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家老太太过世的时候，艾十二刚刚结婚没几天，艾五月刚刚大学毕业。艾五月到了如今还记得自家老太太过世时望着自己的目光。老太太槁枯气若游丝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刚刚冲进病房的五月，镇定地说道：“五月，以后你姐全指望你了，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吃亏。”然后从容地闭上眼睛。艾十二趴在床头拉着母亲的手哭得死去活来，艾五月在姐的哭声当中暗自诧异，自家老太太的安定从容，仿佛是千年修炼，就连这最后一次的分别，也像是提前演习过一般。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算得上是大家闺秀，身上总是散发着没落旺族的那份处事不惊、临危不乱的雍容气质。就连当初父亲提出“离婚”二字的时，她居然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一切都跟自己无关。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艾五月记得父亲走的那晚，母亲照旧安排她们姐妹按时就寝以后、坐在自家沙发上喝茶的神态。艾五月是在夜起的时候无意间撞上的，她看见母亲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蜷缩在沙发上，望着茶几上的茶杯，杯中的上好碧螺春起起伏伏的叶卷叶舒，而母亲的眼神却是那么空洞吓人，乃至处于夏夜的艾五月从内心打了一个寒战，赶紧跑进房间惊魂未定地钻进艾十二的被窝。临睡前，她朦朦胧胧地听见十二好像吸了几下鼻子，她伸手抹了抹姐的脸颊湿漉漉的，五月竟然在这湿漉漉的印象里，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在艾五月的记忆当中，看到母亲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时候，可能就只有那个夜晚，所以给艾五月的印象十分深刻，从而导致她以后跟男孩子相处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场景，就算天气再热，她也会从心底打寒战。艾十二结婚那天，艾五月一副“你完了”的眼神望着满脸幸福一副小鸟伊人的十二，她顺道看了看母亲，竟然发现母亲的目光，此刻居然跟自己十分相像，甚至于比自己还要狠几分。
　　 艾十二的婚姻，是母亲心里最大的一个纠结，女婿工作单位一般般，公司小的没名气。就算公司小职务低也没关系，好坏你要有上进心吧，可是偏偏是个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无良青年。这个毛头小伙，向来不入艾家老太太法眼，就连家世也让老太太觉得无可救药，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堆，艾家老太太想起这些都会头痛得要死，每次看着艾十二一脸幸福满足地跨进家门，她都会摆出一副无可救药的面孔对着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到底还是不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女儿？简直就是他父亲的再版，一脸的庸俗！
　　 想起女儿的婚事，就不得不再次想起他们的父亲，她跟他当初的结合，简直就是个错误，只是因为文化大革命那年，自己的出身不好，艾家老爷子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受过人家的恩惠，无以回报只好拿自家女儿的以身相许作为酬谢，而她只不过是这个时代车轮下的又一替代品，无疑，这样组合起来的家庭，根本没有幸福可言。纵使老太太有许多的不满，她也选择了闭嘴。她自己的婚姻来自家庭的干涉，所以她不愿将来子女们埋怨她，过得好不好，那是她们姐妹自己的事，经常读《易经》的她，早已读懂人生，所以，她只是选择冷眼旁观。只有在十二不在家的时候，跟五月简单得体地提那么一两句，以便对她的将来起到警示作用。
