和需求。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我将他给我的钱原封不动地退还。说句老实话，不是没动心，只是怕承担不起，也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得的。虽然在生活中对钱有大量的需求，但仍知道得来的渠道适不适合。从小的教育，就是不能拿别人一针一线，后来在每一次要膨胀开来的欲望之中，一直用这句朴实的家训来作为戒律，从不敢妄动贪恋，所以至今，仍是贫穷，甚至贫穷得担不起生活中的诸多责任。
　　 我们吃饭吃得很慢，好的食物就需慢慢品尝。看着这个大我九岁的男人细致地对待出自我手的食物，心里还是蛮感动的。他一直把我当小女生一样呵护，一直认为我需要一个更安全、更温暖的凭靠。我却因此胆战心惊，觉得通不过道德的审核，是对生活的侮辱，也违背我的个人意愿。
　　 陆喝多了酒后会流泪，默默地流，不说话。我想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或这样或那样的伤痛，很多人采取隐匿，不需要别人知道。只需找到一个长时压抑过后发泄的出口。我一直帮他递纸巾，一个男人在比自己小许多的女人面前流泪，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哪怕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之下。
　　 窗外开始下雨，越下越大，敲击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重的声音，惊心动魄......
　　 我想起我曾经做的一个梦：梦里也是瓢泼似的大雨，我孤独地走在街上，没有打伞，无处可去，觉得悲凉。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滑落，流到地上，变成触目惊心的红色的血。我在梦中惊醒，浑身是汗，然后开始发烧，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口干舌燥，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后来极力挣扎，拿到手机，翻到通讯录，却没有人可以打过去，那是生命中极其黑暗的时刻，只凭借自己的意志，走出黑暗的深洞，需要觅得温暖，但不是谁都可以给的，也不是可以找谁就要得到的。
　　
　　 （四）
　　 和陆分开后，发现自己开始懒散，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睡觉，因为心里有不确定的因素，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或是改变。试着点燃他留下的香烟，国外的牌子，叫不出来名字，其实也没见他怎么抽过。动作生硬，第一口就呛得要背过气去，太不适合自己的东西。我颓废地把它掐灭在烟灰缸里，青花瓷的烟灰缸是陆自己带来的，他把他生活中的味道旁若无人地塞在我的生活空间里，无视我拒绝的神情。这样强硬的男子，是我的软弱无法对抗的。
　　 在半夜里喝威士忌加冰，灼烈的酒精气味让我沉沦，看一部非常恐怖的片子，把自己吓到半死，连卫生间都不敢去了。然后凌晨的时候，我又开始发烧，头痛欲裂，浑浑然后，拿起手机按下那个一直存着却从没打过一次的号码。十几分钟后，陆赶到，他用加了冰块的毛巾盖在我的额头上，坚持要送我去医院，被我拒绝。我不要去医院，我只想有这么个人陪我一起抵抗我的痛楚，不需要药物，它能止住身体的痛，却无法治愈内心的伤痛。我起身去卫生间，无力的眩晕，让我摔倒在地，陆慌乱地跑过来扶我，其实是整个抱起，我软软地吊在他怀里，泪在倾刻间涌出。我不能说出我心里的艰难，但有无处可去的眼泪，就像他在喝多酒的时候，不自觉地流出。陆伏下身来吻我的眼睛，声音嘶哑地说，“傻瓜，你多让我心疼。”这样的柔情，让我丧失抵抗的能力，终于沉沦。
　　 写不出来字的时候，我只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冲一杯咖啡，不加糖，很苦的味道，或者去楼底下的小超市里买些必要的东西回来，也上网聊天，隔着冰冷的屏幕，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生活毫无章法前行着。我总是想这个城市或许分为两层，上面的那些人为了物质和欲望尽情厮杀，所向披靡，而底下的人在黑暗中很安全地存活着，他们可以安静地做着一切，包括相爱，然后快乐的流泪。而我是那种人呢，难道是在夹缝里求生的人，硬生生地把自己挤成一块鱼干，没有水份，难以下咽。
　　 陆对我说，“你应该出去找份轻松一点的工作。”我说：“我能做什么呢，给别人洗碗，别人都不一定要，除了写作，没有任何谋生技能，有很多人认为作家是高不可攀的，事实上，这都是在现实中无力应对生活的人才要做的事情。”“你是如此聪明的女子，有不凡的生活悟性，你可以用你的聪明和智慧去工作。每个人都不完美，有不一样残缺的地方，所以一定要爱自己，要自己对自己好。”
　　 八月，去三清山拜佛，本来不是佛教徙，但陆说去吧，她可以成为一种信仰。从山脚到山顶足足花了四个多小时，从没有过这么大活动量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耐力，中间没有歇息，硬是一口气爬了上去。一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香客，神情各异，脚步匆忙或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