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一死，李纨几乎很少出门。不过早晚都要到王夫人和贾母屋里问安，她既然要安分守己地为贾家做一个活牌坊，就打算好了来日不问世事，一味抚养儿子。元春见嫂子清心寡欲，少不得多常来走动。李纨父亲出了名的老古董李守中原以为女儿嫁入贾家，那就是攀上高枝儿了，即使不满二十岁就成了寡妇，也得按照贾府的门风，履行富贵闲人的角色，而李纨却也没有辜负了老子的期待，贾府上上下下没有对她不满意的，尤其的小姑子元春对她更是万般敬尊，她想想自己是幸运的了。贾家的少奶奶不像小家小户取个媳妇那么简单，只要壮实耐劳贤惠就好了，而是要有德，不仅在公婆面前处处小心，还要对全府上下几百个丫鬟们处处忍让。
　　 元春对李纨这位寡嫂颇为同情，二人年纪又相仿，姑嫂之间没有任何嫌隙，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李纨也觉得元春不嫌弃自己是天灾性的命相，那么亲近自己。虽丈夫早夭，有这样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姑子能与自己心心相印。
　　 元春恨自己不是须眉男子，不能为贾家光耀门楣。所以对宝玉格外严加管教，长姐如母，宝玉尽管在贾母面前万分淘气，可在元春面前，从来不敢混闹。元春与姑母贾敏一样稳重贤德，又偏爱诗词歌赋，闲暇之时管教宝玉识文断字。
　　 贾母后悔自己不该逼着贾珠苦读，让家政夫妇痛失爱子，于是对宝玉加倍疼爱，来挽回对王夫人的愧疚之心。贾母对宝玉的疼爱不仅仅是对贾政夫妇的愧疚，更重要的是宝玉的长相越发像极了仙去的丈夫国公爷。眼下能够绵延贾门富贵的责任，总不能断在自己手中。贾母思虑再三，眼下除了元春之外，再没有别的指望了。贾母让鸳鸯打听着，只要贾赦、贾政下朝，及时将他们叫来回话。
　　 鸳鸯安顿好玻璃等几个大丫头细心照顾贾母，先带着几个小丫头来到贾赦之处，贾赦称病告假在家，搂着几个小妾喝酒玩骰子。邢夫人见鸳鸯到来，命丫头们倒茶。鸳鸯说：“老太太让两位老爷过去问话，我还得到二老爷那边。”邢夫人长叹着说：“这样大的荣国府，什么事都是元春娘说了算，我这个长房媳妇也是个摆设，这会子叫大老爷过去，无非是说老爷不好好做官，一味把工夫花在吃喝份上，你去回了老太太，大老爷病着，朝廷也许他在家，不可乱走动的。”鸳鸯哭了，对邢夫人说：“大太太哪里知道老太太的忧虑，贾家现在贵为四大家族之首，虽然赫赫扬扬，可这份福气，究竟能走多远，毕竟贾家儿孙满堂，来日方长呀！”
　　 邢夫人知道鸳鸯不可得罪，忍着满腹怨气，对贾赦说：“既然鸳鸯丫头过来了，想必老太太有重要的事和大老爷商议定夺，老爷不妨多穿戴一些，过去看看？”贾赦见推辞不掉，对邢夫人说：“你早上问安的时候，不多陪着老太太一会儿探探老太太的心思，而是急煞鬼似的回来，现在我还得过去。”邢夫人说：“老太太有事，怎么能和我说，我不懂仕途前程，也不会待客之道，老爷现在过去，兴许回了话很快就回来了。”
　　 从贾赦之处出来，鸳鸯又来到王夫人屋里。王夫人见到鸳鸯，陪着笑脸说：“鸳鸯不大爱在府里走动，必定是老太太有事要传，不用拘礼你可坐下直说。”彩云为鸳鸯倒了茶，鸳鸯谢过王夫人说：“老太太连日思念珠大爷，脸上总是泪痕不干，从老太太的心里，是对太太有所歉疚的，把偌大贾府，重压在珠大爷身上，难怪珠大爷不能够承受。大老爷的儿女们，连一半也不及太太所生的爷们儿、姐们儿。这未来的路子怎么走，还得从长计议”
