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万花筒系列小小说之二(小小说)
【一】鸟笼ABC……
(A)
企业整改办公室设在五楼,在“金字塔”式的古老建筑的最上层,是由原先的厂保密室改建的。原保密室壁垒森严的大铁门早已拆除,门窗都已换上了一根根大拇指粗的圆钢筋,焊得很牢实。有人试验过,在纤细的小手,也是伸不进来的。
只有中专文凭的常永红是企改办主任。他下面有一、二、三……九个副主任,是这次落实政策后重新安排上来的。有车间技术员,有生产科科长,有设计科的技术人员,都一窝蜂堆集到这发号施令的大本营来了。当秘书出身的老常,算是搞了大半辈子的中心工作了。难怪有人当面或者背地里称他是“常中心”。这不,经济打击办刚解体,他又被任命为企改办主任!照他的话来说:“我,反正是个‘万金油’干部,仅计划生育办嫌我是个男子汉,不然,也该挂上个一官半职!”
(B)
这里,成天有热烈的争论,有层出不穷的新闻话题。大至江青野史,越南战场,中东和解趋势:小至啤酒的酿造,红烧蹄花的若干种烹调技艺。反正,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只要常中心不捋起袖子,点着手表,或宣布开会,或下班铃响了,话题总是滔滔不绝地变换。
星期一,一般地属于“专题讨论”的日子。因为这天是星期天收获的集结。除非有较大的,或使人耳目一新的艳闻,要闻的冲击,总免不了要聊上二至三个小时的“钓鱼经”。第一副主任是垂钓老手,“钓龄”都有二十五年了。星期六,准备饵料;星期天,五点起床,跋山涉水,骑车到五十里外的钢铁水库“蹲点”一天。钓鱼委员会的成员凑在一起,不谈收获,不谈鱼,又谈什么呢?
“真可惜,好肥的一条大鲫鱼,尾巴都摆出了水面,腾地一下,挣断了化学线,跑了!呦,足有一尺多长,少说也有一斤半,乖乖!”清晨一上班,六副主任按捺不住心中的懊丧,在比划着他昨天肯能有或可能没有失误。九副主任伏在办公桌上张大嘴,眼盼盼地望着六副主任,唾液都快淌出来,“真的?”他抹一下嘴角说。
“信他胡诌!”财贸学院毕业的二副主任只有栽花养鸟的嗜好,他正品着茶,眯着惺忪的眼睛,懒懒散散,一字一韵地说,“他的话,你权且相信他百分之三十。这也就是说,假定他真的跑掉一条大鱼的话,最多不过是三寸来长,四两重左右而已。”说着,他学着六副主任的腔调吆喝着:“孩子他妈,今天,你,你不会再嘟哝了吧!你看,一色的金丝鲤鱼,四斤,秤杆还翘翘的!”
“呵哈!”一阵开心的哄笑。
“龟孙骗你!不信,你去问我楼下的同学去!”被众人笑得脸红耳赤的六副主任据理力争,不过,气魄早已没有原先粗壮了。二副主任不知是得到了某种满足,还是怯于六副主任搬出了人证,物证,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下。
众人面前相,办公室出现了少有的瞬间安静。
“是红背,还是青背?”老谋深算的三副主任,异军突起,直捣六副主任老巢。看来,他是嫌笑得还不够开心。
“太阳光线太强,看,看不的确……”六副主任像做错事的孩子,嘟哝着。
“哪里盛产清一色的金丝鲤鱼!”七副主任也乘人之危,飞来一扛子。
“不,不对!是,是本地的青背鲤鱼……”六副主任进退维谷,又有点容易激动,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
本争论仍在心安理得地进行着。
(C)
二副主任伏在窗台上,隔着铁窗栅,憨态可掬地唧唧啾啾逗着对面阳台上竹鸟笼子里喂养着的一对鹦鹉。他今天的精神真好,昨晚摸了四圈麻将,赢了个满贯!气运亨通。
咫尺之隔的两栋楼房,这边是“金字塔”式的老办公大楼,那边是某街道工厂的新职工宿舍。二副主任真有点“咫尺犹天涯”的感觉,你看那逗人喜爱,伶俐乖巧的鹦鹉鸟,似乎早已适应了那樊笼的禁锢,在哪里啼雀跃,好生自在。
