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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穷乡旧事(短篇小说)


作者:郑安怀 童生,693.1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563发表时间:2014-12-26 09:22:00

撤区并乡,精简机构,节约财政。这条消息以文件的形式传达到我们工作的小乡政府时,正是春末的一个美丽的黄昏。政府大院办公时间已过,领导干事们都聚在小会议室里搓牌。夕阳的余辉在政府对对面绵延起伏的群山上挂了一道长长的金边,丝状的云彩扯着火红色的布幔映照得山岭一片暗红。乡长开会回来,一下拖拉机,就匆匆直奔大院,手还在皮夹子里摸文件,一边就高声宣布了这条爆炸性的新闻。接着,他又补充道:太平乡就在撤并之数。牌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引颈而望,戴眼镜的和不戴眼镜的都是一脸迷蒙。撤并了我们这个熟悉的、温暖的、舒适的,一贯作威作福的乡人民政府,大家何去何从?我们的群众怎么办?我们的群众会不会变成一群没头的苍蝇?我们……最善于饮酒、且最善于教导干事们饮酒的最可爱的书记,第一把交椅怎么办?
   天有不测风云,殃及到人,就是旦夕祸福。
   政府减员,精简机构,去年就有所闻。但那不过是空穴来风,无聊的人们说说而已。政府部门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精简到谁,谁都会亮出一条上级的粗腿,有几个能得罪得起?而实在没有腿可抱的,大都是单位踏实肯干,颇有政绩的梁柱子,切实的工作总不能靠那些纨绔子弟。总之,人们没把它当回事。该吃的照吃,该喝的照喝,该说的照说,该睡的照睡,没有人人自危,没有人找门路跑单位。这下好了,将会有一批人被简回家种地,有一批发号施令的领导被简到别的单位去屈膝卑躬,还有人会趁机升迁……祸兮,福兮?
   麻将横遭遗弃。会议室里大开着灯,男人们大口大口地抽烟,女人,其实也仅有一位女同志悄悄地开了风扇。其实,这山沟的四月,还远没有到用风扇的时节,不过是心情烦躁藉此驱散一下心头的阴霾。夜幕已悄悄拉开,山沟里的夜晚只有断断续续的风声和偶尔的狗吠声。书记、乡长、文书、人大主席四人聚集到书记办公室去开小会了。乡政府的许多重大决议都在此会议中定性,每每领导们开小会,干事们就满腹狐疑,如坐针毡。今天尤为突出。
   说句实在话,我们这个乡的确该撤,早该撤!一个乡虽有十来平方公里的山山岭岭,有王家沟、赵家沟、李家沟、朱家砭、牛家岔、叶家洼、罗家槽等组成,分成三个行政村,却只有两千三百多人口,人家散落在山沟的或平坦或开阔的地方,耕种着人均一亩或稍多一点的山坡地,大抵只能够得着平原地区的一个自然村人口,却被一位书记、一位乡长、一位人大主席、一位文书,加上党委干部、青年干事、教育干事、农业干事、林业干事、畜牧专干、计划生育专干、龙须草专干、茶叶专干等领导着,下乡开群众会,往往是主席台上乡村干部一长串,下边稀稀拉拉几十个群众。且多是上边讲话,下边只顾纳鞋底、织毛衣、搓草绳、哄小孩、谝闲传的农家妇女。穷山沟里,男人们大都常年在矿山和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开会很少有青壮年男人参加。就这么一点群众,组成一个乡确实勉为其难,这么多的干部,也真形同虚设。各行干事,有本职工作的唯计划生育专干和畜牧专干。计划生育干事控制女人生娃娃,畜牧专干走村串户劁猪骟猪。其他的干事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无事可干。下乡去,干部一群,工作一点,开会一小时,吃饭一整天。面对村里一年庞大的招待费,只要往群众头上一摊派,群众就怨声载道。不摊派,村里又无计可施。加上乡政府一年征收的各种税、费、摊派、集资,农民种地的一点收入几乎都入了政府的腰包。这种人浮于事的机构不该撤,谁该撤?五十年代划分的行政区域,只配备了三名干部,书记、社长、通讯员。工作照做,人民照样生生不息,而如今这一大群,也还是干那份工作,岂不可笑。
   杨党委和刘财政凑在一起悄声嘀咕着。他俩是革命派,工龄都在三十年以上,马上面临光荣退休,撤乡与他俩关系不大,他们能嘀咕什么?