　　 对于婚姻，对于爱情，艾五月有着自己的看法。她既不想让自己像母亲那样永远孤傲地活着，也不想像十二那样活得只剩下别人没有自己。每次姊妹俩逛街的时候。五月耳畔总是不断响起十二的惊呼，“五月，快看这件衣服适合你姐夫，跟他的气质很搭配！五月，快看这双鞋好软，我婆婆平时总喊叫脚疼，这双鞋刚好适合她穿！”心情好的时候，五月会把白眼球隐藏在宽大的墨镜底下，遇到心情不好，五月会扭头便走，根本至十二于不顾。在心底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打今起再也不跟十二逛街。好在十二没什么脾气，总是买完东西拎着大包小包赶过来，柔顺地跟着五月走，就像是个受歧视的小媳妇，害得五月心底开始柔软，一把拎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塞上车挥手跟她告别。至于爱情嘛，五月觉得那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东西，遥不可及，总是对遥不可及的东西向来缺乏耐心，不过她倒是蛮有兴趣地想看十二的婚姻，在母亲去世以后会有如何的变化？
　　 这不，老太太刚走，十二就有机会带着自己的老公回娘家。她的老公，在没有艾老太太的家里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以前是艾老太太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十二，现在换做五月一副“你要死啊”的表情，看着这对恬不知耻的夫妻，在自己面前大秀恩爱，五月甚至有些鄙视这对夫妻的不良行为，五月明白姐的意思，于是翻着白眼不屑一顾地说，“艾十二，你觉得有意思吗？有必要吗？你急着想让我早点结婚，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吧！难道真的缺钱花吗？”五月从不把十二叫姐姐，向来是直呼其名，十二也从来不把妹妹的话当做一回事，夫妻两个挺有默契地相互笑笑，然后十二坐到五月旁边，搂住五月的肩膀说，“你姐夫公司有个不错的留洋博士，还是单身，上次街上我们见过一面的，他想请你吃饭。”五月抬手打掉十二的胳膊，说了句“无聊”，扭头进书房再不见出来。直到吃过晚饭，也不见五月说话，十二对自己老公使使眼色，老公知趣地拿起自己的公文包走了。
　　 十二送走自己老公，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虐待电视的妹妹，摇摇头也跟着坐下来。柔声说，“难道你这辈子真的就不想成个家？”五月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就剩自己跟那个说话的人。张口说，“艾十二，你少管我的事，你怎么不像个尾巴跟着你的贤婿回你自己的家呢？现在的男人外界干扰太复杂，难道你就放心让他独自在家？你就不怕引狼入室的俗套情节落在自己头上？有这个闲情逸致，你倒是对你自己家的那位上上心吧。”说得十二笑软在沙发上，伸手去搔五月的痒痒肉，五月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十二，脸不变色地继续说，“听说你家贤婿最近刚刚人事调动，据说仕途上春风得意的男人这个时候，最容易出现第二春，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啊！”十二笑得快喘不上气来说，“好你个五月，你就不会说点好的，见过没心没肺的，没见过你这么无情无义的，难得我放弃自己的小家过来陪你，你就这么损我，真是好心没好报啊！”半夜躺在床上，五月睡不着，安静地听着十二规律的心跳数绵羊，数着数着，突然冒出一句：“姐，你真的爱姐夫吗？他也真的爱你吗？”“嗯，我们一直都挺好，这辈子死在他怀里我也无怨无悔。”十二咕哝着转身进入梦乡。五月心里对自己说了句“但愿吧”，也进入梦乡。
　　 五月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她接到十二的电话，十二在电话那边哭得哽哽咽咽，五月张口就问，“怎么？家里谁死了？让你哭成这样？”十二在电话那边说了句：“我在家，你赶紧过来吧。”五月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冲上计程车的时候，她有一种英勇就义的感觉。说实话，五月早就有预感，那位春风得意的姐夫，变心是迟早的事。五月公司附近有家咖啡店很有特色，据说很多玩情调的人喜欢光顾。五月在那家咖啡店的门口看到过姐夫的背影。
　　 五月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姐姐，只是波澜不惊地给姐夫打过电话，问他最近是否特别忙，顺便也算是提醒姐夫，虽然十二是个白痴，可是她五月不是。只是不知道事情发展会如此迅速，那女人居然怀孕，而已经结婚五年的姐姐迟迟却没有。艾十二是因为丈夫跟自己摊牌，才知道这件事，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偏偏会这么倒霉，更想不通自己五年来善待老公、善待婆婆、善待弟妹，就算是还没有生养，也不至于就这样被判死刑啊！当初结婚时，老公境遇并不好，自己也从来没嫌弃过，只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料到苦自己跟着吃了，甜却要便宜其他女人，这算是什么世道！十二不甘心如此挫败，她去见公婆，打算请两位老人出面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可是结果是去还不如不去，说还不如不说。自己五年来孝敬有加的结果，还是抵不上那个未出世的骨血。在这件事上，五月的态度用一个字表达：离！三个字表达：坚决离！