“别老瞅着人家那花儿鸟儿!”老常点了点手表,“都快九点半了,大家集中一下思想,开着碰头会,讨论一下如何改革机构重迭和提高企业经济效益等问题……”
二副主任余兴未尽地挪过身子,将就那胖墩墩的躯体,从窗台上搬下来,慢悠悠地把它塞进藤椅内,而眼睛却一直不离开对面的鸟笼,边移动,边发表着感慨:“对面那小子,才算有胆识,一个街道工厂的厂长,竟有这大的神通,一年就让产值翻了二翻;连个职工宿舍比我们办公室还盖得堂皇!三室一厅,外加二十平米的大阳台,栽花、养鸟,陶冶情操,真格有他的!哼,哪像我们这号企业?牌子大的吓人,可‘人多踩草不死!’喂,我说,你知道它是什么鸟不?”他掉过头,向着九副主任。
“大概是叫斑鸠吧。”九副主任正埋头看着他的工程力学。
“斑鸠!?乡下人见识。城市里谁养那种野鸟?我的理工科大学生,还是多领略一点大自然给我们的馈赠吧!告诉你,这是一对上乘的鹦鹉鸟。只是吗?鹦鹉,也叫鹦哥,头大,嘴弯,翡翠般的羽毛绝顶漂亮。武汉市西南的长江中有个鹦鹉洲,盛产此鸟;唐朝崔颖所写的《黄鹤楼》中有这么一句:“芳草萋萋鹦鹉洲”,就是指的这里。这鹦鹉鸟可通人性了,它能模仿人讲话,你说什么,它就学什么。‘鹦鹉学舌’的典故,就出自这里。你问我们的常大主任,看是不是!”
明知二副主任是在揶揄自己,自诩涵养性最强的“常中心”也有点愤愤然了。平时,他对二副主任的政策是“惹不起,绕道走”,可今天,似乎觉得有点火药味,甚至大有必要迅速回击一下才好。于是乎,他也在搜肠刮肚地寻找报复的字眼:“鸟倒是只好鸟,只是被竹笼关住了,它纵然有飞天的本领,也只有这弹丸之地的快活。它能蹦多高!”他把蹦字咬得很重,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是冲二副主任的。谁不清楚,二副主任是厂里有名的“三级跳运动健将”呢!凭着他老丈人的裙带关系,他的这三寸不乱之舌,二年内调换了三个工作岗位,而且越跳越高,越跳越清闲、舒适。
“怕未必吧!如今的事,今朝难猜度明日。环境保护法不是号召人类的朋友鸟类吗?有朝一日,那小子大发慈悲,放了它的生,它还不照例腾飞!”二副主任心照不宣地回答。
“也不尽然。有了那小子的大米、秕谷的喂养,我看它也知足了。常言说,‘知足者常乐’嘛!养尊处优,饱食终日,它也就无所事事了。”三副主任倒愿意为老常承担着尴尬的局面。
“只怕他束之高阁养肥了,飞不起来啰。”六副主任对前几天那一箭之仇耿耿于怀。
“难啦,燕雀岂知鸿澔之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何况是鹦鹉嘛?”一向沉默寡言的五副主任发表着感慨。
常中心捋起衣袖,想点点手表,制止事态的发展,但仔细一想,倒觉得这种争论似乎并没有离题多远……
……
对面阳台上的那一对鹦鹉鸟,也不知道它的“邻居”的争论为什么会如此激烈,似乎觉得他们在议论它们的某种不足,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乎,它们也唧唧啾啾地跟着争论、追逐起来,把个竹笼撞得左右直晃荡……
在“金字塔”的最上层,在用一根根大拇指粗的圆钢焊成的铁门、铁窗内——原先的保密室,现在的企改办内,本讨论仍在继续进行着,而且越来越激烈……
也许,不久将会有点眉目吧!因为,他们本不应是浑浑噩噩的人……
【二】山湾,有颗古槐树
它有多大年岁,植物学家未到过这穷山僻壤。山里人只知道他们的公公的公公有好几个人合抱过这棵树。有的说那时是五个人,有的说是八人,反正谁也没亲眼见过。山湾人都叫它“槐树公公”,这就是历史。
槐树是历史的见证,伤痕斑斑的,连寨名也叫槐树。土改那年,第一块分田的桩牌,就是猫腾鬼跳的四老倌(当时叫他四猴子)攀下槐枝削成的,有五寸多宽,五尺多长。
