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日本的文学作品读了几本，也不知道是否是读了木心先生讲述的《文学回忆录》的缘故。当然，木心先生对日本的文化是看进去骨子里的罢？否则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他们有武士道精神，无论复仇，侵略，建设，都一鼓作气。”又说：“日本的好处是没有成见，善于模仿，不动声色地模仿，技巧拿到后，知道了，再改一改，就成为自己的了。”——木心先生是日本文艺的知音，但亦只是知音，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木心先生如此说。或许，正因了没有大的心，所以，日本人才更加可怕？却亦是可怜的。就好像我读远藤周作的小说时就是这样的感受。
　　 其实，所以读远藤周作完全是因为在网络里看见了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要想明白日本军国主义的来由，应该读一下大江健三郎的《万元年代的足球》和远藤周作的《沉默》、《深河》。《万元年代的足球》没有找到，但是远藤的两部小说读了，却也是读得有些胆寒，尤其《沉默》，自始至终都是一种浓郁的压抑窒息的感觉，似乎黑暗之中完全不看见亮光，丝毫的希望都没有。日本人，竟是这样的可怖？却又是这样的可怜？多么复杂！怪道书封上有这样一句简介：“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筹划23年，投入350万美金，至今仍没找到完美呈现《沉默》的方式！”
　　 远藤周作（1923～1996），日本作家。出生于东京一个天主教家庭，10岁时受洗。1954年，处女作《到雅典》初试啼声，正式登上日本文坛；次年，短篇小说《白人》获芥川文学奖；1958年，长篇小说《海和毒药》获新潮文学奖和每日出版社文化奖；1966年，《沉默》出版，次年即获谷崎润一郎奖……1993年，《深河》出版，次年获每日艺术奖。……作品中渗透着关于生命、人生、社会、文化、历史的浓厚思考和沉重追问，在日本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枢纽地位，代表了日本20世纪文学的最高水平。
　　 这一段是《沉默》的封二上的作家简介。或者，不读小说，对这样的简介我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毕竟，现如今日本的文坛，似乎村上春树的名声要更加的响亮？姑且撇开村上连续好几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不提，单就作品的流传程度，远藤周作似乎也无法比得村上，所以，如何就能代表了日本20世纪文学的最高水平？可是，等到读完书，方知道这一句评定是名符其实的。
　　 说起来，《沉默》的故事其实并不多么复杂，讲的是17世纪日本德川幕府严苛的禁教令底下葡萄牙的传教士在日本坚持传教却最终不得不弃教的故事。其实，人类历史上有过许多次的宗教迫害，也无非是宗教之间彼此的倾轧而已，终究脱不开人类自己的争斗。有争斗就有流血，就会残忍，就会死人，悲惨到叫人不忍看、不忍闻。但是，这样悲惨的故事总是能够唤起人的一些思考的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人，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果然无法和平的相处？抑或，一个民族果然是有着自己的特征的？就好像《沉默》里的那些日本人，上至那个筑后守井上下至那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吉次郎，都是典型的日本人罢？果然读懂了他们，是否就能够懂得了为什么日本人会有军国主义情结？我不知道，但是，《沉默》里的几个日本人却让我有几句话想说——
　　 井上。
　　 整部小说读下来，这一个井上应该是最让人会感觉毛骨悚然的人。他是自借着澳门的葡萄牙传教学院的范礼安神甫的口跳进读者的眼睛的：“现在日本出现了令天主教徒头疼的人物，他姓井上。……跟现在这个井上比起来，前任的长崎奉行，既残杀许多天主教徒的竹中，不过是个残暴的、有勇无谋的人罢了。……他（井上）跟前任竹中完全不同，他狡猾得像条蛇，常常利用巧妙的方法使以往对威胁、拷刑毫不畏惧的信徒们一个个地弃教。而更可悲的是，他，曾经皈依和我们相同的宗教，还受过洗呢！”读到这里不禁想起来我们国家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师夷之长以制夷”。井上是日本人，却又曾经是天主教徒，可是深入的研钻过《圣经》的？应该是的罢。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能够对天主教进行最有力最致命的打击？总之，《沉默》的小说，天主教是在井上这里停滞了。那，井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凶神恶煞似的？人，难免会将一个有着特殊手段的人想象成青面獠牙的魔鬼的样子，但事实上井上却完全不是一个十足恶魔样的人，他竟然是一个“看来讲道理的、温和、善良的老者。”——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罢？尤其，作家几次都写了这样一个细节：井上脸上笑着的时候，眼睛里却丝毫笑意都没有。这是怎么样可怕的笑脸！这样的人可是真正的可以叫人害怕到颤栗的人呢？魔鬼似的。我想，不管是中国的魔鬼抑或还是西方的撒旦，或许并不就真的是一副恶魔样罢？甚至可能是温和善良的模样。可是，不是物极必反的嚜？「看来讲道理的、温和的、善良的老者」却正是最让人胆寒的。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里的那个日本军官就是这样的人，温文尔雅底下涌动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
