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发了。
　　 难道真是这样吗？所谓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火车站串接而成的。这多像一条项链，冗长的火车轨就是串接珠子的丝带，一个个火车站就是一颗颗珠子。这是一条坚硬的项链，全部由金属串接而成，它的坚硬和冰冷就是人生的本质吗？
　　 秋天的景色才是最能体现人的情感的，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每每看见西山的红叶我都会产生出许多的缱绻，西山的秋天总是那样软软的，浸润着大量的水份，一坡又一坡的红叶虽然是那样的多那样的大，却绝没有轰轰烈烈的感觉，它们是那样的多情，几乎每一尾红叶上都淌着晶莹的水珠，有的水珠就慢慢地滴下来，落在潮湿的地上也都是悄无声息，好像也暗合着那种身本洁来还洁去的无奈。
　　 我常常幻想着有一天会和一位姑娘一起在西山的枫树林里散步，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我想，这西山的枫树林是一片霜红。只有遭受了霜打后才会有这样伤情的红色。来这里的男人或是女人也大都怀着伤感的情愫，这样才会有诗。况且，我还发现只有遭遇了伤害的人最爱来西山，这些人就像是一把垂着红色中国结的长箫，那样温暖的中国结，却分明地透露出一种殷红，真是一种哀怨的长结。它给我的感觉就是深闺里袅袅而起的几怀愁绪。而那箫的长音，则无论如何都该是男人抒怀的音乐了。其实，那种无奈的伤感怎么说都不仅仅是女人的，更多的时候，男人的伤感真的像箫的声音，因为吹箫最好的时间是在有月的晚上，一个孤独的男人坐在竹林里，颤颤地吹出袅袅低音，就像男人无声的哭泣、那种欲哭无泪的悲痛，也许才是箫的真韵。
　　 我爱箫，除了上面说的那些，更重要的是，长箫和红色的中国结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箫有七孔，是男人的七种感情，中国结千丝万缕编结而成，又是女人结不开的万种情结。箫的色泽含畜，是那种蜡一样的暗黑色，不正是男人忍耐的眼睛吗？中国结又是温润的红色，恰好像女人羞红的腮。箫和中国结缠绕一起，没有张扬的绚丽，就是相映相衬，却是那种温温的美丽，正是中国爱情的诗韵。透露着中国古代的美，所以美，不仅仅是含蓄，还渗透着五千年的一怀愁绪，几多凄婉和无奈。
　　 真累。不仅是我们走了太多的路，还有许多的心绪。她真的来了。我说我常幻想着能和一姑娘一起来西山。她来了，但是，我们不是在西山，我们是在太湖边的竹林里，一条小溪凉凉地流过去，看不见流水的纹路，只是满眼的翠绿，上面盖满了竹叶。她说她是被箫的声音吸引来的，她的头发很长，像墨。那箫吹得真是凄婉。一定是一个受了伤的男人吹的。
　　 我问她：你想那个男人该是什么样子的男人？她闪了一我一眼，她的眼睛很媚，但她的手指是纤长的，手指伸开时，像是涂抹了一层鹅油。她说：我想他是一个细高的男人，穿着衬衣，头发很黑，很长。当他吹箫时，头发就落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健康，有神，但现在是伤感的。我问她：你喜欢这样的男人对吗？她转过身走到一棵竹树下面，那是一棵凤尾竹。她身上漫溢出青墨的香味，那种典雅的香是从她的白色连衣裙里飘出来的，她转过身子看着我说：其实是那个吹箫的男人想要找一个女人。她的神色显出了一缕幽亮，好像这时候她不是在竹林里，是在一间挑起竹帘的书斋里。那是在早晨的时间，阳光透过簇密的杜仲树叶漫进房里的青砖地上，书斋里是那种温和的幽亮，她正在书桌上练字，在一张四尺宣上用秀丽的楷书写下这样几个字：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她写到这里时就听见了箫的声音，于是她放下笔来到竹林找那个吹箫的男人，她对我说：实际上昨天子夜时我就听见了有人在竹林里吹箫，昨天的夜很长，很安静，我躺在床上听箫，他吹得真好，那种韵律不应该是人间所有的，是蟾宫的浮云袅袅而来……说到这里，她离开那株凤尾竹回到我身前，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喜欢吹箫的男人？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是那个男人在寻找一个女人，也可以说他是在寻找一种真正美的东西。她看住了我，那眼神很媚，我记得有一题词牌就是媚眼儿。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住我说：那个吹箫的男人一定是你。如果是你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女人，但你却是我要找的男人。
