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然，我的后背挨了一拳，回头一看是赵民。
　　 “你这个婊子，皮鞋擦擦，真惬意呀！”赵民说。
　　 “惬意吗？你也来擦擦！”我说。
　　 赵民就坐下来了。
　　 赵民是我的高中同学，他称呼我婊子是上学时的名称。现在能称我婊子的人不多了，知道我有这个绰号的人更不多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店里不忙呀？”我问赵民。
　　 “生气，恨不得把店砸了！”赵民说。
　　 “砸了？为什么？”我哈哈笑着说。
　　 赵民开的是修理店，严格地说是赵民家开的是修理店，主要修摩托车，我的三轮摩托自从买来后就一直在他们店里修；也修理汽车，但绝不修自行车。店长是赵民他爹，除了赵民他妈的话，赵民他爹这个店长的权力是比较完整的。就像他在村里当村支委，除了村支书的话，他就算是个头了。这个店也是村委委员这个名头下的权力制品。店里还有赵民他二弟小民，小民的技术比赵民好，小民一般是修汽车；也正因为如此，赵民在他爹心里比小民差一大截，在赵民爹的眼里，小民补一个汽车轮胎，也比赵民给我的三轮摩托做个大修还要有技术含量。赵民家的钱基本来自这个店，店里的钱赵民他爹一手抓，再分配给赵民与小民。小民分得的钱要比赵民多，赵民是知道的，赵民爹也是让赵民知道的，赵民他爹连小民家的媳妇爱打扮的事也考虑到了，小民的媳妇比赵民的媳妇漂亮，爱打扮，更需要钱。我们同学间都知道，赵民在家里基本是个受气包，受爹的气，受娘的气，受小民的气，再受老婆的气。不过，我们同学都基本还是知道赵民是个好人，赵民的书法写得很好，我们都很佩服他。
　　 赵民很想改变这个现状，他在那个股疯的时代去炒股，没赔。他选到了一只好股票，没出二月，挣了好几万，增股时他没钱，去向爹妈要，赵民他爹就把那只股票要走了，说跟他合股，每年分给赵民红利。
　　 这只股票一经赵民他爹这只老手，就像一盒含羞草一碰便闭上了，把赵民挣的那几万也扔阴沟里了。赵民于是再想办法，赵民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是让老婆去摆水果摊，景况又好多了，赵民口袋里也常常有了几个小钱。他用这些个小钱常常请我们的客，上饭馆，去洗头店。我们不好意思，不想去，他就会骂娘，说瞧不起他。
　　 现在他气得要砸店，我估计也还是他爹妈二娘心，对他不公，也有可能是他老婆又知道小民媳妇多得公公给她的零花钱了，跟他怄气呢！
　　 赵民没理我的问话，只是嘴里嘟嘟了一句“妈打弄”。我不能去捅他的痛处，所以我又问：“你刚才去干什么了？”
　　 “哎，那个店里一个小妹你看了绝对动心！”赵民嘿嘿地笑着说。赵民爱去洗头店，赵民从不忌讳对我说，我也很鼓劲，说你大小也算个书法家，有艺术细胞，风流倜傥才对得起艺术家这个称号。不过，赵民去洗头店的次数是有限的，因为他口袋里的零花钱常常要积攒很久才能去一趟，而且，常常等积攒得差多不时，家里又急用了，不得不掏出来。
　　 “得了吧，你看得上的娘们，我绝对不感兴趣。”我轻蔑地说。
　　 “骗你是畜牲，这个小妹你一定感兴趣。不相信我？我请客，现在就去！”赵民急了。
　　 “不行不行，今天不去了，改天你带路，我请客！”我连连说。我跟赵民不同，我工作需要常常陪客人去这些场所，石城市五百多家美容美发店，一百多家洗浴中心，三千多人的小姐中只要是还有三分姿色的，我大概齐还是知道的，有的是别人通知我，有的是我遇上了。所以，我并不在乎赵民所说的所谓的漂亮妹妹。然，我很感动于赵民的邀请，虽然拒绝了，但我决定回请。于是我说：“晚上有没有空？”