　　 井上，叫人看见了日本人身上的恶，一种温和的却又极度令人惊恐的恶，而这样的恶能够瓦解人的意志，真是叫人胆寒！
　　 吉次郎。
　　 说实在话，吉次郎一出场就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来一股子厌恶：“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走进屋里。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叫吉次郎，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虽然他喝醉了酒，一双眼睛仍充满狡猾的神色，我们交谈时，他常把目光避开。”——目光躲躲闪闪的人多是猥琐的人？吉次郎就是叫人不齿一个人。从头至尾，吉次郎都是一个叫司祭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甫极度不齿的人。他不仅出卖司祭，更是一次次的将他那双肮脏的臭脚踩上去圣像，却也只能是卑微的活着，他并没有因为一次次的背叛获得舒适的生活，他依旧像一只被丢弃的狗一样，只是活着。但是，吉次郎却又是忠诚的，虽然他一次次的弃教，到底他一路追随着司祭的脚步，是作为信徒追随神甫罢？总之，吉次郎一直都跟在司祭的身后。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司祭被绑在驴背上游街示众时，想要从站在道路两侧的人群中找寻像天主教徒的容颜，却只看见敌意、憎恨抑或好奇的表情。正要失望，却又震动了一下——衣衫褴褛的吉次郎站在人群的前排等待着司祭的到来，他看司祭的目光是像狗一样充满乞怜的目光！可是，吉次郎却在两个人的视线接触的一剎那立刻躲开了。可也就在那一刻，司祭知道了，不管自己走到哪里，吉次郎都会追随过来。
　　 为什么会这样？吉次郎是日本普通大众的代表？他们可以表面上屈服，实际上内心却坚持不会放弃？否则，怎么会一路追随了司祭？吉次郎的内心是煎熬的？他这样哭喊：“神甫，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原谅我罢！……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吉次郎的悲号未免不是其他日本人的哀伤，终究他们不得不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背叛。或许这亦是日本人屹立于世的一方面？
　　 当然，《沉默》里作家不止只写了吉次郎这样卑微的日本人，还写了很多宁愿殉教也绝不背叛的日本人。但是，那些日本人是什么样的人？早前弃教的曾经那么坚定的费雷拉神甫说的？“这个国家是沼泽。这个国家是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沼泽地。无论哪一种苗，只要种在这沼泽，根就开始腐烂，叶变黄而枯萎。我们在这沼泽地种植了名为天主教的树苗。……这个国家的人信奉的并不是我们的神，而是他们的神。……把上帝和大日混在一起的日本人，把我们的神依他们的方式扭曲、变化，制造出另一种东西。……我们的神，在日本就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只有外形和形式像神，其实已是无实体的尸骸。……日本人把经过美化、渲染的人称为神，把跟人同样存在的东西叫做神。但是，那并不是教会的神。”——正是木心先生说的呀！“日本的好处是没有成见，善于模仿，不动声色地模仿，技巧拿到后，知道了，再改一改，就成为自己的了。”这样的日本人实在是可怕的！——师夷之长以制夷！日本人从世界各处拿到了他们想要拿到的，然后征服世界！
　　 当然，《沉默》是关于宗教思索的小说，是因为作家是天主教徒的缘故？应该是罢。所以，在小说的「后记」里作家写了这样一段话：“几年前，我在长崎见过一块已磨损的圣像——上面留有黑色的趾痕——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心中。在我住院期间，踏过的圣像的形体，逐渐形成。我从去年一月开始撰写这部小说。洛特-加龙省里哥最后的信仰比较接近基督教思想，不过，这是我现在的立场，我也知道会受到神学方面的批评，但也认了。”洛特-加龙省里哥的思想？是了，洛特-加龙省里哥是这样想的——
　　 “司祭不客气地为这个男人（吉次郎）做了惟有神职人员才能做的奥迹。神职人员会强烈地指责我做冒渎的行为罢。我即使背叛了他们，但绝不会背叛主。我用与以往不同的形式爱着那个人（神）。为了了解他的爱，到今日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必要的。在这个国家，我现在仍然是最后的天主教司祭。而，那个人并非沉默着。纵使那个人是沉默着，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本身就在诉说着那个人。”
　　 主与我们同在！
　　 后记：初读《沉默》，阖上最后一页的时候，简直这样想：假若我今天真的自杀了，是因为神的沉默让人绝望。再读《沉默》，突然些微理解了弃教的费雷拉神甫跟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甫了，神并非沉默，而是一起受苦。书封上的评语，竟是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