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唐）李商隐
　　 我住的这片棚户区进行改造，住户们都非常高兴，因为这回都可以从平房搬入盼望已久的楼房了。可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住在这里，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着太多的感情，几十年来，这里的弯弯曲曲的小巷，窄窄巴巴的庭院，也留给了我太多的记忆。特别是在我准备搬家整理旧物时，看到了那一包由张红云和杨和春留下的书信和日记，很多往事就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是啊，这片棚户区很快就会被铲除了，代替它的将是一座座新建的经济适用型楼房，可是，留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往事，却无法被铲除，它们将始终伴随着我，让我感悟着人生，思索着命运，品味着真情，它使我感受到了压在心头上的那种沉甸甸的分量。
　　 我对这些往事的回忆，就是从这片棚户区开始的。
　　
　　 我和张红云两家是这里的老户，又是邻居，我们俩每天早上一起上学，下午放学回来以后，又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多少有那么点青梅竹马的意味。后来，在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杨和春的家搬来了，住在张红云家的另一侧。因为我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所以，这个小团体增加到了三个人，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是按正常年龄七周岁多上小学的，他们两个都是在六周岁半就上了小学，所以，我比他们两个大了将近一周岁，应该算是大哥哥了。张红云也确实把我当哥哥看待，有一些动力气的活，她总是让我帮她干。我呢，读书虽然在班级里勉强排了个上中等的名次，可是，因为干活泥水不怵，却当上了班级的劳动委员。每一学期的家长通知书上，在我的鉴定栏目内，总有“唐棣同学：劳动积极肯干，不怕脏不怕累”一类的评语。我不但在学校劳动好，在家里也是这样，自己家的活不少干，就连张红云家的一些活，像脱煤坯、劈劈材之类，也都没少干。可是，杨和春搬来以后，情况就有了一些变化。杨和春不但干活也舍得花力气，而且，他的学习成绩还特别好。他和张红云的考试名次，总是排在班级的前几名之内。我原来的那一点点的优越感，早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可是，这并不影响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放学以后，总是在一起写作业，我和他们在一起，有一些难题也不难了。这一时期的一些事情，在张红云的日记中都有记载。
　　
　　 ×月×日天气晴
　　 我家隔壁，新搬来一户人家，姓杨。他们家有一个孩子，就是新转入我们班的杨和春。这回，我和唐棣哥又多了一个新伙伴。
　　 ×月×日天气雨
　　 杨和春真是神了，他说这两天下雨就真的下雨了。
　　 前天，唐棣哥要帮我们家脱煤坯，杨和春过来说：“先不要脱煤坯，这两天有雨。”
　　 “你听天气预报了？”唐棣哥问。
　　 “没有哇。”杨和春说。
　　 “没听天气预报你瞎白话啥。”唐棣哥说，“你不愿意干上一边呆着去，张伯伯，咱们干。”
　　 杨和春指了指天说：“你没看卷层云过境吗？”
　　 爸爸看看天，说：“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是要变天的样子。”
　　 这时我才注意到，天上仿佛蒙上一层白纱，太阳淡淡的，显得不那么真切了，周围罩上了一道光圈，原来那就是晕。前天，爸爸听了杨和春的话没有脱煤坯。
　　 今天的雨下得好大啊。前天晚上我们没有脱煤坯，算是躲过了一劫。
　　 ×月×日天气多云
　　 下午，我们写完作业，杨和春对着我和唐棣哥，讲了很多看云识天气的知识，是我让他讲的。他能把天上的云分成十来种，哪种云将会出现什么天气过程，他都知道。
　　 “你想当气象学家吗？”唐棣哥问他。
　　 “我是想研究大气物理。”杨和春说。
　　 我还以为他是所问非所答呢，晚上我跟爸爸一说，爸爸笑了。
　　 “大气物理就是研究气象的。”爸爸说。爸爸是工程师，他也啥都知道。
　　
　　 转眼之间我们就初中毕业了。升学考试我的成绩很不理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红云和杨和春到高中去报到。我本来想复习一年，第二年再考，可是，我父亲却让我到厂里去当学徒工。父亲是技术工人，我只好子承父业了。
　　 后来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唠嗑，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一些父亲的想法。
