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年的初春，五奶奶走了，78岁，活脱脱一个生命，终于不用再听冷言冷语，终于可以不用再挣扎以绝食的方式，在她三儿媳妇漠视、无动于衷的情况下，以这样敬畏自己的方式放下了所有。
　　 民间，老人逝世，称为“白喜事”，都当做大事来办，讲究重葬厚殓。五奶奶的孝子贤孙们，当然也不会让村民们瞧不起，那个声势，必是村里响当当。停放在院里的那口大红棺材，着实让前来吊唁的人嗔舌。儿孙们是孝顺的，殊不知，其实孝顺是他们在人去世之后，给活着的人表演的一出戏。
　　 按说，五奶奶以绝食方式选择西去，儿孙们的脸上应该是被抽了一个大嘴巴，可是没见有谁有那么一丝哀怜和难过。他们是麻木的，似乎就如随意死掉了一只家禽或是猫狗那样的轻重。
　　 吹吹打打，披麻戴孝，那阵势忽然间让人会想起当年那部电影《林海雪原》里面身披白斗篷的情景，只是这场景是在五奶奶声势浩大的葬礼上再现。
　　 说起五奶奶的死，不得不提及五爷爷当年的死。十年前，也就是五爷爷78岁那年，居然也是与五奶奶同样的方式离开的，而那样的离开，俨然没有给儿孙们留下些许的思考和反省，以至于五奶奶也选择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五爷爷当年是不满于儿孙对他病身子的不屑，狠心撇下了可怜的五奶奶先去，五奶奶曾经试图撬开五爷爷紧闭的嘴给他灌食，五爷爷最终还是以其如此悲壮的方式离开。五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四个儿子和四个媳妇投来冷漠的一瞥，“行了，早死早超生！活着也累着好人，哪个不得生存啊。”五奶奶那个时候，就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她时常会怀想四个儿子小时候常围着她给他们讲故事，她清楚的记得，那些故事大多是礼仪孝道的情节啊，咋一晃他们做了父亲就忘记了那些礼仪传承呢？“世道变了，人心只向着钱而活了！”
　　 后来她常在梦里梦到五爷爷来看她，说等他在那里赚了钱，开间小诊所就把她接去，或许是小诊所里可以有随时拿来治病或是缓解疼痛的药物，不用再去乞求别人带去医治，五奶奶从此就盼着有那么一天。
　　 五奶奶腿脚开始不利落了，之前她不开心时就会常去五爷爷的坟头坐坐，与坟里的五爷爷唠叨唠叨。后来她常梦到五爷爷来看她，她也就巴望着五爷爷像梦里说的那样，把她带走。那个时候三儿子媳妇还没去城里住，五爷爷就埋在她家的花生地里。“三媳妇，你看到你公公的坟头有裂缝了没有？”三媳妇假装没听见，五奶奶继续问。
　　 “咋，想死了？那坟早就裂开一条大缝隙了。”
　　 “还不是因为你，我去不了城里住，咋就偏偏让我照顾你呢？”“媳妇又不止我一个！”三媳妇屁股不是屁股，脸不是脸的唠叨开来。五奶奶沉默不语。
　　 五奶奶此时此刻想着城里的高楼大厦啥样子。五奶奶从来没有去城里住过儿孙们的大平米房子，他们早就嫌她累赘。
　　 五奶奶是五爷爷的续弦，比五爷爷整整小十岁的光景。当年五爷爷可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第一位夫人是位门当户对家的小姐，可是那小姐体弱多病，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就撒手人间。五奶奶是穷户人家的闺女，年轻就是漂亮标致的美人，脾气好通情达理的，五爷爷不顾家人的反对娶了这位穷户人家的闺女，过了门像宝一样宠着，五奶奶也争气，接连生下四个儿子，四个儿子的名字世袭家谱，后面的字分别用“文、武、双、全”，五奶奶在那个家的位置慢慢变得没有谁敢瞧不起了，五爷爷得闲还会教五奶奶认字，五奶奶咋说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了。
