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小说】色之上
[绿色]这是我此生,最后一眼绿。
我出生在海边。爸爸妈妈叫我海子,他们说,我是海的儿子。是海,把我送到爸爸妈妈的世界里,只因为,妈妈怀到我的那一刻,是在海上。这是我懂事以后,妈妈告诉我的。
爸爸要出海,很多时候,我和妈妈在一起。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和妈妈一起到沙滩上晒网。她带一把大伞,坐在伞下补网。我赤脚在海边奔跑,踩水,堆沙堡。
妈妈总不让我在太阳下呆太久,不多会,她就要把我拉到伞下的阴影里,不让我出去。她说我的皮肤嫩嫩的,会被烈日毒到。
玩累的时候,我会在妈妈身边睡过去。我喜欢妈妈的身体,妈妈的皮肤光滑,冰凉,靠在上面,舒适的感觉,会让我很快沉沉睡去。
我们家的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园子,用树枝围着。每次爸爸出海,都要一两个月,甚至更长。在空闲的时间里,我和妈妈就到处去找些花草和小树种着。时间久了,院子也栽满了花草树木,我们就把树篱笆往外移。小小的园子,最终变成了大大的园子。我也跟着家里的园子,一点一点长大。
在爸爸出海的日子里,我和妈妈一起修剪园子里的树枝,除去园子里乱长的杂草。我喜欢绿色,它带给我快乐。
爸爸每次回来,都会花很多时间陪着我和妈妈。
我们常去海边的沙滩。爸爸陪我在沙滩上奔跑,嬉闹。他对我说,海子,你是海的儿子,要经常这样奔跑,把身体跑得壮壮的。这个时候,妈妈总在边上看,妈妈看我们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妈妈站着微笑的样子,好看极了。
有时候,我们三个会在一起做飞翔的游戏。他们托着我小小的身子,一路飞跑,直到妈妈累了才停下。我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风从耳边呼呼的吹过,伴着笑声,身体在空中轻得没了份量。
我指着在海面上滑翔的海鸟,告诉他们,长大了,我也要有一双这样的翅膀,飞呀,飞到很高的地方。
会的,等我们的海子长大了,一定会飞得比它们高。爸爸把我高高地举起,很肯定地对我说。我相信爸爸的话。
爸爸又要出海了。临走的时候,他用渔网为我做了一张吊床,放在园子里。他说,以后可以在园子里睡觉,有树荫挡着,晒不到太阳。
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去海边送他。其实,爸爸每次出海,我和妈妈都会去海边送他。但那次有点不同。
那天,天很蓝,很深。海滩上聚集了很多来送行的人,比往常多出很多。人群呆在那儿,很久都没有散。爸爸妈妈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话,我离开他们,在人群中奔跑穿梭。后来,我听到妈妈大声叫我。她把我抱到爸爸身边。爸爸抱住我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我有点喘不过气。记忆中,爸爸还没用过这么大的劲抱我。
快上船的时候,爸爸把我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面颊上,很长时间,我受不了,终于叫出了声。
我记得那天,妈妈在海边呆了很久,直到爸爸的船,在蓝色的尽头消失不见。那天,有很多人,和妈妈一样,在海边站了很久。
妈妈告诉我,这次,爸爸要去很长很长时间。
很长很长是多长。我问妈妈。
她没有回答我。我看见她眼底有很深很深的蓝,浓得化不开。
我们照样修剪园子里的花草,到海滩上去玩,有妈妈陪着,我是快乐的。玩累了,我会在爸爸做的吊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发现妈妈眼里的蓝,和脸上的微笑不一样。很多次,我醒来,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向着远处眺望。
不知不觉,天开始凉了。妈妈不再让我赤脚在沙滩上奔跑,也不让我长时间睡园子里的吊床。
这样不知过了有多久,快乐的日子发生了变化。
每天,妈妈会拉我到海边,对着很远的地方,燃三柱香。她要我学着她的样,把香高高地举过头顶,直到燃尽。那段日子,海边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焚着香,面对大海。
再后来,我发现了妈妈眼里的泪光。很蓝。
烟熏到你了吗。我问妈妈。
妈妈只是摇头。她擦干眼泪,闭起双眼,手中的香,向着很远很远的蓝。
一天早晨,我被外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了。我起身的时候,妈妈却不在身边。我跑出屋子,去找妈妈,却看见很多人朝海边涌去。我跟着人群往外走。
海边的沙滩上,有很多很多人。我听见哭声和叫喊声。人群拥挤着,有人扑进海水,有人长跪不起。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一刻,我非常害怕。我远远地站着,不敢向前。我大声地喊着妈妈,寻找妈妈的身影。可是,我的眼里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哭着,喊妈妈。我的哭声被海边的哭喊湮没,没有人理我。第一次,我感受到绝望,孤独和害怕。
