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从家乡传来阿秀的死讯时，我正在北方的某一座城市里打工。闻讯后，心里有太多遗憾与痛惜。我想也许某个故事并不以阿秀生命的逝去而结束。
　　 那年冬天下着很大的雪，我和母亲还有更多的人站在宽阔的打谷场上，看见一支庞大的迎亲队伍在风雪中缓缓蠕动。飞扬的雪花面粉般地洒落在涂了大红油漆的柜子、桌子、椅子和其它家具上。白色本应象征纯洁。但多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当年的那种情形，依然有种虚幻而漂浮的感觉，甚至不祥。
　　 那一年，阿秀二十六岁，算是大龄青年了。经人介绍后，患有先天残疾的她，终于嫁给了柳家庄的谭建为妻。谭建是个孤儿，靠姐姐谭大菊抚养成人。家境极度贫寒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娶妻生子。这一年他整整三十岁。
　　 已渐模糊的记忆里，谭建两间破败的木板房里糊满了崭新的白壁纸，当大红的家具拥挤进去后，颜色的差距让人觉得刺眼。很长一段时间，阿秀的嫁妆，成了柳家庄的人茶余饭后羡慕议论的焦点。特别是那台盖了蓝底碎花布的缝纫机。后来也证明，那台缝纫机的确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变化，而阿秀为人的淳朴和善良，在庄里更是有口皆碑。
　　 日子平淡而幸福！
　　 若干年后，谭建家破烂的木板房，早已换成宽敞明亮的平房。更添置了高档的家具和电器，儿子聪明活泼。一家人其乐融融！
　　 杨小晶觉得日子空洞无聊，自从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的谭栓后，二十岁的她，觉得自己从此掉进一个黑洞，暗无天日。谭栓性格木讷没有生活情趣，远在深圳打工，一年之中最多也就回来一次。杨小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这死鬼，不回来也好，省得我心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痛恨谭栓，难道仅仅因为生活的沉寂无趣？
　　 怀着女儿时，我无所事事，会常常去杨小晶的家中串门，若大的一幢房子里只住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我觉得她孤单。我们在一起讲着有关年轻或生活的话题，但她总是抱怨生活的不公平，那种怨气，那种阴暗的语句，常使我感觉到莫名的忧伤与心酸。再后来，我很少去她家，这样的氛围，我害怕对肚里的宝宝有所影响。我安静地呆在家中，安静地坐在窗下看远处深蓝的天空。我也会想一下杨小晶此刻在忙碌着什么，同样挺着大肚子的她，要操持一切家务，操劳，忙碌，寂寞和我的安静相比，实在有着天壤之别，难怪她总是羡慕我的幸福。
　　 女儿出生后，父母宝一样地护着疼着，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笑容如冬天里开放的金菊，我想那是他们的幸福。
　　 杨小晶先我两个月产下一个男孩，取名为谭小雨。这个时候的她更加忙碌，谭栓从深圳回来只有半月便又匆匆离去，也许初为人父的他更感到工作的重要性，毕竟那是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呀。但他忽视了杨小晶的寂寞，忽视了她是个需要关心与呵护的女人。满月后，婆婆就不再照顾杨小晶，年岁已大的她，还有两个未成家的儿女，她的精力是有限的。杨小晶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家庭纠纷服毒身亡，父亲随继下堂到另一个村子里做了别人的继父。杨小晶被爷爷带大。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别人说起的，我那时终于明白杨小晶为什么一直缺乏对生活的信心，为什么老是怨天尤人？从小缺少父爱母爱的成长经历，必定有着别人不曾体会的心酸和痛苦。
　　 我又去看杨小晶，只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不见，她的瘦弱憔悴，让我大吃一惊。她正忙着准备猪食，身旁摇篮里儿子睡得很香，他还不懂得妈妈的艰辛与不易。杨小晶为我沏茶的那当儿说：“你好长时间没有来我这里了，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我心里感到惭愧，慌忙说道：“你不知道，怀女儿的最后几个月，妈不让我乱动，说是怕动了胎气，这不生了我就来了嘛！”“你倒是挺有福气，不像我临到头还在田里忙呢。去过医院知道预产期又怎么样，反正也没人打算送你去医院。”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地听出声音的哽咽。我一时找不出安慰她的话。人生酸甜苦辣总是要面对的。
　　 随着岁月的匆匆流逝，柳家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发生过许多的故事。我喜欢在雨声嘀嗒跳舞的时间里把这些写进我的文章里。当很多很多的人怀揣着美好的愿望和理想走南闯北时，我仍旧在窗下用平凡的语言、贫瘠的文字做着我的作家梦。这个梦已执着地做了六年多，每当有一份微薄的稿费寄来时，我就幼稚的认为这个梦又慢慢地清晰了一点。父亲总是对我说：“你要面对现实，现实是你用几段文字对付不了的。”我充耳不闻。
　　 后来，我从很多事情中真正领略到了现实的残酷无情，看那些南下北上背着鼓鼓囊囊行李的打工人，用一沓沓的钱来打理现实时，他们的愿望理想无非就是金钱的欲望、物质的诱惑，也或许还有一种生存的本能。我的心便一下子空了起来。
