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将军恋
夜幕笼罩下的省城,早已是华灯初放了。当我迈进郑州市沙口路军供站大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幢熟悉的红房子,依然是那个宽敞的大餐厅,尤其看到一大帮子满身征尘的士兵在狼吞虎咽地就餐时,当年那一幕出征的情景蓦然浮现在了眼前……
1979年早春,南国边陲烽烟乍起,部队接到出征命令,我们这帮子乳臭未干的青年军人,一夜间仿佛都变成了铁血男儿,以“前驱戎马跃疆场,小可今日何彷徨”的雄心壮志,纷纷写请战书和决心书,匆忙清理物品打包留守,写下家庭地址和遗书,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气。
2月18日下午,南疆战争已经打响,我们司、政、后三大机关人员在司令部门前集结后,每人发了两斤熟牛肉和几块面包,徒步向两公里外的火车站开拔。
部队驻地位于太行山下的煤城焦作市,原本脏兮兮的街道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沿途万人空巷,市民夹道欢送,敲锣打鼓,箪食壶浆,那情景就像电影里出征的场面一样壮观,看一眼令人心情亢奋。
傍晚时分,军列经过郑州军供站,我们下车到站内用餐,忽听身后有人高喊:“同志们,老师长为大家送行来啦!”
我本能地挺直腰杆,立正瞩目望去,但见一位中等身材的老军人身着戎装,健步朝机关人员的餐桌旁走来,声若洪钟般地喊道:“同志们好!来,请大家喝下这杯壮行酒,祝你们旗开得胜!”
说话间,老师长端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再次提高嗓音说:“今天不能随队出征,等凯旋归来,我再为你们庆功!”老师长的声音有点发颤,眼睛里分明有泪花在滚动。
“听鼙鼓而思将帅”。在我们机关这帮年轻军人的心目中,老师长是既和善又令人敬畏的偶像。此时此刻,我们多么希望老师长能带领大家上前线啊!
老师长爱兵,在全军是出了名的。记得我们当新兵时,集训的头一个月,老师长就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跑,冒着雪后严寒亲自在训练场上作队列示范,从抬腿到左右转,我们每一个分解动作,哪怕有一丁点不到位,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老师长十几岁参加八路军,从东北打到大西南,历经辽沈、平津、渡江、衡宝、广西等战役和抗美援朝战争,可谓身经百战。尤其在最著名的锦州战役中,东野8纵围歼国民党军49军,时任23师69团5连副指导员的老师长,在杨杖子战斗中攻打323高地,面对全副美械装备的敌人,端起枪刺冲锋陷阵,混战中一气捅死3个敌人。那一仗厮杀得天昏地暗,全歼敌49军一个加强营,5连靠刺刀拼出了威风,曾获东野8纵授予“刺刀见红”荣誉称号。
老师长半生征战,没容喘口气,像电影《铁流1949》里边描写的情景一样,踏着《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又走进了新中国第一批仪仗队的行列,仅那目不斜视的正步走,曾经耗去了几多汗水和心血。 几十年的军旅生涯,老师长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作风也出战斗力!”最看重自身形象对士兵的濡染,无论行走于绿色军营或者大街上,在直线加方块的韵律中,总是昂首挺胸,保持着军人永恒的姿态。我们这帮稀拉惯了的技术兵,常常敞胸露怀,倘是远远瞅见老师长,大家就自觉从裤兜里抽出双手,扶正帽檐,再扣上风纪扣。耳濡目染,我们自然正规,每每行走在大街上,从路人钦佩的目光中,才真正领悟到一个军人的概念。
老师长生性耿直,容不得丝毫弄虚作假。当团长时到地方接兵,人武部找他说情,企图将不合格关系兵混进部队,被断然拒绝。接完兵临走宴请时,地方领导再次出面说情,双方话不投机,一怒之下,老师长当众掀翻宴桌,拂袖而去,宁可撕破脸皮,绝不开此后门。
老师长是个恋武迷,他麾下的红军团,是全军为数不多的长征时期成建制的老班底,战功显著,曾经被周恩来总理赞誉为“战略奇兵”。尤其是3团,组建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红军总部卫队,历史悠久,号称“朱德警卫团”。当年东北杨杖子恶战靠拼刺刀成名的5连,战后由老师长当连长,一直在老3团保留着建制。九·一三事件发生后,老师长下部队传达中央文件,突然下令老3团紧急集合,当众点验5连出列,让官兵捉对拼刺杀。是时,老师长十几岁的儿子就在这个连队当兵。练兵场上,目睹一名战士与对手拼刺刀将枪托在胯骨上磕碰断,老师长皱起的眉头豁然开朗,脸上流露出欣慰笑容。
老师长把半生精力奉献于绿色军营,却想不到会涌流急退。那是临战的头几个月,老师长蹲点的红军团与兄弟部队比武,竟出现了拼凑“尖子”的事件。事情被军报披露出来,老师长为此愤怒过,骂部下不争气;老师长也羞愧过,怨自个太自信;老师长更惶惑过,莫非自己这把“宝刀”已老?
愤怒也罢,惶惑也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老师长到驻防区转一圈,怀着对这支部队的无限留恋悄悄走了,独自带着警卫员赴大别山一军分区走马上任。
将去心犹在。老师长毕竟是看着这支队伍壮大起来的,因此,在部队开拔南疆前线的当儿,专程在征途上迎候,杯酒送将士,胜过千言万语。
我们这支英雄部队没有辜负老师长的期望,在南疆战争中像一把钢刀插入敌后,血战650高地,断敌退路,保证兄弟部队围歼谅山之敌。红军团作为全师的主攻部队,更是英勇善战,打出了军威,1营的红2连和红3连同时被中央军委授予“尖刀英雄连”、“穿插英雄连”称号,这在全军是绝无仅有的荣誉。战后的英模表先会上,全师出了3名“战斗英雄”,15名一等功臣。
数月后,部队经过激烈征战,将士们身披征尘硝烟班师中原防区。只可惜,我因伤滞留在前方医院,未能随队北上。我想,那时候,老师长一定会把酒兵站内,面对经过战火洗礼的部下,开怀畅饮,喝它个一醉方休。
如今,我蹒跚来迟。故地重游,睹物思人,禁不住从心底发出祝福:老师长,您好吧。
未几,当我从《解放军文艺》上读到一篇报告文学《本世纪无大战》,文中描写我们集团军被称为“三剑客”的老一,竟然是老师长的儿子。将门出虎子!醉卧隆中的“三剑客”一出山,便初露锋芒,成长为大军区副参谋长,跻身于共和国的将军行列。
2013年国庆节,我寓居郑州,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老师长的消息,拄杖赴河南省军区干休所看望了老人家。88岁的老师长虽然大病初愈,精神依然矍铄,身板挺直。谈及在军中任职的儿子,老师长十分欣慰。两代人的恋武梦,能够在直线加方块的韵律中延续下去,老师长此生无憾事,心愿足矣!
最让我感动不已的,是他把自己的儿子也送上了战场,恰如《高山下的花环》里的将门之后。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想当下的军队高层,屡屡曝出腐败的丑闻,真的为长期处于和平时期且被称之为“腐败重灾区”的军队捏了一把汗。毕竟,我也是军人的后代,也曾经入伍服役,骨子里流淌的是军人的血。
读了作者的这篇文字,我感觉自己的热血再一次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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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最敬爱的人?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