那年,我六岁。
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开了我和妈妈。永远地离开了。此后,我唯一能感受到爸爸存在的,是一种紧紧地拥抱,它让我窒息。从此以后的很多年,我只有在窒息般的快感中,才能感觉爸爸,那是一种力量和疼痛。就像我在爸爸臂弯里的叫喊,充满尖锐和挣扎。
我再也见不到妈妈脸上好看的微笑了。妈妈变得沉默。她常常抱着我,无缘无故地流泪。有时候,我睡着的时候,会被妈妈滴落在我脸上的泪珠惊醒。我想哭,我也想到了爸爸,但我哭不出来。那种窒息般的力量和疼痛,把我紧紧地箍住。我害怕。
妈妈仔细地修剪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她把爸爸穿过的衣服埋在园子里,上面铺满碧绿的青草。土丘的尖上,妈妈放了一缕自己的头发,盖上很多枝叶。
我们还会经常去海边,不是奔跑,也不是为了飞翔。妈妈带着我,在海边眺望。
海子,记住你的爸爸,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你。你要好好长大,好好活着。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在窒息中痛着。
没有了爸爸,妈妈开始去帮别人干活。我知道妈妈很累,她每天早出晚归。我想跟着妈妈去,帮她做点什么,妈妈不答应。她要我留在家里,修剪园子里的花木,替园子除草。
我听了妈妈的话,不再经常去海边。我把园子里的绿草和树木,整理得更加翠绿。然后,会在门口坐着,等妈妈回来。
妈妈憔悴了。妈妈憔悴的脸看我时的微笑,依然美丽。只是这样的美丽后面,透着很深的忧伤。别人察觉不到,只有我能看见。
三年后,我们终于要离开这座园子,离开这片翠绿。这片曾给我带来无尽欢乐的绿色,也在我们痛苦和艰难的日子里,给了我和妈妈一片安宁。
妈妈要嫁人了。我们新的家,在远离海边的地方。
走的那天,天空很蓝很深,像及了几年前爸爸出海时的颜色。
坐在货车上,就在车子发动的时候,我跳下了车。我跑向园子。我抓住树枝围成的篱笆,隔着缝隙,往里看。满眼的绿,潮湿了我的视线。
妈妈过来,把我拉走。
我边走边回头,绿色慢慢离我遥远。
我不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眼绿。
[红色]当血流尽时,我看见爱的颜色,在沸腾,是红。
不知在路上颠簸了多久。我在妈妈的怀里,睡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已停在一座院落门前。土墙,斑驳的木门。我朝里张望,看不见一点绿。
母亲领着我,往里走。她把我带到一个男人面前,让我喊他爸爸。
一个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一个沉默的男人,一个只顾自己抽烟,眼睛向着别处的男人。从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他不是我的爸爸,永远也不是。
去休息吧。那个男人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又自顾自抽烟。这个男人,让我反感,又心生恐惧。
海子,以后要听他的话,别和他犟。在屋里,妈妈对我说。
妈妈,我只听你的。
海子,你不小了,该懂事了。你要懂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的眼里有依稀的泪光闪现。
我懂,我听妈妈的。
妈妈一下把我抱进怀里,泪无声地滴落在我的脸上。我搂着妈妈,在妈妈的怀里,我感到温暖,安全。
夜晚降临,四周听不见海浪拍打的声音,出奇的安静使我明白,这将是我新的生活。
我坐在床沿上,看妈妈整理我的衣物。昏暗的光下,我不敢和妈妈说话,只是看。妈妈的动作里,没有很久以前的轻快,有的,是丝丝的哀怨。
走了,去睡觉。那个男人推门进来,冲妈妈冷冷地说话。
我要和妈妈在一起。我张口而出。
他两眼盯着我,好久才说。你就睡这里。然后转身而去。
妈妈过来抱住我。海子,听妈妈的话,一个人好好地睡。妈妈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我懂妈妈,我当然会听妈妈的话。
看着妈妈掩门而出,我一个人独坐在黑暗里。我知道,从今以后,孤独和黑暗会陪伴我每个寂寥的夜晚。
我的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白天,我没有什么玩伴。妈妈也不常出门。村里的人,都把我们当外来人。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那个男人,白天不在家,晚上也常常出去。回来就是吃饭,喝酒,抽烟,睡觉。然后,扔下一大堆脏兮兮的衣服。妈妈除了操持家务,还要去忙地里的活。我们不和别人家接触,我整天跟着妈妈,也帮妈妈做点事。妈妈很累,我也没有了从前的欢乐。除了夜晚,我和妈妈形影不离。这就足够了,我和妈妈,有片刻的安宁。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就被打破。