日久天长,槐树成了村民聊天、乘凉、歇脚的地方。新媳妇过门没几天,也会一边佯纳着鞋底,一边尖着耳朵听康三麻子吹《封神榜》。
有风的时候,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就像乡亲们欢快的笑声。槐树给单调、偏僻、寂静的山寨增加了活力,抹上了色彩,就像古槐树一样,尽管历尽沧桑,却仍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有好一阵子不热闹了。四老倌买了一台“电匣子”,城里人叫收音机,里面尽唱戏文,好奇的人塞满了一屋。起初,四老倌还蛮乐意,听腻了——其实是不喜欢五寡妇那“随意吐痰”和边听边扭的坏毛病。“咔哒”一声,冲着五寡妇关了“电匣子”好几回。
“哼!”五寡妇好生气愤,“摆什么臭格!赶明早买一个比你更好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五寡妇二十多岁的遗腹子桂生伢子,拿了五寡妇的600元私房钱,真偷偷摸摸进城背回来一个更高级的,说什么是“六”(录)音机,红灯一扯一扯的。五寡妇气疯了头,连骂了三天“化生子”。却不晓得死鬼崽子从中做了手脚,把她骂人话全录了下来,边放边还唬着她说,“你骂,你骂,骂得越凶,声音越大,北京、上海全听得到!”她不敢骂了,但毕竟有点舍不得,两头膘肥体壮的肉猪,就换回一只“机”,胸口着实有点那个隐隐作痛。
痛归痛,可堂屋里热闹多了,连四老倌那个水灵的妹子喊五婶都甜多了。他家那台“电匣子”早成了蟋蟀,放出的声音不知比“六音机”好小多少倍了,真让五寡妇开心了好大一阵子。
堂堂男子汉,总不能跌倒在寡妇的胯下。四老倌也发狠,钻进山里采了一年的野蘑菇。货出钱进,颠到城里大百货店扛回一台“戏匣子”,城里人叫电视机,安上一个铁锅式样的简易天线,图象(四老倌花了两天才背下的新名词)虽然有时有点模糊,但人菩萨倒还活灵活现,四老倌也不嫌弃五寡妇吐痰水子了,接二连三喊她去看《天仙配》。
“几根老骨头都打得鼓响了,还配,配你的死!”五寡妇素来嫌弃四老倌那副尊容,但红晕还是飞上了蜡黄的脸额——想我的崽做女婿,难到还要搭上我不成?!“哼,穷光棍富寡妇,老娘就不相信比不过你!”心里却想:四老倌的女儿的确长得很水灵,就不知桂子伢子这蠢宝崽有这个艳福不?
五寡妇不等儿子开口,就掏出3000多元钱,买回来了一套组装电脑。
……
古槐树下,康三麻子津津有味讲得不再是《封神榜》,而是酒席宴会上听来的那些荤段子。年轻的伢妹子发现,他在段子里也添了不少土生土长的新名词。
只有四老倌和五寡妇他们两家的人都没有来,有人说他们两家人网聊上了瘾……
山湾,那棵古槐树又笑了,沙沙的……
【三】桂生矮子戒烟记
桂生矮子艳福不浅,三寸丁壳树皮的个头,尖嘴猴腮的模样,居然讨了一个婷婷玉立、容貌娇好的老婆。有人说他是“崽结婚父谈爱”的典型,有人说他本就春风得意,他都不置可否
桂生矮子烟福不薄,工龄不满五年,烟龄却早已十载有余。幼时托父亲的洪福,抽不完的白烟,从染指烟瘾就没抽过喇叭筒,低档货。
桂生矮子“官运”同样亨通,虽没多大能耐,可凭着父亲编织的关系网,七钻八跳,摆脱了满身油污,为官九品,调到某烟草局专管批发,副科级待遇,官不显耀,但神通广大。在当今的流通领域中,谁能忽视香烟铺路架桥的作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官不求大,有权则尊。人家都说桂生矮子专钻流油的行当,你看那群唯唯诺诺、满脸堆笑的客户,谁敢不恭维桂生矮子?槟榔,专挑那又长又粗的海南个子,往往生矮子嘴里直塞。敬烟,好事成双,2根,4根往桂生矮子手里直递,尽管桂生矮子嘴里一直叼着烟,并逢人便说“公事公办,不要来一套!”但诚惶诚恐的人们早已熟悉桂生矮子的客套,有的干脆把一包包高档烟“忘”在他的办公桌上。每到下班,桂生矮子都要忙乎一阵“清扫战场”只见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颤悠悠将一堆堆槟榔、香烟、赶鸭子般关进早已洞开的抽屉里,他才舒展着疲惫的身体结束一天的工作。
