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保罗已经走了一个月了，可我还是时时想起它。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无聊，不过是条狗而已，值得如此吗？死了也好，才五个月就这么难受，要是五年后再死岂不更难受？可是彻底忘掉真难啊！家里到处有它的痕迹，它挣断的细链还在，它喝过水的水晶烟灰缸还在，它的床和被子还在，这些时时在提醒我，曾经有条狗在我家生活过，并且给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和长久的痛苦。它刚走那会，提到它总要流泪，现在想到的都是它可爱又令人好笑的事情。
　　 保罗出身不显贵，别人问我的爱犬是什么品种，我就傻眼了。第一，我对狗的品种了解有限，就认识泰迪熊，狮子狗，大一些的在我眼里全都是“狼狗”，就像私家车在我眼里全都是“轿车”一样。第二，我家保罗真的很普通，和土狗相比外形没什么区别，就是个头小，像只大兔子。不过在我眼里它最完美了，个头小可爱，并且食量也小；没有长长的或是卷卷的毛更好，省得我又要剪又要梳的。它“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这条可爱的小狗，刚来那段日子真淘气，把家里人的鞋子全部拖出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晒场上，我们本来晒鞋子都是放在屋檐下的水泥地上的，后来都放在高处了。它家里没有鞋子拖，就到邻居家，将他们的鞋子拖来了。那天邻居来找鞋，我和昀丫头到房间、堂屋找，保罗竟然也跟在后面，不时地问问嗅嗅，也在帮助找呢！
　　 它也有严重的“扫把情节”，我们家的扫把都是芦苇一样的芒草须做的，它喜欢芒草须的柔软，常常将扫把衔来睡觉，把个扫把柄咬得稀烂。我们吓得只好将扫把放在高处，每天早上，我妈在扫地时，保罗就从我妈手上来夺扫把，或者吊在扫把上荡秋千，我总是被妈妈的呵责声吵醒：“你滚过去啊！”家里的扫把拿不到，保罗又到邻居家去了，它自己才四五斤重，竟然能衔着一把两尺多长的大扫把跑来跑去的。有天我妈上厕所，在屋后看见一把扫把丢在路上，我妈就知道是保罗干的好事，忙送到邻居家，邻居说不是她家的。过了几天，后面的大卫他爸找来了，原来是他晒在外面，被保罗偷来了，大约太重，路途又远，它在半路上给扔了。可笑的是，我家这个贼看到失主找来了，还好意思在他脚边又闻又嗅地表示亲热。保罗死后，我们家的扫把和鞋子还是习惯放在高处，好像它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似的。
　　 说到保罗衔东西，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它老是夜里不在窝里睡觉，将垫子衔出来在屋檐下睡觉。深秋的夜晚，我发现它在月光下缩成一团，就在它睡觉的杂物间门口用一块厚板拦着，那块板和它一样高。它竟然衔着垫子跳出来，板都没倒下！后来我让妈妈做了一只枕套，将旧衣服塞进去，做了个几斤重的垫子，放在纸盒里，和纸盒一样长，它总算在窝里睡了。
　　 我家保罗还会撒娇呢！那次它把我妈的鞋子从房间拖到外面，鞋垫都扔了一地，我妈用鞋子狠狠打了它一顿，它嚎叫着跑到外面花圃边躲着，还在低声“啊恩，啊恩”叫着，仿佛在抽泣。我看见了，忙抱起它：“保罗好可怜啊！又挨打了吧！”它“啊恩，啊恩”叫的更欢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里人又要哭一场似的。我拍着它的背：“好痛吧！”它用舌头舔着后腿，又来添脚爪，仿佛在哭诉：“我这里疼，这里也疼！”然后“啊恩、啊恩”地叫着，哭得那么厉害，好像随时都要晕倒似的。
　　 八月份，保罗还很小，我和侄女昀丫头晚上散步，它要跟着，走到小店门口突然“啊恩，啊恩”地叫唤，然后坐在地上添它的后腿爪子。我抱起它一看，以为踩着碎玻璃了，其实没有，放下它，它又叫唤起来。我说：“别跟脚，在这坐着，等我们回来！”我们一转身，它叫的更惨了，跑几步又坐下来舔脚爪。昀丫头只好抱着它去散步，到了村外，哑巴赶着牛来了，保罗一见，吓得从昀丫头手上跳下就跑，脚竟然不痛了。我怀疑它在装呢！
