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闲说名字
人生下来,有一件事情必须解决:那就是起名字。
这孩子真胖……这孩子真白……这孩子的眼睛真亮……这孩子的头发真好……这孩子必有大福大贵……这孩子将来肯定发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前来贺喜的客人对着你的眉眼口鼻前程未来称赞评议一番之后,差不多都会归结到这个问题上来。你叫——什么名字?
而你,虽然混沌未觉。但你,却必须、却一定、却未知未觉也知道了,你需要一个名字。
名字,一个符号。却应该是人体之外的第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附件。
这个附件的重要性,一丝也不亚于你的生命,它和组成你生命的耳眼口鼻五脏六俯头脑手足皮肤毛发一样不可或缺。或许,你的耳眼口鼻五脏六腑头脑手足皮肤毛发还可或缺,比如,少条腿,缺只胳膊,你还是你;烧片皮肤,秃半拉儿头顶,你的生命照常延续;即使心脏换了,那个鲜活着别人心跳的生命还是标着你的名讳。可见,这名字,一点儿也不比你的生命本体更轻。
一个朋友肝坏了,换了一个二十三岁小伙子的肝,一年后,头发渐黑,面皮渐细,眼睛炯炯,眼看就要变成小伙子了。可新肝却突然停止了工作,青春待发的朋友倏然谢世。我知道,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花费不菲的新肝操纵着朋友的生与死。按理说,朋友的名字应该换上那新肝主人的名字。可是,我的朋友是个德高望重的人,那新肝的主人却是个抢劫杀人犯。若真的这么一换,不说别的,单追悼会的那片儿天地就会大乱!……所以说,坏个把器官并不能改变你的人生,而一个名字,却是你存身立世的重要依据。
名字。一个生命平台。一个生存符号,一个人生标记。
开始,名字似乎只是你的一个符号,你带着它于世上行走。用它报户口,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上完所有的学之后,又用它去谋职、谋权、谋利、谋公、谋私、谋名、谋色、谋房、谋车、谋一切你能谋来的东西。在这“谋”的路上,你的名字一直是开路先锋。它几乎每天都要被签入各种各样的文件、亮出各式各样的证件,表达各样各种的态度,认定各种各样的结果:推销自己的名片,表明自己的身份证,表示婚姻的结婚证,解除婚姻的离婚证,单位上班的上岗证,居住小区的出入证,开车的驾驶证,开会的代表证,报头刊尾发表豆腐块文章的署名,孩子作业本、考试卷、成绩单、检讨书上你的签字;出租或租出房子的广告、丢东西或丢人的找寻启示;房产证、保险单、医疗卡、银行卡、健身卡、美容卡、电话卡、煤气卡……等等等等等等等,无以数计。……如果提起岁月的外衣一抖,能抖下足以埋住你的等高身形的一堆名字——你的名字。
遍览你熟识的汉字,你会发觉,没有哪几个汉字比你的名字更让你谙熟于心,没有哪几个汉字比你的名字更让你怦然心动;没有比一个人低声呼唤你的名字更让你心旌摇动,也没有比一个人在你的名字上打一个大大的叉号更让你怒不可遏;没有比一个人在第二次见面就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更让你欣喜和安慰,也没有比一个人在第八次见面仍叫错了你的名字更让你沮丧和怨怼。
洋洋万言,赫然入目的总是你的名字;
市声嘈杂,声如金石的总是你的名字。
镁光灯下,你最注意的总是你的名字;
颁奖台上,你最得意的还是你的名字。
此时,你的名字于你,已不只是横竖撇捺组构的汉字,而是一个标有你的标签、拥有你的灵魂、支配你的感情、昭示你的努力、记录你的辛劳、驾驭你的人生的主宰者、统治者了。而原本的你,不过是尸位素餐、不得不附身于它的一个肉身傀儡罢了。哈哈,这名字,竟然有这等的效益,这等的魔力,这等的权力啊!……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即使有一天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你的名字,它仍要作一段时间的停留。至于停留时日的长短,那就看你于世上行走得如何、舞动得如何了。有人停留短一些,消掉户口就完了;有人停留长一些,几年、几十年仍有人在追思怀念;也有人虽死犹生,那名字像宝石,年岁越久越璀灿。也有人为留名青史,挖空心思搅尽脑汁,能书的地方书,能刻的地方刻。可是,书的可以焚,刻的可以蚀。到头来,还是枉费了心思,白耗了钱财。还有厚颜无耻者,“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于是,盗名窃誉杀人放火欺师灭祖卸磨杀驴落井下石,把天地间的坏事恶事做尽做绝,臭名昭著、遗臭万年!这名字也可能留下了,只是留得无耻,留得龌龊,留得一钱不值、灰飞烟灭罢了。