　　 十二在五月的纵恿下，收拾衣服回娘家了，她原本想着老公会在没有她的陪伴寂寞时刻，会突然良心发现，然后到娘家的跪求自己原谅，然后两人抱头痛哭冰释前嫌，然后她既往不咎依然跟他回家安然度过以后的所谓幸福岁月。这个想法还没说完，就受到五月无情的打击。五月说，“艾十二，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你以为是上演肥皂剧啊，你以为你们家前贤婿到底喜欢上那娘们什么了，他喜欢她的风骚，请问艾十二你有那个浪劲吗？平心而论，那女的没你漂亮、没你身段好、没你体贴人。可是有一点，是你没有的。”
　　 五月看着十二一脸的无辜样，忍不住软了口气说道，“你以为这话是我说的？实话告诉你吧，是你们家贤婿亲口对我说的。他说那女人就像一座山，一座充满趣味的山，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探险。况且有了他们家的骨肉，艾十二，我看你还是放手吧，何必要闹个你死我活呢？不就是离婚吗？又不是上断头台。难道真的离开他就不能活了吗？你有点骨气好不好？”说完这些话，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许久听见十二叹了一口气，无比幽怨地说了句：“我就是不甘心。”
　　 接下来，五月绝望地看着艾十二不断地糟蹋自己来企图挽救这段婚姻。艾十二不断地以商讨离婚协议为借口，跟即将不是自己老公的那个人频繁地约会。每次非要把自己打扮得跟只母鸡似的才出门。五月爱莫能助地看着她每次高潮出门、扫兴而归，原来那个男人每次都是急于想摆脱这段婚姻才会去见她，根本不会在意她如何性感、如何风情万种，甚至每次见到艾十二，都会在心里减低一分对她的内疚。当艾十二终于明白无法挽回这场败局的时候，她感到无尽地悲伤。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快要走到终结，她开始感到抽丝剥茧般的空虚。甚至于她幽怨而绝望地跟五月说，“五月，要不然我杀了那家伙吧，我杀了他，他就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了呢。”当然说这句话的时候，艾十二是不清醒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五月正在考虑怎么把喝得烂醉的十二从酒吧弄回家。
　　 据报道，今日凌晨本市x街道x小区x大厦一对夫妇因煤气中毒双双不幸遇难。市煤气公司再次提醒广大居民小心使用燃气灶具，不要让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五月平静地站在艾十二跟她老公的墓碑前，用鄙视的目光，望着姐姐幸福地靠在姐夫肩膀上微笑的照片，缓缓地转过身朝园区外走去。她在心底默默说，“艾十二，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吧？可是这样的结局还有意义吗？还有意思吗？”五月也知道这个世界上终将会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等着跟她相爱、相守，也可能会相互伤害。她知道无论那个男人是谁，都必须是她最爱的那个，才会有如此资格。爱难免会受伤害，伤害到谁，都不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没有免疫力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去尝试，除非那个人真的值得。还是应该在遇见之前，让自己对于这种伤害具有超强免疫力，能让这种伤害减至最低的，莫过于在柔软心脏之外围，安装层层的铜墙铁壁。
　　 五月透过墨镜看着蓝天以及路两旁含苞欲滴的郁金香，想起那个夜晚自己对艾十二说的话，“艾十二，你真的想杀了他？你若真的这么想，那就去搞两片安眠药，无论用什么手段喂给他吃，然后伸手开煤气，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
　　 五月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戴墨镜的，有时候恶习养成了，就很难改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