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狗之哀(小说)
小黑好不幸福,从别人羡慕的眼神与赞美的言辞中,它读懂得什么叫尊荣。
小黑是一只狗,通体黑亮无一杂色。小黑有着非常强硬的后台,它的主人是县长。
还在嗷嗷待哺时,小黑就离开了妈妈。那时候县长还是副县长,副县长一次在下属家吃酒,无意间看到一窝狗崽,一眼便相中了这只刚睁眼的纯黑幼犬。副县长听人说过,“纯黑之犬能避邪,会给主人家带来好运。”于是,小黑便“顺理成章”搬进了副县长府。
懵懵懂懂离开妈妈的怀抱,小黑并没有感到痛苦,它很快便喜欢上这个富丽堂皇的新家,对于旧家它根本就没印象。最令小黑满意的是伙食待遇,贵为副县长的主人亲自端奶瓶喂奶粉,额外还有浓稠的骨头汤,小黑每次不喝得肚皮西瓜般的圆决不肯松口。
小黑在主人副县长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稚嫩的嗓门有时也能怯怯地“汪汪”轻吠两声,主人总会高兴得抱起小黑亲嘴,笑夸道:“好样的小黑,以后给我看好门,见到陌生人就大声叫,老子大大滴有赏,哈哈!”
小黑拼命躲避主人白面皮似的脸,倒不是这张脸难看,“哎呀,难闻死了,汪汪!”小黑受不了这个男人嘴里喷出来的烟味酒气,可主人听不懂它的哀求,哈哈笑着。
在一次次被迫亲嘴后,小黑几乎理解了这是一种无上的恩宠。聪明的它也渐渐明白自已将来的责任,得给主人看好门,“见到陌生人就咬”,这是主人赋予它的神圣使命。知恩图报的小黑甘做主人忠诚的卫士。
不知是为了应验“纯黑之犬能给主人带来好运”那句话,还是纯属巧合,小黑到副县长家才两个月,副县长便转正了,原正县长暴病身亡。小黑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了正县长的狗,比老百姓家的牛还要牛!
小黑六个月大时,已被丰富的营养灌溉成一只雄壮的狗,完全可以担负起看家护院的责任。主人上班或休息时,小黑就雄纠纠气昂昂在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别墅大院里巡视,任何风吹草动也瞒不过它高度灵敏的耳朵。作为县长家的狗,小黑具备了老百姓家的狗所没有的胆识和勇敢,它最看不起那些狗的胆小猥琐,它学会了主人看老百姓时的眼神,便也用来看那些猥琐的普通狗,那些狗就更显得猥琐。小黑凭着机敏与勇敢,终于有了扬名立万的机会。
那是一个风雨大作的深夜,主人夫妇早已入睡。小黑卧在自己的小窝中休息,将睡未睡之际,小黑的耳朵忽然抖动了一下,它听到风雨声里夹杂着一丝异响。小黑迅速翻身,尖尖的耳朵像两把匕首一样竖起,目不转睛紧盯着发出异响的院墙方向。过了一会儿,院墙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小黑还没来得及叫唤,人影已从墙上跳下,快速贴着墙根跑到县长的房间窗户下。
“不好,有坏人!”念头闪过,小黑从安逸的窝里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那人,同时口中拉防空警报似的连连狂吼。那人未曾防备,哆嗦间小腿已被狠狠咬了一口,瞬间皮开肉绽,忍不住“哎呀”痛呼出声。小黑一刻也不犹豫,狂吠着对那人再次发起猛烈进攻。风雨加上黑夜,人终究不如狗灵活,那人满院子奔跑,凄厉的呼救声惊醒了屋里的人。
待县长和县长夫人从房间里冲出来,那人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既高兴又惶恐,连忙跪在地上举手投降,哭喊道:“求您开恩让狗停下,我认罪,我认罪!”小黑便虎视眈眈在一边等待主人作出终审判决,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会毫不留情把那人撕碎。
县长询问了那人的作案动机,原来仅是个流窜作案的贼,并无其他目的。小黑见到主人长出一口气,回房间打了个电话,一会儿便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人把贼带走了。小黑很是不满,它还没过足瘾哩。
小黑出名了,甚至连县城日报也大幅刊登出它威武不凡的相貌连同它英勇无畏的事迹,一时间全县无人不知。小黑成了人们巷头街尾茶余饭后热议的对象。
“县长家的狗,它就不是一般的狗,据说刚一露面,贼就吓得磕头了。”
“我看哪,咱县长家的狗,就是哮天犬下凡,孙猴子多大本事,还被它咬过呢!”