   马武装和祝民政黑着脸去了厕所。他俩是今年乡政府培养的副职接班人,这阵心里肯定像吃了苍蝇。
   吴计生<计划生育专干>、张林干、王教干,还有黄青年本是一桌铁腿子,两男两女,闲谝凑堆,打牌凑桌,可今日黄青年不在,三月前,去省党校学习去了,余下三位举步离开会议室,看来是有要事相商。他们也不怕。吴计生接的是母亲的班,上级主管部门,县计生委许多领导都是吴计生妈妈的旧时同事,她如今虽未转正,精简怕是难以光临其身。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没有她的控制,山沟里那些健壮的育龄妇女,怕是两年能生三个娃。张林干岳父是县林业局的一个科长,王教干是教师待遇,大不了回去当教师。殷畜牧倚墙吸烟,圆椭椭眼睛挂在鼻翼,双目微闭似已睏倦。他最无所谓。政府那点工资他不在乎。劁只猪仔十元,骟只猪仔羊羔五元,有农民就有猪羊,养猪羊就得劁得骟,四乡八沟他哪都去得,有的是赚不完的钱,何况这点毛毛工作。薛经营主管单位是科委,属于科委下派支农干部,也无甚惊忧。倒霉的就只有草干小周茶干小何和我了。我是文化,惯称贾文化。我们仨都是副业工,小周小何是乡政府聘用的,他们的老爹是村干部。我虽有主管部门文化局,但只发月薪一百五十大毛,余则有由乡政府统筹,补齐六十。政府撤并,我们不滚蛋谁滚蛋?好在小周小何今日不在,他们感受不到今晚这种特别的气愤。只有我,孤单地坐在墙角落,看着摇摇欲坠的电扇发愣。
   严密封锁消息。小会议结束,郭书记召开了全体干部会议。会上,郭书记郑重宣布。郭书记大大强调了这一消息走漏出去的危害性。群众工作、群众情绪……云云,然后,逐一布置工作,郭书记带队包一村,清理历年群众拖欠,清理各违反计划生育对象罚款,清理督促育龄妇女中没上环的、没结扎的尽快到地段医院上环结扎,偷偷怀孕的到医院刮宫流产,并提前征收今年的各项税、费、摊派等,我分在金乡长一队,去石家沟村。
   郭书记是个会抓钱的书记、自从他调到太平乡任一把手,把群众的摊派项目从十四项扩大到二十一项,改善了乡政府的办公条件、生活水准,保障了所有工作人员的工资、福利。他常常教导我们,群众是块刮金板,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太平小乡现人均年上缴各项税费款二百多元,前任时是一百三四十元,而全乡农民们的农业收入(不包括劳务收入)也就平均三百多。进村收税费收款成了我们乡政府一年的头等大事,也是我们乡政府所有干部终年最头痛的工作。我们进村,有些人干脆锁门上山,白天不回家,也有些男人不在家的妇女面对我们嚎啕大哭,如丧考妣。而我们只能听领导的。郭书记不看这些,他只强调任务。哪个村的任务完成的快,哪个村就是先进。不过也就三个行政村,先进和落后仅一步之遥。拿村干部的话说,反正都在前三名,错不了一蚊子球。郭书记高个,刀削脸,金鱼眼,很少发脾气,对谁都是一脸灿烂的笑。但我们都怕他,茶干小何私下说他笑里藏刀。分派完了工作,我们方明白郭书记封锁消息的用意。同时也明白了三个月前发生在乡政府的一件大事。
   三个月前,也就是刚过罢春节,郭书记在县委为太平乡争取到一个名额,保送一个年轻的干部带资去省党校学习。党的学校培养党的干部,这当然是一件前途无量的事,谁不知道党校毕业后出来就是书记副书记,甚至有进县委县政府工作的可能。这件事在乡政府五位年轻党员中展开角逐。他们分别是马武装、吴计生、黄青年、徐农干和王教干。,
   马武装瘦小精干,矮个,细身材,瓜子脸,小眼睛。口才颇好,工作热情高,一着急,小眼睛不停眨巴。行伍出身,上过自卫反击战的战场,蹲了三个月的猫耳洞,左胳膊留有弹疤。世代农民出身,政府中没有后台,但政治资本雄厚,仅那个弹疤和三等功勋章就能说明一切问题。猫耳洞入党,平时主管着乡政府唯一的茶厂,全体干部人人都受过他的好处。每年开春的一茬新茶,一百多一斤,小干事们都能得到一二斤,开会讨论,马武装得票最多,全体干部一致通过。马武装激动地说话都结巴了,小眼睛眨巴好一阵,颇露得意之色。