　　 王夫人长叹一声说：“可惜珠儿命薄，没能让老太太称心如意，宝玉天生又不安分，老太太一直惯着他，越发不喜欢读书，只有元春才能辖制住他。”二人正说着，彩霞来报：“老爷下朝，先到书房换衣去了。”
　　 鸳鸯说：“老太太让老爷过去问话，也就是母子家常事情，太太不必多想。”
　　 王夫人送出鸳鸯，来到贾政书房，赵姨娘为贾政换下朝服。王夫人说：“老太太打发鸳鸯过来传话，让老爷过去说话，老爷若不急着吃茶，就过去罢，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贾政来到贾母的卧房，只闻到花香缭绕，贾母身穿藕绿长衫半躺在床榻之上，与小丫头们摸骨牌取乐，贾赦雕花门外，隔着帘子垂手站着。贾政先见过贾赦，兄弟二人掀帘进去，跪下为贾母问安，小丫头们急匆匆回避了。贾母让贾赦、贾政起来，让琥珀烫了滚滚的热茶，端了上来。贾母问贾赦：“早起大太太过来，说你身体不大好，你也保重着些，别总不上朝，让圣上厌恶。”贾赦回道：“母亲教训的很对，儿子日后一定改过。”贾母然后问贾政：“朝里尚好？”贾政回答：“和先前一样，圣上不大用贾家人做事。”
　　 贾母眉头紧锁，很严厉地说：“走到今日，也不敢怪圣上偏心，你说咱贾家的人能为圣上出力吗？我看不等我死，贾家一门便会一败涂地。富贵得之不易，要想永葆也难，然而，富贵惯了的人，却是不能够再度经历风霜，忍受清贫和落寞的煎熬。”
　　 贾赦与贾政不敢说话，低头起身站着。
　　 鸳鸯过去为贾母捋背。贾母说：“你们坐吧，我也是被你们不成器的儿孙们气糊涂了。贾家自古靠吃圣上的俸禄过日子的，真的要让圣上三日不看两日不理，只等日后喝黄汤了。”贾赦、贾政坐下，贾赦低头说：“日后，只等宝玉考取功名了。”
　　 贾母反驳道：“宝玉就不要逼着考取功名了，他要再有个好歹，我越发对不住珠儿的娘了，珠儿娘也上了年纪，赵姨娘与周姨娘眉眼周正还可生育，探丫头聪明可爱，环小子虽不及宝玉，可也是贾家的骨肉，和宝玉一样的出生，贾琏不过十几岁，也可考取功名，让他好好读书光耀门楣吧。”
　　 贾政见贾母有几分憔悴，又有几分可怜。扶着贾母的膝盖说：“环小子萎缩不堪，儿子对他丝毫没有指望，在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中，咱们贾家居于首位，若后辈们没有出息，怎么能对得起祖上的先人，户部查了元春的生辰，眼下若元春进宫，她果真有造化，伺候了圣上，贾家一门也有了靠山。”
　　 贾母只觉得一阵刺心，抚摸着贾政的手说：“儿呀！你为了贾家能够绵延富贵，已经搭出一个儿子，难道还愿意舍出女儿吗？”贾政无奈地点点头说：“眼下，除了元春，似乎没有人可以让贾氏一族确保这种显贵地位，世代勋臣的贾家如能成为皇亲国戚，还愁来日的富贵荣华吗？只是圣上六宫粉黛，人数之多，等级之复杂，元春虽然精通人情礼仪，容貌又是极好，可心地纯良，怎么才能取得圣恩？儿子也不敢说，全凭运气。”
　　 贾母哭着说：“我并不是不懂，而是不舍。你大哥恩侯有你一半，我这个老太太也不会这样操劳了，可他偏偏让我失望，这个儿子我算白养了。只可怜元丫头，皇宫内美女云集、相互轧压，她何时才能熬出头呀！”