“你看这狗,浑身黑亮,正是传说中镇宅避邪的神狗啊,县长得此神犬辅助,日后定会更加飞黄腾达……”
“可不是,听说这狗眼一闭灵魂就飞上天,夜巡天廷昼管人间,普通人家怎有福分供养……”
这些神乎其神的议论有意无意传进县长的耳朵,县长总是淡淡一笑:“呵呵,不就一只看家狗嘛,没那么玄乎。”
县长越是打哈哈,别人越是故意渲染小黑的神通广大。其实县长早已心花怒放,没人的时候他就使劲搂着小黑亲嘴:“好小黑,立大功了啊!哈哈,镇宅避邪,飞黄腾达,你小家伙可真不赖呀,好好干,老子如果能做市长,给你娶房漂亮媳妇,哈哈哈!”
出名后的小黑被冠以“捉贼勇士”的荣誉称号,成为全县狗们的楷模,走起路来更威风了。虽然它不懂主人说的给它娶漂亮媳妇是啥回事,但它感觉到主人对它的宠爱。它从别人尊敬的眼神里认识到自已的价值,因为它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狗。
“见到生人就吠,吠不退就动真格的,不咬得你哭爹喊娘不知道俺小黑的厉害!”小黑自从尝过人血后,便兴奋地等待再次咬人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那天黄昏,主人下班回家不久,就见一个陌生的斯文男人悄悄推开院门,轻轻敲了两下,无比柔和地轻声叫道:“请问县长在家吗?”
小黑一见这是个陌生人,伸头探脑的,铁定不是好人,便怒发冲冠狂吠着扑过去。那人身手还算敏捷,连连躲过小黑的进攻,口中急呼:“县长,快、快快喝住你家的狗!”
“小黑,给我停下!”身后传来县长威严的喝声。
小黑不敢抗命,也不敢走开,他心系主人的安危,跑到主人身边呲牙示威,监视那人举动。
县长走过去,拍拍那人肩膀,微笑道:“哦,是小陈啊,没吓着你吧?”又转身对小黑喝道:“以后眼睛给我放亮些,尽添乱。”
叫小陈的那个斯文男人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幸亏县长阻拦及时,早就听说县长家有只神犬,果然名不虚传,厉害厉害!”
“哈哈,什么神犬,就是一只看家狗而已。不过嘛,小黑还算比较称职,对不认识的人它戒心可大呢!”县长得意地笑了两声,问小陈:“有什么事吗?来,屋里说话。”
小黑看到主人领小陈进了客厅,它还是不放心,紧随其后趴在客厅门口监视。但见两人相谈甚欢,谈话的内容小黑当然听不懂,对于他俩说的什么“工作”,什么“升职”这些深奥的词语,小黑永远无法理解,它关心的只是主人的安危。最后,小黑看到小陈从兜里掏出一块厚厚的纸包放到桌上,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还不忘夸了小黑两句。
客人走了,县长冲小黑一招手,受宠若惊的小黑飞快窜到主人身边,用身体蹭主人的小腿,还伸出舌头替主人舔干净皮鞋上的灰尘。
县长看上去心情不错,对小黑的举动也非常满意,蹲下身抱起小黑。小黑以为主人又要和它亲嘴,忙厥着嘴巴迎上去,谁知主人只是捏了捏它的黑鼻头,一本正经地说:“小黑你给我听好了,凡是先敲门再打招呼的人都是客人,一律不许咬,咬错了人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但是如果是跳墙或鬼鬼祟祟一声不吭偷偷进来的,你就别嘴软,尤其是夜里,你给我往死里咬,出了事老子给你担着,你的明白?”