　　 “叫唐棣学点技术，这个选择是对的，到啥时候他都能混一口饭吃。书念多了不一定是好事，你没看到张红云她爸爸吗？他书念的太多了，都念糊涂了，人家说什么他都相信！人家让他给领导提意见，说是帮助整风，他就提意见。还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呢，结果怎么样？右派！说‘言者无罪’的人这时候又改口了，说这是‘猖狂进攻’。”
　　 我终于明白父亲让我当工人的原因了。当工人也不错，就是不能经常和张红云他们在一起了。
　　 张伯伯当了右派，张伯母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回一股火就病倒了。张红云虽然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摊上了两件倒霉的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从她当时的日记中就可以看出来。
　　
　　 ×月×日天气卷层云过境
　　 我从杨和春那儿学会了识别云图，今天卷层云过境，看来这两天又要变天了。我的心就像这天气一样，感到沉闷而压抑。
　　 妈妈的病还是毫无起色，而且咳嗽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爸爸现在不是工程师了，他下放到车间里当了倒班工人，不过，这比下放到农村强多了。爸爸五十来岁的人了，从来没干过重活，倒班确实有困难，但是，这样一来他却有时间照顾妈妈了。我看到爸爸做饭做菜那笨拙的样子，就要过去帮他，可是他尽量不让我插手，怕影响我的学习
　　 ×月×日天气雨
　　 这些天我的学习成绩明显下滑了，有好几科的随堂测验，我的成绩都很低。杨和春也注意到这一问题了，放学后他主动帮我补课。
　　 其实，我就是安不下心来，上课时我往往精神溜号，有时候我在想，妈妈是不是又咳嗽了？我也知道这会影响学习，可就是忍不住。
　　 杨和春很心细，他看出我学习下滑的原因，就对我说：“家长对我们期望是很高的，我们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就是对他们的最大的安慰。你想过没有，如果伯母知道你学习成绩下滑了，她会难过的，这对她养病不利。”
　　 杨和春总是对的。看来，我只有努力学习了。
　　 ×月×日天气小雨转多云
　　 晚上，我和杨和春在他们家复习功课，杨叔叔问了妈妈的病情，然后他说：“你妈妈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可是一有病就没办法了。你们两个一定要注意，学习重要，身体更重要。你看唐棣，已经出息成一个壮小伙子了。今天我在厂里看他和别人一起搬钢材，满身都是力气，真是好体格啊。”
　　 我好些天没有看到唐棣哥了，听说他在厂里学的是钳工，他说那是万能工种。看来，他对这个工种是比较满意的。不知道钳工为什么还要搬钢材？
　　
　　 一九五八年的夏天，天气挺热，人们的头脑也在发热，厂里经常组织擂台赛。所谓擂台赛，就是由各单位的领导上台表态，你说提前五天完成任务，他就说提前十天完成任务。后来要求全民大炼钢铁，我们钳工班一共二十几个人，车间要求我们在一周内修十座高炉，老师傅们有生产任务，这个重任就落在我们几个徒工身上了。结果我们几个年轻人一撒欢儿，五天就修了二十座高炉，超额完成了任务。我们的这些高炉自然都是土法小高炉了，我们管自己修的高炉叫“一脚踹”，就是当你用它炼完钢铁的时候，只需踹一脚就可以把它夷为平地了。我们几个人毕竟还年轻，光顾着修高炉，却忘了捡废铁，等我们往高炉里装好了焦炭，准备再往里装废铁的时候，却发现废铁早已被别的车间的人捡光了。没办法，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把好钢材切割成一段段的，加到高炉里，我又给高炉加了个鼓风机。因为我们的高炉小，修得快，鼓风机又好使，所以全厂的第一炉钢，就是由我们的高炉炼出来的。当我们车间领导带着我们，敲锣打鼓地到厂党委报喜的时候，党委书记亲自出来接受了我们的大红喜报，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你们立功了，你们为厂里炼出了第一炉钢，厂里马上就要向市委去报喜。我想，以后市委可能还要向省委报喜，省委还要向中央报喜。虽然我们只不过是把好钢材炼成了废铁。
　　 在厂里，车间党支部赵书记表扬了我们，而且还特别提到了我，说我善于动脑筋，及时地解决了炼钢的原材料问题，为车间争得了荣誉。回到家里以后，父亲又骂了我一顿，说我是败家子。父亲与赵书记以前是师兄弟，可是现在他们的观点却完全不一样。
　　 “这种活，你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晃悠就行了，硬充什么积极份子？”父亲对我说。
　　 当时我虽然不敢顶嘴，可是心里却很不服气，我想，全国都在大炼钢铁，难道都是败家子？
　　 我原来以为只有工厂里才搞大跃进，听张红云和杨和春他们说，学校里也搞大炼钢铁，而且，到秋天的时候，他们又增加了一项深翻地的任务。这两件事在张红云的日记中都有记载。