　　 她的书斋布置的很古典，她说，有时候读书也是一种仪式，焚一炉沉香，再添一铜盆清水洗手，要知道为读书洗手的感觉是很美的。洗完手，翻开一卷书，不经意里去感受墨香的味道才是对人的一种熏陶。所以有时候读书也不一定强求书的内容是什么。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我们已来到了她家的后院，这里已是遍地的竹叶，我刚才注意到在她的书斋的墙上挂着一把箫，箫套在锦袋里，只有殷红的中国结静谧地垂着。她家的后院里还是一片竹林，也种着几株芭蕉，秋天使后院落满了竹叶，被扫成一堆一堆，点着了火，阴燃起来，冒着细细的青烟，而且竹叶的烟气有一种苦香味，醒人心脾。
　　 我们坐在竹椅上聊天，我对她说：我不会吹箫。她很媚地看着我，说：实际上是有箫的。人就是箫。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箫是人做的。
　　 她家是南方常见的那种深宅。灰色的青砖，朱红的门还有大红灯笼。那几天好像空气也在作秀一样呈现出了灰蒙蒙的透亮。田野里油菜花开了，成群的肥鹅在平整的黄色小花的海洋边摇摇摆摆走路。上学的孩子排着队唱着歌子从小河的弯弯小桥上走过去。这样的时候还需要吹箫吗？
　　 她的书斋里悬挂着一把套在锦带里的箫，它在墙上悬挂了多少年了？我记得芦荻儿对我说过她喜欢看有女特务的电影，而她的书斋里除了那把箫以外还有一本书放在比较显眼的地方，这就是《聊斋》。她说她最喜欢看《聊斋》了。那些变化多端的每一个狐仙都有一段浪漫的故事。这些故事已经讲了几百年了现在还有人爱听，由此可见这些故事的魅力。
　　 她叫我箫。我也觉着箫这个名好听，箫就是我的昵称，尽管我不会吹箫。那么芦荻儿是不是也是个昵称？因为她不是芦荻儿。那么她是谁？她不仅仅是虚拟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就是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不是芦荻儿。然而芦荻儿这个名也绝不是一个女人的真名。一切都存在着，就像这间书斋里的那个听箫的女人，她说她在昨天晚上就听见了一个男人在竹林里吹箫，实际上真有人吹箫吗？因为我没有吹箫，但他叫我箫。我是箫吗？如果我是箫，那么她就该是红色的中国结了。我就该叫她结或着婕了。
　　 箫。
　　 婕。
　　 很好听的两个名字。很好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一幢古典的灰色的深宅里是两幅画，一个吹箫的男人和一个听箫的女人。
　　 她叫我箫，我是箫吗？
　　 我叫她婕，她是芦荻儿吗？
　　 芦荻儿对我说她最爱看安妮宝贝的小说了。为此我也找来了几本安妮宝贝的书，但我只看了那篇叫做《告别微安》。有时候我分不清谁是安妮宝贝？谁是芦荻儿？也许我更相信婕吧。
　　 婕。
　　 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在我的印象里，婕是一个爱听箫的女人。她叫我箫，我是箫吗？她的书房里放着一本《聊斋志异》，墙上挂着一把套在锦袋里的竹箫。她的后院有一片竹林，每天早晨霜冷的秋风都要吹落许多竹叶，她把这些竹叶扫成一堆堆，然后点燃，使后院里氤氲出一层苦涩的香气。我们在这里品茶聊天时，能听见太湖水的浪涛声。那种白浪拍击堤岸的破碎声音，往往会使人感到一种毁灭的恐怖。在那里有一个渡口，人们都叫它雁唳荡渡口，摆渡者是一个银髯精瘦的老头，他戴着斗笠，斜挎着一行军壶白酒，他那天高地长的姿态淹没在袅袅芦苇里总让我好像是看见了秋雁在天空上长唳。
　　 面对他深长的姿态，还有什么不能过去的事情呢？我常这样想，我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在没有爱的日子里生活。当我看完《告别微安》时，我看见了一个爱自已的安妮宝贝。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自已，或者说她在等一个人来爱他，一个男人。
　　 爱是什么？
　　 爱他爱她，其实是奢求别人爱自己。
　　 我的这个定论对吗？
　　 我不得而知。
　　 我分不清谁是芦荻儿，谁是婕。她们好象是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她们是一个整体，又是独立存在的。
　　 她或者她们需要爱。那么，她或者她们需要什么样的男人呢？
　　 婕生活在江南温润的老宅子里，那是一座灰白色的深宅，有伞墙和朱红色的门楼和大红灯笼。这样的深宅在江南到处都能见到，婕穿一袭白色连衣裙，像一只冬眠的鸟一样窝居在她的书房里看《聊斋》，她的书斋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道。她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因此，她的体内散发的香味不是化妆品的媚香，而是一种雅致的墨香。但她看我时的眼神却是很媚的，她有一双撩人的丹凤眼，她用这样的眼睛看我时，我由不得想要拥抱她。可是我绝不敢造次。因为和他在一起时，我能感到那种水一样的洁净。爱一个女人要会爱，但是什么才算是会爱我又不得法。
　　 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真有吗？婕，是你吗？你是芦荻儿吗？让我们挽着手一直这样走下去吧，我们白头到老有什么不好？这里没有廊桥，当然也就不会留下什么梦，要知道人往往因为失去的太多而留下太多的遗憾。
