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初心(小说)
似乎天一直都是晴着的,很少的时候会落些雨。老幺就在院子里坐着,和他的猫晒太阳。
老幺不老,只有五十来岁,但头发已经是花白了。他常笑着和我们说:“老咯,老咯,这就不中用了。”
老幺前两年腿受了些伤,有些不灵活了,他就很少活动了,大多数时候就坐在藤椅上。有时候也会下来走动走动,照顾一下他的那几盆花儿。猫就从他怀里跳下来,跑到墙角继续睡觉去了。
他常常发呆,不知道想什么。有时候老王回来的时候问他:“老幺子,想啥子哦。”老幺就笑笑:“能想啥,不就是想几个娃嘛,真是的,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 每到这时候,老幺总会拿起自己的烟袋,吧嗒吧嗒抽上几口。
其实也没什么,日子也总是一天天过去的。老幺赶到下雨的时候,就坐在屋子里看雨。他很少看电视,说那些电视剧都什么玩意儿,一点也不好看。有时候接到孩子打来的电话,他就很高兴,总是很轻声的问着:“娃子,在外边累不累啊?多休息,别太累了。”也无非是这几句话,然后是一些琐事。
其实我们知道,老幺一个人就是想娃子们多回来看看,可是每次老幺的几个娃子没回来几天就又急匆匆走了,说是工作忙。老幺也不留,知道他们不容易。可是每次老幺送他们到村头的柏油路上,回来的时候都是一脸失落的样子。他腿脚不好使,但每次送孩子他都不急不缓地走完那段泥巴路,不管是晴天,还是阴雨天。
偶尔老王地里没活儿了,就会在院子里和老幺聊天。老王就一个娃子,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日子过得倒也不错。每次看到老幺一个人,他就觉得不舒服,总觉得该有个人照顾着。他寻思了一阵子,终于和老幺谈起了这事儿。
“老幺子,娃们都不在跟前,你要不再娶一个得了。后村儿的刘寡妇四十多岁,没娃,人也不错。”老幺就笑了笑,没说话。老王实在急了,说道:“咋了,你倒是说个话儿呗,你腿脚又不好使,一个人也老是不方便,就算是有个陪你说话儿的,也好。”老幺慢慢摇了摇头:“老咯,老咯,娃们都大了,我一个人也挺好。”
老王眉头一皱:“你有说这话,咱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老是说自己老了,我不是也老了?”说完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算了,你自己不想就算了。”
其实老王也知道,老幺是放不下梅子。尽管梅子走了十个年头了。
老幺和梅子是在大学认识的,那时候老王还是校文学社的社长,老幺就让老王帮忙写情书,整整一个月,一天没断。第三十二封信,终于有回信了。老幺看了信,整整一天都傻呵呵笑着。老王就骂他:“你出息呢,不就是个女人么?”老幺回头冲他一句:“你懂个屁,爱情是多么伟大啊!”
梅子走了十年了,但那封当初的信老幺还留着,放在相册的最后一页。
“转眼就三十年了啊!”那天晚上,老幺说了这么句话。老王扛着铁锹,在门口愣了半天,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回了他一句:“想啥呢?”就走了出去。
今天老幺一反常态,大早上地,挨个给几个娃打电话,让他们回来。老王看了看,没说话。他知道是什么日子。
老幺有三个娃,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前几年大儿子和二儿子都结婚了,婚礼是在外地办的。那时候他们特地回来把老幺接了过去。老幺看着,满心的欢喜,可是想想又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他那时候让两个儿子回来,按老家的规矩再办一次酒席,可是两个儿子的回答出奇地一致:“爸,家里就不办了,太花钱。”
有时候回来老幺问为啥不要个娃,两个儿子的回答又是出奇地一致:“爸,现在外面生活不容易,养娃也不容易,现在先挣钱,养家。”
其实老幺就是想抱孙子,但听他们这么说,也没再说出口,只是说了句:“外边儿生活不容易,别老往我这儿打钱,我这一个老头子,不缺啥。”
去年村里娟子结婚的时候,是按老家的规矩办的,请的唢呐团,在自家办的酒席。老幺看着,那阵子给女儿打电话的时候常问:“妮儿啊,啥时候回来,和你男朋友把事儿办了,啊?”不知道妮儿说的是什么,但老幺每次挂过电话,表情都很失落,握着电话的手迟迟不肯放下。
前阵子的时候,老幺大儿子工作调动,去了北京。老幺开心了好一阵子,但不久又开始坐在藤椅上发呆,陪着她的只有那只猫,还有他的烟袋。
老幺打完电话,又开始坐在藤椅上发呆。老王转身回自己屋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小箱子,交给了老幺。
有些年头了,老幺看了看。枣红的颜色,漆掉地一块一块的,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架子。老王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半晌才对老幺说了一句:“看看,这玩意儿你记不记得了。”
老幺没说话,慢慢从藤椅上站起来,蹒跚着步子,慢慢地走到箱子前,轻轻摸了几下,又把箱子翻过来。后面有着模糊的字迹,看不清是什么了。
老幺却忽然啜泣起来,浑浊的眼泪从掉了下来。
“得了,一把年纪了,啥没见识过,部队里那么苦的时候也没见你皱一下眉头,就这一个箱子,能有啥的,哭成这样?”
老幺没说话,从腰里摸出一快怀表,指针不动,是坏的。他打开盖子,里面一股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件毛衣。老幺再也没忍住,大声哭了起来。
良久,老幺回过头,对王叔说:“老王,哪天我死了,就把这箱子也埋在我坟里。”
说完,老幺一只手抱着箱子,一只手拄着拐杖朝屋子里走去,王叔还在后面说着什么,他也没回头。
那毛衣是当初他和梅子好的时候梅子给他织的。他去部队当兵的时候也带着了,回来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他一直以为丢在从部队回来的火车上了,为这梅子还和她生气了好一阵子。
“这箱子是前些日子一个老战友交给我的,说是当年从部队回来,收拾行李的时候装错了,直到前阵子收拾旧物才发现的。”老王走在老幺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他有没有听清。
第二天早上,老幺坐在门口的藤椅上,过了个把小时,老幺的三个娃从门外走进来。老幺看着他们,胡子扯了扯,笑着说道:“都回来了啊。”
三个孩子脸上有着或多或少的疲惫,看的出回来赶得很急。
“爸,天有点冷,你回屋儿歇着吧。”
老幺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们,“妮儿,去我箱子里给我拿件大衣来。”
说完,老幺看着他们,没再说话,继续吧嗒吧嗒抽着烟。老幺其实不老,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只不过梅子车祸去世的早,这十来年几个孩子都是他一手带大的。
过了会儿,老幺看着他们,拿过妮儿手里的衣服披在身上,站起来。
“知不知道为啥叫你们回来?”
他们三个互相看了看,要了摇头。
老幺走着走着:“今天是你们娘的忌日。”他慢慢走着,没回头,
三个孩子却都愣在了原地。
老幺慢慢走着,三个孩子就在后面跟着。到了坟前,老幺把一束花放在坟头,又从怀里拿出那个箱子,失声哭了起来:“梅子,当年的衣服,我没丢啊,我找回来了……”
箱子后面模糊的字迹,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慢慢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