　　
　　 ×月×日天气晴
　　 我们学校也在大炼钢铁，同学们都感到挺有意思。我和杨和春在家里捡了一些废砖头，同学们也捡了一些废砖头。我们用书包把废砖头带到学校，学校用这些废砖头垒起了一座高炉，有的同学从家里带来了一些用坏了的破锅之类的废铁，学校就用这些东西进行炼钢。可是，炼了三天也没有炼出来。杨和春说，厂里唐棣他们炼钢是用焦炭，我们是用给学生热饭盒的煤，发热量不一样。
　　 不过，在第三天的夜里终于把钢炼出来了，是学校领导亲自炼出来的，当时老师和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领导在场，还是领导有办法。我和杨和春是在第二天才听别人说的。
　　 ×月×日天气晴
　　 今天，我们开始了一次远足。不过，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到农村去深翻地。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圈在城市中，圈在教室里，远离了大自然，这回走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真有点心旷神怡的感觉，连做一次深呼吸，都觉得嘴里甜丝丝的。
　　 不过，到了深翻地的时候，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了。那是好大的一片地呀，他们让我们把这片地用铁锹翻半米深，说是来年粮食能够高产。开始的时候。我们完全是按照要求的深度翻的，后来干不动了，就有些偷工减料。我的手都磨成了大血泡，晚上完工以后，往回走的路虽然还是那么七八里地，可是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有些带不动了。我的铁锹一直是杨和春给我扛回家的。
　　 太累了，我得休息了。
　　 ×月×日天气多云
　　 昨天深翻地，今天学校放一天假。本来想睡一个懒觉，可是妈妈咳嗽得很厉害，把我弄醒了。妈妈充满歉意地看着我说：
　　 “你昨天太累了，还应该多睡一会，都怪我咳嗽的。”其实，我是应该早点起来，家里还有那么多衣服等着我洗呢。
　　 我干家务活的时候，杨和春也过来了，他要帮助我干些什么，我说他在一边看着就行了。
　　 “过去小学老师在上自然课时讲过，”我说，“地表那一层土叫壤土，是最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壤，现在把它翻到下面去了，行吗？”
　　 “亏你还记得什么是壤土，过去学过的我不但早就忘了，就是现在学的我也都深翻到泥土里去了。这些天咱们也没有好好上课呀!”
　　 我们都觉得，唐棣哥在大跃进中，在大炼钢铁中，是有所作为的，他因为表现突出，被任命为车间的青年突击队队长。可是，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即使干得再好，也不能被保送上大学呀。
　　 ×月×日天气晴
　　 今天晚上下班后，唐棣哥又过来探问妈妈的病情，真难为他了，他差不多每隔几天就过来一趟。
　　 过去和他一起上下学，心里总觉得踏实，有他在身边，从来就没有人敢欺负我。有时候他帮着我，有时候他让着我，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依靠的大哥哥。不过，杨和春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帮着我，让着我，可是我总不能把他当成是一位大哥哥。我会把他当成什么呢？
　　
　　 我们在厂里的生产任务是很繁忙的，有时候也确实很累。可是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边工作，一边说说笑笑的，就不觉得那么累了。特别是有的小青年搞起了对象，心里就像笼着一盆火，走路总带着一股风，干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劲儿。车工和刨工有女徒工，我们钳工在工作上和她们联系多，有的小姑娘就对我这个青年突击队队长产生了好感。可是，我总是装作没事人似的，叫人家很失望。
　　 其实，这些小姑娘也都是很优秀的，可是，我的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还没给她们腾出位置，那个人就是张红云。过去在一起上学的时候，虽然整天耳鬓厮磨的，可是因为还小，所以总没有往那上面想。现在，我在工厂里干了两年，身边的一些伙伴交上了女朋友，这对我不能没有影响。我知道张红云他们上了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我却进了工厂，今后我们肯定走不到一起了。可是，在我的心中，总也抹不去她的影子。我经常看到张红云和杨和春在一起，我没有嫉妒，只有羡慕，以及一丝隐隐约约的惆怅。
　　
　　 ×月×日天气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