　　 说起五奶奶，村子里没有人敢轻视她。她有农家女人的朴实和善良，当年常常和五爷爷一起接济乡邻，五爷爷后来做了教书匠，大多是不收取学费的，十里八村有名的秀才大好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文革那些人，村上的人也从来没有难为他们，应了那句话：好人有好报。可是令他们老两口想不明白的就是，他们竟然没有教育好那四个儿子。“文、武、双、全”的翅膀硬了，不待见土里土气的父母了。
　　 自打五爷爷走后，五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儿孙们大多在城里买了房子，很少回来看看她，五奶奶就更冷清了。过年的时候，除了除夕那天晚上来陪她吃顿团圆饭，还是缺这个少那个的，五奶奶也不多问。给重孙子孙女的压岁钱，她是从不吝惜的。她喜欢他们叽叽喳喳在堂屋闹腾，因为她太冷清了。大年初一，这个说要去丈母娘家，得提前准备礼品走了。那个说，得去拜会上级不能耽搁……反正都是有各自理由的，尽管他们也知道五奶奶的视力不如从前，也没谁说要带她去医院瞧瞧，五奶奶后来求邻居家的孙子给她做了一个简易的拐杖，那个孩子的爷爷曾经是五爷爷家的长工，五爷爷当年视他为亲兄弟。他们辈辈念着五爷爷的好，五爷爷去世后那家的孙子就常来帮衬五奶奶。五奶奶也视那个孙子当亲孙子待，平日想着给他家孩子买些食物什么的，他是不允的。“五奶奶，我年轻，您有事就喊我一声。”每次都是这样回五奶奶，五奶奶有些许的温暖。五奶奶闹绝食，也是他来看五奶奶有啥需要帮忙时发现的，他立马想法通知五奶奶三儿子的，三儿子推脱生意忙打发媳妇来看看，结果她的漠视更加速了五奶奶的离开。
　　 孩子们都走了，院里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五奶奶手拄着拐杖，依依不舍得看到孩子们的小轿车一眨眼飞驰得无影无踪。
　　 年过的有点冷，尽管耳边传来了爆竹声声，五奶奶似乎没有听到……
　　 三天火化，五天入葬，依袭了民俗。入葬那天，天空下起了雨，是老天爷在给五奶奶送行吗？一路喇叭鸣锣在前，家属亲友列队在棺后随行，号啕大哭。哭得最厉害表演最精彩的当然是儿媳妇们了，瞥斜着眼儿近似夸张的表情，惹来看热闹的人群中邻居的耻笑，那表情甚是可憎可恶的。
　　 “多好的老太太，可惜没娶到一个好儿媳妇！”人群中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哎，她们就没有老吗？作孽噢！”淹没在一片哀嚎中。
　　 戏演完了，月亮升起。五奶奶的那间低矮的房子里传来唏嘘声。原来儿孙们在收拾五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过去农家织的老粗布袋子里，一封遗书，四张存折。每张存折上都标记上儿子的名字，四份等同不偏不倚。
　　 遗书大概内容是：孩子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找你们的爸爸去了。他惦记着我呢，我也时常惦记着他。到那里我们两个人作伴好有个照应，你们都好好活着。下辈子咱们还续母子缘。钱不多，留给你们，就当是我给孙儿们上学、结婚的贺礼。落款：母亲。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啜泣声，接着是连成一片，这哭声没有戏作。
　　 突然四儿子一声“妈！”一阵风从堂屋而过，他们似乎看到五奶奶的魂才刚刚飞走……
　　 写完这个故事，我在想：五奶奶走了，她无需再挣扎了，五奶奶或许是赢了，那么谁是输家？她的三儿媳妇难道不需要良心的审判吗？漠视一条生命，就是漠视一个人的尊严。你的尊严呢？一个农村老人，在丧失了劳动能力病体缠身的晚景是如此的凄凉，在质疑养老制度的同时，儿孙们的良心是否经得起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