潇洒之士会说,名字嘛,不过一符号耳。不必看重,无须计较。
但此话不可深信。你只须去看看那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侵权维权案,你就明白,什么名誉权、肖像权、署名权,说到底,还不是为捍卫那三、两个汉字而斗争。
一、起名
起名字是最让现代父母伤脑筋的了,他们在你还是个受孕的细胞时就在思谋酝酿了。可在你呱呱坠地且哭天嚎地时,你那伟大的名字还没最后钦定呢。
那新做父母的人,对着你,激动得像对着一个横空出世的奇迹,他们觉得不赋予你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就对不住你,就会耽误了你。他们对着你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他们头碰头,脸对脸,冥思苦想,反复论证:这个名字哪,得叫起来好听,要写出来好看;须活泼一些,显高贵一点;能暗涵你的气质,能展露你的风采;要负责你的幸福安康,还要兆示你的前途未来。他们抱着《辞源》、《辞海》查啊查,找呀找,他们把所有认识的吉祥汉字排列组合推敲比较。一个激动地喊出一个,一个又摇头否定。一个说“这回真行了!”,另一个说“这算什么呀!”……几番番争论辨解,几番番说道推敲……最后,虽然总有一个名字落在你的头上,但他们并不满意。总觉得,属于你的那个最理想的名字还没发掘出来。可是,“满月”快到了,户籍科等着报户口:先叫着吧,以后再改。
我儿子出生时,他父亲也是铆足了劲要为儿子起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其时,枕下正有一本《康熙大帝》,志大才疏的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毅然决然截取了玄烨皇帝的小名和帝号,组合了“玄康”二字按在小儿头上,望子成龙之意昭然若揭。一日,一友来贺,赞完小儿的耳眼口鼻之后问及名字。告曰:玄康。友一怔,蹙眉咕哝一阵,突然高声急呼:怎么起这么个名字?连健康都玄……改改改改改改改!……她急于摆脱不洁之物似地,吐出一串“改”字,弄得我们一头雾水。俄尔,突然想起小儿于母腹八个月时出的那场车祸,母子俩于血泊中险涉鬼门关,遂悚然失色……改!改!改!
什么成龙、成凤?什么成祥?成吉?……草头百姓,健健康康才是根本之根本!改改改改改改改!我们立马丢掉那烫手的“玄”字,急添一个“康”字——康康,双声双意,把原来“玄”着的那部分也补回来了!
小儿生得肤白如脂细眉淡眼,肥嘟嘟肉滚滚,坐在婴儿车里活像一尊笑面弥勒,虽不好看,却十分好玩。一时深得大院众孩子们的欢心。但孩子们嫌“康康”这个名字无滋无味没创意,不足以表现黄毛宝贝之可爱,即兴起了名字若干,诸如“毛毛”“毛毛虫”“毛毛熊”,尽是毛乎乎的一类。不成龙也罢了,可也不能成虫呀!做母亲的不愿意,可再三纠正也没人听。最后,不得不与天才的孩子们妥协,那就叫“毛毛康”吧。毛毛,加康,合二为一。
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不仅不高贵不雅致没寓意没学问,连是否算个人名也待商榷。可偏偏,叫的人新鲜,被叫的人喜欢。时间久了,父母望子成龙的念头渐渐淡了,也一口一个“毛毛康”“毛毛康”,叫得越来越顺嘴、越来越欢畅了。
也有佻达洒脱的父母,根本不去费那个脑筋,孩子成龙成风,三分在天,七分在人,一个名字能管着什么。随便拣一个绒线小帽一样的昵称往小脑袋上一戴,OK啦!婴儿嘛,名字越绵软越甜蜜越好。上学了,只须在前边冠上父姓即可:王豆豆、李点点、兰妹妹、魏软软……简单也简单,可爱也可爱。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总是要出息的,长成了穆铁柱还叫点点,出息成了克林顿、比尔盖茨仍唤作豆豆,虽然无关大碍、无伤大雅,但听着,看着,总有那么一点儿让人忍俊不禁,总有那么一丝不庄严、不郑重呢。
二、乡名
乡里人识字少,欲求也有限。一般给孩子划拉些狗儿、牛儿、石头、柱子的泼实之物叫着,好养活就行。而且,那时的孩子蚂蚱似地,一生一串,一串还个个活蹦乱跳;饱暖都成问题,谁有闲心鼓捣一个名字?我婆婆生了六个儿子,开始还耐着性子,好歹一人给个名字。后来,不重样的“吃食虫”一个接一个来了,轮到老五——我丈夫,烦都烦死了,还给你起名字呢,就叫老五吧。有意思的是,这名字延用到现在,越叫人气越旺,圈内哥儿们一口一个老五、老五地叫着,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江湖中人呢!