   吴计生是个胖姑娘。苹果脸,水桶腰,戴一副近视镜,说不上丑也论不上俊。细皮嫩肉,说话细声细气,极富特色的是两条腿,冬夏的裤子都显小,一走路,一身的肉都在颤。因为胖,有个笑话。一次下乡给群众发安全套,一位大嫂悄声问她:“大妹子,你这怕有七个月了吧?”小吴弄了个大脸红。对象还不知道在哪个鳖缝里钻着,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呢,哪有七个月的身孕?这位大嫂弄清情况后惊讶地说:“还没嫁人哟,那你咋会用这些玩意儿呢,咋学的呢?啥玩意儿?就是她不厌其烦地向妇女们讲解正确使用的安全套、避孕帽等。小吴被羞辱得答不成恼不成。这都是胖惹的祸。言归正传。吴计生平日工作是有成绩的。太平乡近年的人口呈下降趋势,不是生的少,而是整户搬迁的多。总之,人口下降就是计划生育的成绩,书记和乡长开会时给予肯定了的,进党校学习也够条件。小吴为人和气,单凭那软绵绵的话语和孩子般的笑脸,就没有人能跟她争什么,抢什么,讨论时,大家一致通过。
   黄青年就是乡政府的青年团支部书记。团是党的后备军,所以黄青年就和郭书记走的最近,常常两人结伴下乡,常常两人留守乡政府办公。去年下年,不知为什么,黄青年和她做银行职员的丈夫离了婚,唯一的孩子判给了男方。离婚后的女人比少女更懂得生活,她整日里很注意修饰自己,人长得不丑,低个,微胖,明眸皓齿,加上刻意打扮,她总能给人以干练利落的感觉。对团的工作没多大起色,工作两年,没发展一个团员,只召开了一次支部会议,如今的年轻人终年飘荡,留守穷山沟的微乎其微,团的工作也没法展开,只有配合领导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因为和书记走的近,没人敢对她说长道短,倒是背后有点她和郭书记的闲话,但谁也没凭没据,不敢往开的传。开会讨论,也一致通过。
   徐农干年轻务实,在太平乡最有政绩。他带领村组干部搞土壤普查,为农民提供合理的施肥依据,引导老农民改良当地栽种的各类粮食品种,为增产增收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一阵,他正在为消灭大发的小麦红蜘蛛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不怎么爱说话,开会也不会发言,甚至木讷,跟同事们交往也不多,虽然在群众中口碑极好,在单位,却人缘一般。开会讨论,也算勉强通过。
   王教干主管太平乡教育,近两年,他努力建校,给政府和人民增加了不少负担,不得乡领导和群众喜爱,戴一副近视眼镜,说话爱急,一急就结巴,一结巴就脸红,脸一红就把马脸拉得老长,青筋高凸,浓眉倒竖,不像个搞教育的,倒像只斗公鸡。讨论到他,郭书记说了几句就起身上厕所去了。上厕所是有连锁反应的,书记想尿,乡长也想尿,书记乡长想尿,干事们也想尿,尿的人一多,开会就草草了结,文书记录的也是一致通过,但这个一致通过就太多水分,连王教干自己也尿热闹去了。
   开会全一致通过。大家注意,就这么十八个人的乡政府,开会民主讨论谁的问题,是没人说什么反面意见的。民主是给你的个人权力。但不代表党委政府的权力。会后,除王教干外,个人私下里都使了些劲儿,都暗自准备着正式通知那一天。最终,是郭书记带着黄青年去县里开会,顺便把黄青年送到了省城党校。
   马武装和徐农干蔫巴了好些日子。直到郭书记透露出将提升马武装做副乡长,马武装的精神才又振作起来。只有吴计生,依旧心平气和,积极工作,笑的时候是无拘无束地笑,唱的时候是慢声细气地唱,好像她没受到任何打击。几年之后,我们在同一个城市里谋生,偶尔碰面,说起这些往事,小吴,如今的酒楼老板娘鄙夷地告诉我说:“姓黄的为啥离婚,就是她男人知道了她跟郭书记的事,我在乡政府都碰到好几次。深更半夜的,往郭书记房子里钻,你说,她牺牲的是啥,她活的是啥人?郭书记也暗示过我,说他好喜欢胖姑娘。我毫不客气地告诉他,我最恶心瘦麻杆。”小吴倒是出脱了,没有了乡下时的那种矜持和生涩,凭添了几分城市女人的干练和大方。一个在仕途中,在关乎个人前途的紧要关头不肯牺牲自己贞洁的女人,在如今的滚滚红尘中,是非常难得的,令我对她徒生敬意刮目相看。