　　 中午，空气很闷，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狗叫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柳家庄静得可怕。就连一夏里最活跃的蝉，这时候也把自己藏了起来。
　　 隔壁小红家砌房的匠人，早在两小时前就停止了那种单调而慵懒的动作。许是天热的缘故，他们的进展速度一直很慢。这些年来，房子的重修和新修，仿佛成了柳家庄的人显示自己能力和本事的最有力标志。大家近乎疯狂去做这件事情。当然先是要疯狂拼命地赚钱，有钱了才有资本去炫耀。我是用一种很冷漠的目光，看这个庄里的人丢下妻儿老小或全家人都出去赚钱，南下或北上。我在我的目光中看到农田荒芜了，长满了洋洋得意的杂草，看到很多房子空荡发霉了，看到留守儿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看到年迈孤独的身影也越来越多了……
　　 当然，我还看到了我父母的不满意。他们已很多次地在我耳边唠叨我家的房子该盖上第二层了，那么我需要和别人一样出去赚钱。我不想理会父母的唠叨，他们的思想和我的理想格格不入。我需要的不是房子，而是更广阔的天空。只可惜他们不明白。前一度，我家的房子在整个柳家庄来说算是最好的，父母以此来作为他们的骄傲。我很不理解房子不过是人的栖居休憩之地，为什么非要让它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或成功与否呢？
　　 小红家的房子一口气盖了两层，而且建筑风格就目前来说是柳家庄内独一无二的，这让我父母心理很不平衡了。庄里的人荼余饭后的议论焦点不再是我家的兴旺，而是小红家的新房，小红因此成了庄里最有本事的人。父母不服气，当然也包括我自已。小红大我一岁，小学文化，长年在外打工后来就嫁了，不，应该是娶了一个很有钱的老公。我不服气的就是人们的价值观到底是要嫁得好，还是要自己干得好？
　　 女儿一岁时，父母唠叨得更为厉害了。这时已为人母的我，突然想通他们的唠叨，不止是他们在这个庄里的面子问题，更是我们做儿女的孝顺问题。我是有权力和责任让他们在有生之年过上他们想过的日子的。后来，我就依依不舍地收起我的文学梦，同样依依不舍地离开他们和幼小的女儿同老公南下了，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孝”字、一个“爱”字。
　　 有一天傍晚，大雨滂沱，视线之内无限苍茫。表祖父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很痛，吃不下东西。六十多岁的他一生勤劳俭朴，身体硬朗，没得过什么毛病，他自以为是上了年纪，天气变化的时候涝病发了便不在意。那一餐饭，他吃得过于艰难。屋外雨声呜咽。
　　 此后的好几天里，表祖父在吃任何东西时都异常痛苦。表祖母终于有所发现，她瞒着表祖父独自去镇上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在医院工作的大女儿方萍。孝顺出名的方萍，回到家生拉死拖地把父亲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令人大惊失色——喉癌，而且接近晚期，这说明父亲在世已为时不多。方萍一下子瘫软在地，她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得这样的病。哭过，痛过之后，她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救治父亲。方玲闻迅后和大姐作出了同样的决定，她是一名教师，生命的意义在这时变得极度肤浅——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好的。二姐方琼远在广东打工，家境不是很好，方萍不打算告诉她。和小妹承担起挽救父亲生命的责任，她们经济状况远比方琼有这个承受能力。很多个夜晚，方大华都无法入眠，每次看见姐姐和小妹为了父亲的病大把大把的花着钱，他的心就像被刀砍伤了一般疼痛。姐姐和小妹虽从不说什么，但作为独子的他，不出一点点力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单冬菊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她委实觉得方大华不该提出拿钱为公公治病的要求，女儿方雪娇上大学要不少的钱。这两年来，她没为自己添过一件衣服，一双鞋子。别人家总是成堆成堆地添置新的东西，她却舍不得花一分钱。她感到很不公平。方大华在单冬菊面前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一个男人的尊严，早就被她的霸气与蛮横无理践踏得毫无底线。方大华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太失败，太窝囊。对父母最起码的孝顺都做不到，他有种深深的负罪感。
　　 冬月里，方大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远行。他想如果自己的经济状况很好的话，也许单冬菊就不至于让自己背负不孝的罪名了，他决定改变现状。临走时，他很平静地和他的父亲、我的表祖父作了告别。他对表祖父说：“您一定要安心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想，我相信会好起来的。”我更以为这后半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如沿的暮色里，表祖父苍老得咳嗽了一声，有两滴昏浊的泪水，顺着他发黄的脸颊淌下......