说桂生矮子对烟有特殊的情感,也不尽然。他赌咒发誓戒烟就有过好几回,也有过甩打火机,蹂踏香烟的壮举。那是他那如花似玉的娇妻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杀手锏。才逼他走上“绝路”,躲到厕所、澡堂、旮旯湾里去猛过瘾。妻子见他如此顽固不化,碍着维护男子汉的尊严,又从不需花费家庭开支一个子,有志公关事业的妻子能理解丈夫的苦衷。
说来也怪,这一回桂生矮子断然戒了烟,而且一戒就是半年多,许多好心人问桂生矮子戒烟的目的和意义,他理直气壮照搬了报纸上的文章,诸如尼古丁有害身体、烟雾造成大气污染,以及廉政建设等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最终还是漏了馅——一次酒后失言,他醉醺醺道出了戒烟的真谛:自己一身烟臭,又怎能闻出妻子身上野男人的烟味?
可好景不长,昨天桂生矮子又宣布永不戒烟了!知情者都知道,桂生矮子怀疑他的娇妻和一位不抽烟的男人好上了。桂生矮子戒烟又有什么用呢?
【四】米粉大王
米粉大王死了,据说死的很蹊跷,而且不合时宜。说蹊跷,是因为昨天晚上米粉大王收拾完一天的行当,与七寡妇她们几个常客们打麻将,一直打到鸡鸣头遍才回房睡觉。今天早上起来,米粉大王就一点气没有了,僵直僵直地躺在竹床上,昔日里油头粉面的米粉大王,竟变成了一根冰棍,人们才知道他真的没戏了。说不合时宜,是因为连续十几天的高温酷暑,说是什么“厄尔尼诺”现象,装有空调的人家都说受不了了,米粉大王也算腰缠万贯,可到底还是一个刚起步的个体户,没福享受这份高雅,几次跃跃欲试,却又几次否定了自己,所以米粉大王的屋内仍是那台嗡嗡直叫的9寸“神仙牌”台扇和那一缸神秘测的调料。如日中天的米粉大王,竟死在这容易臭尸炸尸的三伏天,街坊邻里没有一个不为他惋惜的。
米粉大王的年龄并不大,“文革”时出生,三十出头一点年富力强,无论哪方面都是一条汉子。就说他作坊里出来的米粉,根根晶莹剔透,韧性十足,而且搁上几天也不馊不坏,宛如庙里和尚那金刚不坏之体,有口皆碑。所以米粉大王的米粉总供不应求,还有不少人欲设法巴结米粉大王,一是想窃取他的“秘方”,二是托他的福,才能定点定向供应。这些都是过来的话,并且越传越神,就连米粉大王的真名实姓也被人们遗忘了。
闲话少说。米粉大王真的是今天死了,死因是突发性病变,有法医鉴定,充分排除了谋杀、情杀、自杀的种种可能,街坊邻里也只好忍心将米粉大王收敛入棺,毕竟他仍是米粉街屈指可数的人物。
大热天,帮忙的人个个都大汗淋漓,几十条毛巾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人人都散发着汗水的恶臭。好心的人问米粉大嫂:你当家的还要停几天,是不是要做防腐防臭处理?
哭肿了双眼的米粉大嫂摇了摇头说:“你别说是放几天,就是摆上两个月,甚至半年,他也不会腐烂变臭!晚上,他除了抱我,就是抱着父亲给他的缸睡觉……”
“啊!”帮忙的人顿时明白:米粉大王的父亲是临近镇上有名的尸体防腐的“土专家”,许多死猪,病牛,鸡瘟都是由他一手操办,变成腊制品卖到城里的。只是他死得比他的儿子还要早几年。
好奇的人们一齐挤进米粉大王的卧室,那缸已被打破,液体像鲜血一样在地上流淌着,既不像汗水,也不像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