　　 婕说，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是在他失恋的时候……
　　 我们的话题还是由箫而起，她说：箫是男人的哭诉，声由痛而起，美因痛而生。
　　 她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书桌前，桌上有她才写下的一张字：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她用丹凤眼闪了我一眼，充满了隐喻，她笑了一下，笑的大胆、放肆。
　　 她说：从古至今，所谓真男人不多，荆柯、项羽、始皇、毛泽东占尽千古风流。不管是易水饮剑还是霸王别姬或者是广寒舒袖，每一个英雄的背后都有一个伊人牵挂。男人到了大悲的时候就不吹箫了……她拿起笔蘸墨展纸，写下一个大字：
　　 箫
　　 认得这个字吗？她问我。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看书。她给我讲了蔡文姬和曹操的故事，然后我就回我的房间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摇竹叶沙沙响着。我知道她现在看的是郭沫若所著歌剧《蔡文姬》。那一段故事不为一般人所知。后来，我起身来到院里，风不像在屋内听到的那样大，月映竹影，婆娑起舞。一切都好像是泼墨一样，我的心田始终不能挥去那种淡淡的墨香，这是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我坐在一个石凳上抽烟，打火机在深夜的静谧里清脆地响了一声金属声，一滴露水从竹叶上落下来，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点着了烟。她的窗子衣然亮着灯光，窗纸上影着她削瘦的身影，我的眼前晃动着数不清的竹叶，到处都是露水，空气湿腻，透析出几许凉意。那支烟让我三两口就抽完了。穿过隐隐约约竹叶的影子，她的身影蔓延着柔软和热烘烘的感觉在窗纸上清明可见，我走过去，一直走到了她的房门前，一缕灯影从门逢里笔直地射出来，印在蓝色的地上。这时，房门打开了，没有一点声响，她站在门口。灯光从她身后泻出来，清明地裁剪出她娥娜的身体曲线。
　　 后来，她坐在床边，我跪下来，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胸里，那里是一条大河……
　　 第二天，婕说太湖边有蕨菜卖。我就去买蕨菜。在雁唳荡渡口，我上了渡船。那个银髯瘦老船夫戴着斗笠，他赤足摇橹的姿态像一口古钟。我站在船头，看河水和远处的苇荡。越过那一片椫树林，可以看见洪山上的洪山寺，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钟声在河水的流淌里回旋。
　　 这时，老船夫摘下斗笠横过酒壶说：年轻人陪我喝口酒好吗？
　　 渡船在河水里慢慢漂流，迎面划过来一只打鱼的竹筏，上面站着几只鱼鹰子。老船夫的光头上清晰地有几粒香头烫出的疤。老船夫笑起来，说：我过去曾是洪山寺的和尚……
　　 他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摇橹的声音。他用这样苍老的声音给我说：我过去真是个和尚。有一天我在枫桥上见到了一个要跳河的姑娘，我对她说，生命授之父母，是不能随便丢的。她说她不想活了。我问她为什么要寻死？她说是因为一个吹箫的男孩子死了。我就对她说过去我不是和尚，因为一个我心爱的女孩死了所以才当了和尚。那时候我和你一样的悲痛，也不想活了。后来我当了和尚了还是不想活，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对她讲了许多的人生道理，终于把她从悲痛里普渡了出来。她高兴地说生活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她还谢了我。于是我欣然离开了她。当我就要走下枫桥的时候，那姑娘突然问我道：‘请问长老你离开那个姑娘时有多大？’我头也不回地说：那年我刚满十八岁。她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我说：虚渡六十有余。她接着问我道：‘那个姑娘离开你后，你用了多长时间才忘了她？’我说：时间也不算太长，也就是在去年吧。我说完就下了桥，就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那姑娘还是跳了河。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又还俗了。
　　 实际上我是不会吹箫的。那天婕在太湖边的竹林里走来，穿一袭白裙，像一缕云。她说她是听见有人吹箫就走了来看……
　　 有时候，我分不清婕是哪一个时代里的美人？但我更喜欢她穿旧时代的女学生装，就是那种大襟的蓝色上装和黑色褶裙。婕是一头长发，但我更觉着她还是留旧时代女学生的短发。婕的头发很黑很厚，如果剪了发会使她纤弱的体形显得丰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