　　 谭小雨学会走路的时候，杨小晶也开朗了许多。最近总有些梦幻般的东西让她激动，让她觉得温暖。
　　 现在是临近傍晚的时候，阿秀一个人坐在一道低矮的门槛上发呆，她的眼神空洞洞的，寂静无声。这个夏天，似乎来得过早了些，有好些蚊虫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发出沉闷的嗡嗡声，这个傍晚一点也不安宁。
　　 这个季节里很少有风，空气干燥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寂寥的天空下，成日里上演着太多太多变化无常的故事。
　　 晚饭正在进行，过程箫条而苍白。谭建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外。这种情形，在旧历年前的冬日里就已出现了。阿秀失神的望着碗中还冒有丝丝热气的饭，嘴中的食物难以下咽。很多事物在这种无所不在的时间中变得遥远而虚浮。儿子明明吃完饭后，阿秀就开始收拾碗筷。她越来越沉重的感到畸形的双腿已无力支撑起早就疲惫的身体。刺眼的灯光让她头痛发晕，时间让生命在那一刻变得经不起任何敲打。
　　 当那张细纹狰狞的脸，被自己丢弃在黑夜里时，他解脱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借着夜色的掩护，匆匆穿过几条田埂，再翻过一条梁，轻轻地叩响了一扇朱红的门，动作犹轻，但还是惊动了墙角下一条形态瘦弱的黑狗，它猛然窜起来正准备尽自己的职责时，一种早已熟悉的味道扑鼻而入，它立即又瘫趴在地，闭上倦怠的目光。它实在记不起来男主人是什么时候变的模样，并常在黑夜里回家。唉！人类真是搞不懂，不去想它，睡觉吧！不一会儿，它就在成串的呼噜声中进入梦乡，那只它心仪已久身段丰满的白色母狗正含情脉脉地冲它打招呼呢，它激动地抖索着身体……
　　 夜，在一阵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中继续沉重与阴霾。
　　 勤劳的鸡啼声里黎明珊珊而至。杨小晶早早地起床，披衣坐在梳妆台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遗忘了它，而现在她深深地恋着它，镜中渐渐丰腴的脸上，有两片红晕证明着她的幸福与娇羞。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还留在身上，她抬起胳膊，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吮吸带给她仙境般的感受。她忘掉了她此生中所有的委屈和不快，沉浸在她自认为的幸福中。
　　 也许，她真的幸福过。我这样想的时候，房东院子里一棵石榴树花开得正艳。在这个繁杂喧嚣的城市里，一个本属于大自然的精灵，正努力追求它毕生的绚烂与美丽，虽其短暂。我取下相机按下快门，让它的美丽永远留在我的生活中。有准确方位与目标的追求无疑是美好的。但杨小晶呢？
　　 这年春节，我们留在那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没有回家。女儿在我无限的思念中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聪明。倍觉得欣慰的同时，有一种更深的空洞洞的感觉。
　　 母亲告诉我，庄里绝大部分人都出去了。以致于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连个帮忙的都难找。我不知是怎么就想起了稀疏这个词，也许用它来形容柳家庄并不贴切。但柳家庄的确像一个骨质疏松的老人，在岁月的蹉跎中发出长长的喟叹！
　　 南归的燕子，将温暖的巢筑在褐色的屋檐下时，表祖父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他拿了镰刀去山上砍柴，那种“梆梆”的声响，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方萍劝父亲要安心休养，不要再去操劳那些生活锁事，但她的道理在勤劳一生，无事做就觉得很不舒服的，在表祖父的面前显得那样没有说服力。方萍无奈只好嘱咐母亲要对父亲细心，耐心一些。经过这场浩劫的表祖母，终于把此前和表祖父之间的种种矛盾和不快都化为乌有，暮年中的相依相偎，相互搀扶此时显得犹为重要。这期间，方大华回来过一次，他看到父亲的状况，心里的罪责一下子减轻了很多。可是单冬菊并不高兴方大华的归来，这个从来都不安份的女人，自从方大华远行的那一天起，就常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梭在不同的地方，当关于她种种的流言蜚语在柳家庄里四下传播时，庄里的人并不像早些年那样刻薄和尖酸了。后来，很久的后来，我知道了一句话，也是庄里的人都知道的一句话：笑穷不笑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