　　 在保罗眼里，我们家几个人它按喜欢程度分了等级的：第一喜欢我的侄女昀丫头，它是昀丫头的同学介绍来的。刚来的时候，昀丫头抱它，喂东西给它吃，昀丫头在房间写作业，它在旁边趴着，昀丫头还用一件旧衣服给它垫着睡觉。它喜欢在我的电脑桌下的地毯睡觉，我一见就赶它走，嫌它脏。但昀丫头来上网，它就有恃无恐、堂而皇之地睡在昀丫头脚下，我赶它走它还懒得理我。一有空，昀丫头就带着保罗到公路上玩，她在前面跑，保罗在后面追。昀丫头还用毛线团包上塑料袋当做球给保罗，保罗常常把塑料袋咬破了，然后将线摊开。昀丫头对它生活也关心，从来不会做针线的她，还找来一块海绵，然后用旧衣服包上，再缝上给保罗当床垫，保罗可喜欢了，动不动就从窝里将这块垫子衔出来在屋檐下睡觉，后来它自觉地当起了看门狗，每天晚上“值班”，都将垫子衔来睡在外面。昀丫头开学后去县城了，中秋节回家保罗又高兴了，我用一只旧枕套将它那块脏兮兮的垫子套上了，见到昀丫头，它赶紧到窝里衔出来，仿佛在说：“看，我的新垫子！”昀丫头中秋节走后，国庆节才回来，保罗见到了，跑上去用前爪抱住昀丫头的腿，小尾巴摇个不停。它久久不放，仿佛在说：“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不让你走了。”因为我们给它换了只大纸箱当床，它又赶紧带昀丫头看它的床。昀丫头回家它就不再理我了，日夜跟着昀丫头。昀丫头在后面小山上和小伙伴玩，用手机拍照，每一张照片都有个白影子，是保罗在抢镜呢！昀丫头上学去，我弟弟骑摩托车送她，保罗在后面跑啊，追啊！一直追了一里多路，昀丫头在后视镜看见了，只好停下，将它抱起来，又骑车送回来。后来她在QQ上告诉我，当时看到保罗四只小短腿拼命往前跑，好感动啊！她没想到，这竟然是保罗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一个半月之后就永远离开了。保罗死后，我发了一张保罗最后的照片到昀丫头手机上，她大放悲声，狠狠哭了一场。
　　 在保罗眼里，我是排在第二位的，它对我又喜欢又讨厌，喜欢我的地方是我每天带它下河洗衣服，晚上带它散步，每天都喂它一根火腿肠。讨厌我的是它来我家五个月，有三个月天天要给它滴眼药水，一天三次。它不愿意滴，但又抵制不了火腿肠的诱惑。有时候，我拿了火腿肠，它远远看着，就是不靠近我。我等得不耐烦，拿起毛衣来织，它看我没手抓它，赶紧来吃火腿肠了。我放下毛衣，抓住它，用手指头敲它的小脑袋，它赶紧闭上眼睛受打。有一段时间，家里火腿肠吃完了，我总是强抓它来滴，它明明在睡觉，我还没到它身边，它就赶紧走开了。尽管白天有些怕我，到了第二天早上，看到我又无比亲热了，在我脚下打滚、将小肚皮朝上，让我帮它挠痒。
　　 在它眼里，我妈妈的地位排在第三，每天早上我妈最早起来，这时的保罗已经在外面游荡一圈回来了，见到我妈，它就一直跟着，抢扫把，妈妈喂鸡它跟着撵鸡。下午跟着我妈出去串门，上菜园。有时我妈在家剥毛豆，它也睡在我妈妈旁边，还要挤在我妈的矮凳后面，我妈总是骂它：“滚过去睡去，腥死了！”这家伙身上的腥味老是没办法去除，四天洗一次澡，要是下雨，太阳能没水，到第五天再洗，就有浓浓的腥味，由于它爱在地上打滚，三天后小白狗就成小黄狗了。妈妈每天下午吃零食，保罗一直像监控器地盯着，只要一拿到手，保罗就无声无息地到了身边。我妈说：“这要是童养媳想偷嘴，怎么偷得到？”
　　 保罗像个调皮的孩子，一定要一个严父或是严母压着才行。每次它在屋后追鸡，我妈叫它回家，它根本不听，只好叫我来弹压。有时在兴头上，我叫它它也不听，一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气概。没办法，只好拿来火腿肠：“快来吃好东西！”光说它是不听的，必须见到实物才行。
　　 中秋节，我家杀了一只公鸡，弟弟在宰杀时，保罗好奇地在一旁歪着小脑袋看着，好像在说：“我追一下都不行，你们这是干嘛？”弟弟喝令它：“滚过去！不许看！”它回身转了一圈，又跑回家盯着，后来我妈在褪鸡毛，它干脆趴在那里从头看到尾。
　　 虽然保罗生命短暂，可在这有限的生命中，它快乐地度过了。它一直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我带着它到山上找过我们自来水的源头，野地里、河滩上都有它的足迹，它跟着我妈妈串门，有些人家我都多年未曾涉足。它熟悉我们村里的每一个旮旯，有一次和我去散步，它还会抄小路走呢！