   郭书记肯定很早就知道太平乡政府要撤并,他老谋深算,巧妙地把黄青年送去党校,又给了马武装一个猪尿脬,令马武装顶着个副乡长的空衔欢喜了好些日子。
   太平乡实则是一个环境优美的地方。太平山海拔两千多米,像一只昂首怒目的雄狮横亘北方,是太平乡北面的天然屏障,抵挡着冬季南下的呼呼北风。从它的脚下,衍生出几条低矮的山脉,逶迤向南,把太平乡分成数条沟。因它地处高山之南,气候温暖湿润,各种五谷杂粮都适宜生长。河沟边滩地栽种水稻、小麦,山坡种玉米、大豆、甘薯、马铃薯,诸如芝麻绿豆红小豆小米等也是当地的经济作物。林特产以板栗、核桃、油桐、茶叶、龙须草而名。几百年来,核桃和桐油都是当地人民的经济支柱。这里民风淳厚,人民善良,只是山多岩石,可耕种的地方太少,不论你劳作的多么勤恳,其产值总是有限。所以,自古以来,人们始终没有摆脱一个“穷”字。政府借鉴了许多外地的经验,种植业、养殖业,推而广之,多少年来,没有找出一条真正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子。一届政府一个花样,人民群众已经被折腾得麻木了。不管你政府倡导发展什么,我应付应付就是。春节一过,青壮年呼啸而去,上秦岭山开金矿,去山西、神木煤矿采煤,或者进城做建筑工人。只有年终了,大部分人才回来陪老婆孩子过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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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小说《穷乡旧事》中,看到了一个地道的山乡村寨,一个分工精细的乡组织机构成员。基层组织繁琐的结构也在随着社会发展的形式悄悄地改变,精简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系网在这个时候方显其真正的利益之处,也不乏显露出人际关系与社会关系的稚弱点。小说通过细腻的人物个性和职务的特点描写为主线,将一幅活生生的现实画面摆在读者的面前,使人从第一眼就走进了这个不曾去过确又感到熟悉的乡寨。也在阅读作品中感受到作者柔韧有余的语言表达功底,含有地方特色的词汇给人以清新的感觉和视觉效果。值得一读的好作品!推荐赏阅!建议加精!【编辑: 伊 蕊】【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22700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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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蕊        2014-12-26 09:23:13
  感谢赐稿人生家园!创作辛苦了!伊蕊问好!
时光里流淌着的是故事的足迹。
2 楼        文友:枫火        2014-12-26 14:50:49
  郑安怀的乡土题材长篇小说《荒村》现已正式出版,并成功入选“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计划,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文学梦需要大家的支持才能绽放!
3 楼        文友:伊蕊        2014-12-27 20:39:30
  祝贺作品获精!创作辛苦了!伊蕊问好!
时光里流淌着的是故事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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