乡里人也有重视名字寓意的,我们胡同口的大老黑就算一个。他有七个女儿,除了第一个女儿有一个正经的名字“珍”,其它六个一个比一个古怪,二女儿叫盼,还算正常,盼的妹妹叫免,免的妹妹叫推儿,推的妹妹叫抎儿,抎的妹妹叫拽儿,拽儿的妹妹叫扠儿……越叫越玄乎,越叫越离谱了。中国的汉学家,恐怕都得考古训诂了呢。
我纳闷,小珍的爸怎么给他的女儿起这么难听难叫的的名字呀!母亲说,还不是你老黑叔想要个儿子。
哦——世上就两种人,女儿扫荡出门,再来不就是儿子了吗?可世事难遂人愿,小珍的娘生完第八个女儿,干瘪得已成黄芽菜,儿子没来,女儿也不来了。毕竟“送子娘娘”也是女人,见男人如此刻待女人,她怎能不心生义愤,怎会让他如愿以偿!
比起来,我们姐妹就很幸运。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姐妹四个,眼看就要凑成“五朵金花”了,别人都替我们犯愁,可我们的父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对每一个女儿的到来他都满怀欣悦地迎接,每朵花都冠一个他认为最最美丽的名字。倒是迟来的小弟只简单地借了一个地名,一个有着辽阔草原的地名。
大概……也许……父亲是希望他的女儿们能在广阔天地中尽情芬芳、恣意摇曳吧!
三、学名
我们那个时候,小名和学名是绝对要分开的。小名叫到上学就基本完成了使命,再叫就等于骂你,会引起你的仇恨,你会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更加大声地喊他的小名。父母叫,也不愿意了。可没办法,毕竟是父母呢,你只能皱脸蹙眉忍了。但你会郑重声明,在家里叫行,但不能在别人面前叫,尤其是同学面前,绝对不能叫!
渐渐地,小名就潜伏下来,潜进你的生命深处,不再为世人知。
我的学名是村小学的陈校长起的。那年夏天,我害眼病,一只眼睛红得像长毛兔。校长陈清恩来家里登记入学,我怕丑,躲进里屋。登记要用学名,母亲认为我的学名应该由我做主,就隔着门板问我,二嫚,你想叫什么?
乡人的名字,姓是雷打不动的,辈也是雷打不动的,有决定权的只有最后一个字。我一时紧张,想不出。母亲见我没吭声,就让校长帮着想一个,我从门缝里看见那个我叫他叔的陈校长咕哝了一句,说,芹香兰芬菊花芳,前边六个都有人叫了,那就是第七个字了:芳,张秀芳。我母亲马上趴在门缝里告诉我,二嫚儿,老师给你起名字了,你叫“张秀芳”!我心里非常不满意,觉得这名字又土气,又不好听。人长得不好看没办法,总该起一个亮眼好听的名字吧。
于是,鼓起勇气出来跟母亲撅嘴嘟嚷,我不叫这个破名字。
入学前的那些晚上,每天睡觉前我都要瞪着屋顶想半天,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又洋气、又清亮的好名字,但心里却笃定,我一定不会叫这个破名字。
入学了,那个讨厌的名字上了花名册,老师点到的时候,我只站起来,不吭声。因为我铁定要改它,它很快就不是我的名字了,我不答应!
可是,却不知为什么,这个我万分不满、存心要改的名字却一直没有改,一直沿用至今。
我仍然对它不满,它平淡、平庸、土气、老气,既不能给名字的主人增一丝光,也不能给她添一分彩。可想想要换掉它、丢弃它,竟是做不到了。就像面对你既不合心又不顺眼、却与你风风雨雨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伴儿,风烛残年了,再弃她于街头、遗她于风中,于情何忍?于心何安?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于是,痛下决心,下一辈子若仍能托生为人,一定起个光照寰宇的好名字!
四、外号
学名在乡里的应用率并不高,除了在较郑重的场合拿出来一用,其它时候很少动它。它有点像走街的衣服,平时叠整熨平放在箱柜里,过年过节走街访友了拿出来穿穿,仪式一过,仍旧放回箱子。因为不常使用,用的时候不免生疏。社员大会上点名,点到自已时,只觉得耳熟,却不能马上认定就是自已。直到有人用胳膊肘提醒:叫你呢!你才期期艾艾答应一声:在,在哩!
惹得会场一片笑。
通常用的是一个“外名字”,就是外号,在乡里,几乎人人都有。没有的,不是德高望重的,就是古怪刁钻者。德高望重者是乡里的神宰,名字总得正统恭敬些。至于古怪的人,他没有情趣,给他起个外号,他不识好歹,恼了,惹你心烦,还不如不去理他。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名字的文字,因为,名字这件事让我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林芝的这篇美文却让我无法下笔了,耽搁在心里的那些关于名字的储藏,难道就这样“胎死腹中”?月楼好不甘啊!呵呵!
感谢亲亲的草木一秋,我想,我可以借着你文字的云梯再去触摸一下名字的星空,可以么?等我准备好了的时候。
元旦快乐,与我心心相印的朋友,林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