那是一个夜晚,我在黑暗里独坐。日子久了,我已习惯这样的寂静。我怀念很久以前的那抹绿,还有奔跑和飞翔。我想着海上的爸爸,想着那种紧紧地拥抱,在窒息般的疼痛中,我很快乐,仿佛回到久远的过去。
在黑暗和孤独的思念里,我听见隔壁屋子传来撕扯的声音,还有隐隐地哭喊。是妈妈的声音。
我推开屋子的门,一下惊呆了,惶恐地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炕沿上,满嘴酒气。被酒精烧灼的脸,涨得绯红。身体由于酒精的作用,遍布片片的猩红。
妈妈的上衣已被撕碎,几乎赤裸着。我看见妈妈嘴角的血迹,还有,光滑的皮肤上,散乱的红色印痕。杂乱的头发,遮挡在脸上,却遮不住妈妈看见我时,眼里的惊慌和疼痛。
片刻的宁静。空气是凝固的。
滚出去。那个男人跳下床,咆哮着冲过来。他抡起粗大的臂膀。
别打。我听见妈妈一声凄厉的叫喊。我的脸,是火辣辣的麻,然后昏眩地向后倒去。我的头重重地敲到泥地上。
四周突然静极了,只有我的身体,感到了地面的冰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妈妈的怀里。妈妈在颤抖,抽泣。妈妈的眼泪,洒在我的脸上,温暖而潮湿。我努力睁开眼,却看不清妈妈的面容。
妈妈。我叫着妈妈,疼痛使我无力哭泣。我用尽气力,钻进妈妈的胸口。那里柔软,温暖,安全。妈妈紧紧抱着我,疼痛中,我感觉着幸福。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疼痛反而使我不想哭泣。我想起了爸爸,那种窒息的感觉,疼痛中有着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海子,你是海的儿子,你要不停地这样跑,跑得壮壮的。爸爸的话,几天来不断跳跃在我的耳边。
我是爸爸的儿子,爸爸属于海,我是海的儿子。终有一天我会壮壮的,我会飞翔,没有人可以阻挡。
伤好了以后,我开始奔跑。不是在海边的沙滩,我在泥地里,在田野,在山坡上,我纵情奔跑。奔跑给了我力量,奔跑让我记住了,我是海的儿子。
我在奔跑中长大。我在奔跑中,看着妈妈默默地承受。我在奔跑中,看那个男人酒醉后的举动。我在奔跑中,释放我的仇恨。我在奔跑中,回到那些绿色的日子。我在奔跑中,看着妈妈苍老。我在奔跑中,忍受黑暗和绝望。我在奔跑中,享尽妈妈给我的爱。
我跑过了八年的日子,跑进了十七岁的门槛。
我变得沉默寡言。妈妈常怜爱地看着我,叹息。
海子,你要快乐一些。
妈妈,你在身边,我就幸福。
我大了,妈妈已抱不动我。而我喜欢倚着妈妈,坐一会。我们不说话,但我知道,只有这时,妈妈是平静而愉悦的。
这种疼痛而窒息的日子,仿佛没有止境。就像我每晚坐在黑暗里,等待孤独的终结。
我等待这一天的来临。而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是我没有料到的。它来得没有任何征兆。
是一个夜晚,很多个孤独夜晚中的一个。我坐在黑色里,等着窒息般的疼痛来临,那里有我想要的幸福。
我听见隔壁的屋子传来争吵。门被打开,有人走出屋子。
我拉开一条门缝。
我看见了妈妈。我又看见那个男人,从屋里追出来,摇晃的身子,散着酒气。那个男人一把拉住妈妈,把妈妈拖回屋里。
门,重重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屋里传来妈妈低低地哀求。
我知道那个男人要干什么。
我拉开门,以奔跑的力量冲过去,一下把门撞开。
你跑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滚回自己的屋去。那个男人,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嘴里吐出几个字。
妈妈身体不舒服,我要带她去休息。我平静地说,没有避开他的眼睛。
什么,你小子敢顶嘴。
那个男人跳起来,抡起的手掌,劈头盖下来。
我站着,没有躲闪。
海子,你走吧。妈妈颤微地拉住那个男人的臂膀。
你还护着他。男人咆哮着,甩开妈妈。
我身上挨了重重的一拳。我踉跄倒向桌子,胸口疼痛,手上冰凉。金属的凉意让我在瞬间清醒。
我抓起桌上的刀子,指向面前的男人。你不要再过来。男人背后,是妈妈惊恐的眼神。
阴冷弥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沉闷和疼,因为,文字间流淌的确实是某种人某类人的存在实况。
因为疼就不再活着?活着就一定只有欢笑?哭,可不可以是欢笑的另一种方式?
颜色只是表相,文字背后,所有的述说,懂的也就懂了;不懂的,也尽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想到“拯救”这个词,却不知,谁该被谁拯救?
因为主人公凄惨的命运被诗意地刻画,赋予了这篇小说极其奇异的魅力。没有半字对现实对社会的针砭,第一人称的表现手法,却让读者的内心在读完深思之后,产生极其强烈的遗憾与惋惜。
问好卢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