　　 保罗和村里其他的狗相比，性格温顺，阿虎像个暴躁的汉子，主人违逆了它，它会对着主人狂吠不止；还有一条狗有事无事地就狂吠，有时能连续吠叫几小时。我家保罗和他们相比像个腼腆的小男孩，在家里从来没有对着家人狂吠过，看见我们吃东西，它在对面专注地坐在地上看着，不时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就是看见我们吃骨头它等得不耐烦，急得用前爪拍打我们的手臂、膝盖。它在门口看见来了人，吠叫两声又赶紧停下，好像不好意思似的。要是邻居说一声：“傻子！天天来还叫？”它吓得赶紧跑了。
　　 有时候，我和邻居聊天，保罗看出那人是我的好朋友，它也要表示一下，不是双爪抱住人家的腿，就是到人家脚边闻闻、嗅嗅地表示亲热。
　　 有时我们在聊天，保罗坐在我们身边默默使坏，我在织毛衣时，它坐在我身边，偷偷将将毛线含在嘴里，我织到后来发现毛线是湿的，喝问一句：“保罗！你干嘛？”保罗站起来夺门而跑！
　　 我妈妈没事做了几个正方形棉垫放在小椅子上，保罗在我妈和别人聊天时，偷偷坐在椅子后面咬垫子上的布带，经过它锲而不舍的努力，有一天我妈不在家的时候，它终于咬断了布带，从容地将垫子扯下来放在地上成了它的床垫。我在房间上网，保罗都会在房门外呆着，有时我一出房门，就听“噗”的一声，保罗从椅子上跳下来，它又跑到垫子上趴着了。因为我嫌它脏不许它趴着，它就趁着我没看见上去了。
　　 保罗也有倔脾气，邻居一岁多的小孩恺恺很喜欢保罗，好东西舍得给保罗吃，新鞋子还拿来给保罗穿，即便这样，保罗对他还不怎么理睬。那天妈妈用一条红布带绑在毛线球上，毛线球装在一只袜子里。我妈让恺恺拉着布带，让保罗去追那只球，保罗玩得很尽兴。对这种有布带的球喜欢的不得了，独自在晒场上衔着球来回奔跑。晚上大约衔着出去玩，第二天就找不到了。我只好又给它做了一个，它还是很喜欢。我没事提着布带，一会高一会低的让保罗去咬球，保罗蹦上去扑咬，也玩得尽兴。那天恺恺来了，我说：“保罗快来咬球。”它趴在那里不动，我让恺恺拿着布带，然后将球送到保罗嘴边，它紧紧抿着嘴，就是不咬。这股倔劲经常出现，有时喂饼干给它吃，它抿着嘴，我强塞进去，它马上吐了；有时散步走到半道，它突然倔起来了，死都不走，我多叫几次，它还转身回家了。
　　 那只有布带的球，后来我当做陪葬品放在保罗身边埋下了。
　　 保罗死后，我开始反省自己，它有一半是被我们爱死的。因为它爱吃骨头，牙齿没长好时，吃骨头囫囵吞。我以为狗都是这样的，也不在意。等它牙齿出齐后，它已经养成“囫囵吞骨”的习惯了，这样对它的胃和肠道都有损伤的。本来村里这么多狗，为什么别人家的狗既不生病又长寿，就是我的保罗，一直病怏怏的，还短命。
　　 保罗死后，有一次我看到它的伙伴，一直大黄狗。那只狗见我散步，很想跟着我，我叫一声，它真的来了。我想，可能是保罗生前向它显摆过：“我今天又散步了，散步可好玩了！”有次到河里洗衣服，看见阿虎了，我说：“跟我下河去！”它马上跟着我去了，这也是保罗显摆的结果，因为每次它和我从河里回家，首先到阿虎那里一趟，可能是在用狗语告诉阿虎：“我今天又下河了！河里可好玩了。”
　　 保罗活着的时候，村里的猫都不敢上我家来，现在保罗不在了，一只老猫把我家当做自己家了，怎么赶它都不走，真有点“汉家自失李将军，单于公然来牧马”的意味。
　　 冬至那天，家里又杀鸡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这若是保罗还在，又要围着炖罐转圈了。”
　　 以前我出门从来不管身边的狗有多少，外形怎么样，自从有了保罗，我喜欢观察狗了，这只狗毛太长了，那只狗体型太大了，总之都没有“我家罗”好。
　　 以前，我在报刊杂志上看到孩子被拐卖了，家长千方百计地去寻找，我总是不解：“花这么大代价，还不如再生一个!”直到保罗死了，很多人劝我不要再想了，不如再养一只。可是再养一只就不是保罗了，还能像保罗那样可爱吗？这时我才明白丢失孩子的痛，那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是那种感情无法割舍，难以替代。
　　 这一个月来，有很多个夜晚，我的梦境中都有一只甩着小尾巴的小花狗，有时觉得它还在我脚边闻闻嗅嗅，让它走开，它反而仰面朝天地露出小肚皮，我在小肚皮挠几下，它才起来。
　　 2014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