主人说了一大堆复杂的话,小黑虽然不能完全融汇贯通,但也有点似懂非懂。得到主人授权后的小黑更加小心,它不敢咬错人,怕受到主人惩罚。
这以后,小黑经常见有人在主人下班后光临县长府,就如先前那个小陈一样,先礼貌地敲门,然后一脸崇敬地喊:“县长在家吗?”主人便会出来把客人领进客厅。刚开始小黑还习惯性地吠两声示威,但都免不了受主人一顿喝斥。被喝斥过的小黑依然趴在客厅门口,听到的依然是“工作”、“工程”、“升职”之类不能理解的词。小黑还发现,每回客人走的时候都会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放在桌上,临去时当然也少不了夸小黑两句。
小黑不明白主人与客人谈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客人留下的纸包里是什么东西,但它肯定不是烧鸡猪蹄。烧鸡猪蹄应该放进冰箱,而主人总把纸包小心地塞进房间里的大铁柜。既然不是吃的,小黑就更没兴趣,它的责职是看家护主。
见惯了,也就麻木了,再有客人来访,小黑动都懒得动,甚至抬头看一眼都不愿意。小黑有说不出的落寞,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生活使它感到“淡出鸟来”,它非常怀念那个勇猛捉贼的激情时刻,好渴望贼的再次光临。
又是一个风雨夜,女主人回了娘家,主人赴宴未归。自从第一次捉贼大出风头,小黑每逢刮风下雨天气就莫名地兴奋。
小黑竖着耳朵趴在窝里,绿莹莹的眼睛透过夜的黑暗,警惕地扫视四周。“嘟嘟!”它听到了熟悉的汽车喇叭声,主人回来了。
小黑欢快地一跃而起,窜到大门口,透过门缝,看到主人把车开进了院外的车库,主人停车,下车,开门,小黑雀跃着迎过去。
忽地,小黑耳朵抖动了一下,它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从主人身后传来,风雨声并没有影响它灵敏的听力。小黑听出这是女人的脚步声,甚至还能判断出这个女人的走路状态——蹑手蹑脚。“有情况!”小黑瞬间从雀跃转变成戒备。
果然,县长刚跨进院门,小黑就见到一个纤瘦的人影跟在主人身后。那人影低着头,一声不吭,向四周张望着,一副小心翼翼鬼鬼祟祟模样。
“是坏人!”小黑想也没想就狂吠着扑过去。
“啊……”那人吓得尖叫,又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不停后退。
果然是个女人,小黑为自己的准确判断得意。这是个陌生的女人,她身上的香水味比女主人的更加刺鼻。这女人不敲门不招呼就想偷偷摸摸进屋,分明图谋不轨。何况,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多么令人振奋的风雨之夜啊!小黑不由热血汹涌兽性大发,它要在主人面前大大滴表现。
小黑如离弦之箭,迅疾地扑向“猎物”。就在小黑的利齿将欲触及陌生女人外衣,猛然斜刺里飞来一脚,无情地踹中它的脑袋。小黑痛得“嗷”地滚落地上,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刚回过神来,小黑又看到一只恐怖的大脚狠狠踢来,坚硬的皮鞋无比沉重地踢中小黑柔软的的肚皮,疼得它在地上翻滚哀嚎。
“娘的小畜牲,滚一边去,再烦人老子踢死你!”小黑第一次听主人如此凶恶地骂它,更让它倍感委屈的是主人好像根本讨厌它的忠勇,反而袒护那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主人锁好院门后看也没看它一眼,就把那女人领进了房间,呯地关上房门。
无端挨了两脚的小黑忍着疼痛,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到主人房门口,挣扎着用爪子拍打房门。好一只忠心耿耿的狗,它以护院护主为天职,那女人,她就是个陌生人啊!她鬼鬼祟祟不敲门不招呼,明摆着不是好人呐!这房间,除了主人和女主人谁也进不了,这个陌生女人她想干什么?这些问题,都是小黑想搞明白而又不能明白的。
小黑伏在房间口,拼命用利爪抠房门。房间里传来男女混杂的叫唤声,“里面在打架了,主人有危险!”小黑更拼命地抠房门,里面的叫唤声却是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停止了战斗,小黑听到有熟悉脚步声传来,是主人。忧心如焚的小黑松了一口气,看来主人没有危险。它贴着房门,摇头摆尾迎接打了胜仗的主人。
门开了,小黑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头上便又狠狠挨了一脚,这一脚,差点踢碎它的脑袋。
“妈拉个巴子,讨厌的小畜生,再烦人老子明天剥了你下酒!”主人站在房门口,凶神恶煞般。
房门又“呯”地关了,小黑莫名其妙挨了主人几脚,委屈地呜呜哀嚎。半晌,昏昏沉沉的小黑又听到房间里传来女人高亢的尖叫和主人沉闷的怒吼声……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小黑彻底疯狂了,站在主人窗外不遗余力地狂吠,直到嚎累了叫哑了……
终于,大概过去了大半夜,小黑听见房门开了,那个陌生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此时小黑已没力气发起攻击。女人看了小黑一眼,冷冷地诅咒了一句:“该死的畜生,你也活到头了。”小黑眼睁睁看着女人从容离去,它没心思回味她丢下的那句话,它只担心主人的安危。
第二天,雨过天晴。啃惯了骨头的小黑发现早餐盘里多了一只肉包子,“一定是主人对我的奖励”,小黑感激地想着。此时它早忘了昨夜的委屈,三两口便吞下香喷喷的包子。
吃完包子,口留余香,小黑心满意足地躺下晒太阳。忽地,小黑感到肚子疼,不是一丁点疼,是肝肠寸断的绞痛,这种剧烈的疼痛瞬间便使它身体痉挛抽搐。小黑只滚了两滚嚎了两声便断了气,临死前的一刹那,小黑最后一次作出正确的判断——肉包子被主人下了毒。因为它涣散的眼光触碰到了主人狰狞的面孔。
但小黑永远也不会明白,主人为什么会对它下毒手,小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