　　 贾赦也不敢劝，唉声叹气地说：“贾琏和迎春都是用不上的人，白长了一副空皮囊，儿子只恨膝下无好子。”贾母说：“你别说嘴了，平日里你偏偏不喜上朝，劝你多次也无用。你也这样大的年纪，不能总让我天天骂你。贾家虽然世袭官职，若你一直这样不成器，贾琏袭了你，连降二品，不过五品官职，怕连圣上的面也见不着，贾门定会衰败在你们手中，树倒猢狲散的日子就在眼前，我怎么去和贾家祖先交代。”
　　 贾赦思量一番说：“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若元春能进宫做个答应也好，如伺候了公主、郡主，便是拿毛试火永无出头之日了。”贾母怒喝：“你平日做官做呆了，元春要进宫，就要进东宫或圣上身边，东宫太子居所，元春无论品貌贤德都是数一数二的上等之人，你去打点一下户部，多少银子也得花。”贾赦回道：“母亲尽管放心，儿子做官多年，与户部一向交往慎密，凭着元春的品貌，将来成为娘娘也有可能。”贾母长吁一口气，点点头说：“最好选为才人，只是可惜元春，进宫之后她丧失的不只是自由，也许还有她的生命。”
　　 贾政哭泣着道：“元春如能做个才人，也是贾家福报，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贾母啼哭着说：“如果真能如愿以偿，元春将来能为贾家带来鼎盛富贵，我这个老太太，死也能合上眼了，可万般无奈，谁愿意将亲骨肉推入火坑呢！”
　　 贾赦、贾政劝了贾母一回，并让鸳鸯请大小姐陪伴贾母夜寝。元春进来，见祖母、伯父与父亲脸上泪痕犹在，心中有几分明白。素日所有教导自己的嬷嬷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前日里抱琴探到消息，说老太太有意将她送到宫里，想必定为此事。元春将跟随的丫头们遣回去，亲自伺候贾母卸妆，贾赦兄弟各自散了。
　　 贾母躺下，看着元春水嫩的面容，心如刀割。她摸着元春如墨的长发问：“儿呀！若祖母狠心，将你送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你恨祖母吗？”元春笑笑说：“自古女儿大了都要出去的，即使祖母将孙女送到不见天日、远离骨肉的地方，也是祖母的无奈之举，孙女怎么会记恨祖母呢？女孩儿的命不比男儿，不能守在祖母面前尽孝，孙儿到哪里都一样的。”贾母紧紧将元春搂在怀里，元春并无悲痛之色，慢慢擦去贾母的泪水说：“姑母也是祖母的骨肉，到了出阁时候，祖母还不是把她远嫁林家？孙儿从小就金奴银婢伺候着，享尽国公千金的福气，倒是牢记祖母的抚育大恩。不管祖母将孙女送到何地，孙女都心系贾门。”贾母痛哭着说：“这和你姑母嫁到林家不一样，姑苏林家与你祖父是世交，订下婚约，林家后来日渐萧条，你林姑父只是盐科御史，你姑母可也算林家长房内惟一的夫人，在林家说一不二，在众人眼中，你姑母算下嫁。你若从一个女史做起，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元春淡淡一笑说：“祖母，自古儿孙自有儿孙福，来日孙女果然有造化，成为人中之凤，贾家的荣华还可蔓延。”抱琴进来，在香炉里撒了一些安魂香，然后叮嘱：“大小姐，陪着老太太早些睡吧，老太太虽然身子硬朗，可终究不可熬夜的。”贾母长叹说：“抱琴这个丫头倒是伶俐，你若出去了，少不得是个伴儿，主仆说说体己话。”元春让抱琴吹灭灯火，黑暗中泪如泉涌，这一去可不是做凤凰去了，是去舍命救家去了，想想哥哥贾珠的惨死，想想未成年的弟弟宝玉，怎么能不让她劳神费心，白发斑斑的老祖母尚可为贾家担忧，自己修得一副花容月貌不扶持贾家，贾家再无大树可依。
　　 贾政到了王夫人屋里。茶炉子里茶水翻滚，茶香扑鼻。王夫人见贾政进来，忙站起来迎接。贾政扶着王夫人坐下，王夫人见贾政脸色蜡黄，以为病了，忙说：“老爷是不是患了风疾？快让丫头们拿滚烫的茶来，喝几口暖暖身。”贾政几乎不敢直视王夫人，低声说：“没有，老太太叫我过去，只是劝我日后不要逼着宝玉读书，害怕步了珠儿的后尘。”王夫人流着泪说：“老太太精明，总是担忧贾家日后的兴衰，升官一则是自保，二则是享受荣华富贵。真是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我金陵王家也是如此，日日惶恐不安，若元春顺利进宫，福罩的不光是贾家，还有王家、薛家、史家，我这个女儿也算没白养！”贾政夫妇喜忧参半，他们希望元春进宫，又怕元春真的进了宫，心内矛盾至极。
　　 再说贾赦坐车回到别院，见邢夫人房里灯火通红就直奔邢夫人房里，邢夫人左顾右盼，还没敢睡。见贾赦回来，皱着眉头迎上去问：“总算回来了，老太太越发难猜度了，大半夜让上了岁数的儿子到跟前训话。”贾赦边脱大衣裳边说：“你懂个啥？老太太疼珠儿娘，你偏不服气，我看你就是一头浑水，什么也看不透。老太太为了贾门一族，费尽心思，想把元春送到宫里。”邢夫人大惊，然后笑笑说：“她元春算个什么东西？不是我这个大娘小瞧她，只是老太太一直把她当宝贝，关起门来做皇后梦罢了，老爷您千万不可参与此事，万一不成，老太太哪能怨她孙女？只把过错一股脑子地推到老爷您头上。”贾赦边理胡须边说：“小人之心，妇人之见。当初迎春娘没了，我就不应该将你扶正，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也配做我一等大将军贾恩侯的夫人？”邢夫人连连赔笑说：“老爷不该和我生气，我只是一味地替老爷叫屈，好事老太太想不到老爷，不管东府西府一有难事，老爷头一个挡在前头。”贾赦说：“老太太让我去打点户部，是知道我的能力，再说了，我就是活到六七十岁，还得再活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呢！朝中变化无常，有个依靠难道不是好事吗？元春这丫头不但容貌美丽，而且很有主心骨，老太太看上的人，定会不错。倒是你，一脸死相，看看迎春更是牛皮灯笼，不及她姐姐元春的一根头发，不知道你这个当母亲的素日是怎么教导的。”邢夫人说：“前太太那么聪明，怎么会生下迎春这样的丫头？真是投错胎了，可惜我没为老爷生下一男半女，这不老爷如果看上哪家女子做妾，我第一个跑到头里，为老爷张罗着，只希望咱长房内再添人丁。”贾赦挥袖嘘叹：“你少老讨好我作为自保的借口，你给我张罗的姬妾中有个好的吗？”邢夫人笑着说：“秋桐不好吗？就是岁数小了些，过两年也是个美人。”贾赦说：“若贾瑚活着，定是我世袭的继承人，可他早夭，世袭就嫡传贾琏，贾琏不学无术也到罢了，专和东府里的家珍父子二人学些鸡鸣狗盗之事，我膝下急需一子日后世袭我的官职，你去把翠云叫来，我今夜不用你伺候。”邢夫人狗颠狗颠地去翠云房里，将翠云叫起来伺候贾赦，翠云倒拿起大来，直说身子不大好，邢夫人并没拿起主子的款来教训翠云，而是赔笑说：“你过去罢，明日给你打一对金耳环，镶嵌珊瑚的那种，和东府小容大奶奶白的一样。”翠云只才梳洗打扮、擦脂抹粉，去邢夫人屋里伺候贾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