　　 “像我这种人晚上有什么事情，困觉，看电视！”赵民说。
　　 “要不要再喊几个人，二个吃饭没意思？”我说。
　　 “好好，妈打弄，把古辉叫来，再把章明叫来。”赵民说。这二个人的关系我都比赵民铁，曾有人称我跟古辉与章明为学校的三剑客。打通他们的电话，这二小子要等到六点半才能赶来。打完电话，鞋也刚好擦完，我要付钱，赵民用他修车的手劲摁住我，他就掏出二块钱给付了，一边付一边说：“我们兄弟还分你我，你们就是太小瞧我！我发财了，每天请你们泡妹！”
　　 我们俩就在城西大桥头等，发臭的石城江水并不影响我们欣赏美妙的夕阳，西边的晚霞在江水里的投影很美，特别美，就像李可染笔墨浓重的艳秋山水画。
　　 二
　　 古辉打电话来说，他与章明已经在家友超市旁边了，让我跟赵民过去。我说去哪儿吃呀？古辉说就在旁边的夜排档吃吧。我说那太差了吧，我们要不上锦一饭店吧！古辉说，就你的钱多吗，我们是老百姓，节约点，剩几个钱给你老爸老妈用吧，快来。
　　 古辉其实比我有钱。
　　 我他妈的算是个什么总呀，就像我的称讳，古辉高兴了称我程总，顺口也叫我程婊子，打麻将时这小子还称我程狗。不过，这都没关系，从来我就没有计较过我的名讳，就像我们这几个人一直牢固的友情。我也很喜欢夜排档的环境，特别是六月夏天，一过十二点，钻洗头房的、趴麻将桌的男男女女们，开始了新的夜鬼生活。这样的夜生活很有特点，这是二个阶层的大融合，男人都是来撒钱的，女人大多是来挣钱的。
　　 我常常混迹于此，习以为常。不过，像这样的时候去吃夜排档还是比较少，古辉既然说了，我就对赵民说：“古辉让我们去吃夜排档，行不行？”
　　 “他今天想起来吃夜排档啦，是不是怕他请客！”赵民说。我呵喳喳地笑着，拦下一辆出租车。
　　 什么时候酒醉的，我们都不知道，喝酒时我们说了些什么话，也没人去记得。喝这样的酒就是生活，平淡，平淡地让它们过去，组成我们的生命，完成生命的使命。
　　 天下起了雨时，赵民说出去撒泡尿。他回来时手老是在擦他的大裤衩，一边擦一边扭头看。我们就哈哈大笑，赵民一定是摔了个大跟头，衣服上还粘着一张擦过嘴的脏餐巾纸呢。
　　 “赵民，你是不是把你尿的那泡尿摔破了？”古辉说。
　　 “我跌倒时能把你们家门口的塘水溅燥。”赵民说。
　　 赵民的手机还响起来了，赵民接了一下，说了一句“我在吃饭”就挂了。
　　 “是你老婆？”我问。
　　 “不是她还有谁。不管她去，兄弟难得一聚，喝。”赵民说。
　　 “你归去要遭殃的，我们还是歇了吧。”古辉说。
　　 “喝。兄弟之间，哪能让女人伤了感情，喝！”赵民说。
　　 古辉还想说什么，我对他挤了挤眼睛，他就没有说什么了。
　　 在赵民的坚持下，我们忘情地喝着，越喝越快，桌子上的啤酒瓶放不下了，每个人的凳子后面还放了好几瓶。酒落喉咙的“嗞嗞”声越来越响，跟大排档的棚布上的雨声交响着。什么时候还抽起了烟，好像是古辉从包里取出来的小字中华，他慷公家的慨，不抽白不抽。面前那堆残渣里的田螺壳上满是烟头，呛了水的烟味儿弥漫着夜排档，我早就把外衣脱下，甩在了肩膀上，古辉把一脚伸着搁在凳子上，赵民一连说着“来来来”，嗞呼一口嗞呼一口地喝着，章明还是老样子，不多不语，酒也不太喝，劝得倒起劲。这也是我们仨平时的搭档安排，我们喝酒冲锋，章明断后。
　　 “来来来，章明。”醉了的赵民没忘劝章明喝酒。
　　 “来来来。”章明站起来回敬赵民，嘴角抿了一口。
　　 “你这是喝酒，喝酒要有大男子气概，你没看见这些酒瓶吗，喝酒就要这样，把瓶子喝成丛林。这里有几瓶酒是你喝的？你说说。”赵民教训起章明来。
　　 “章明不太会喝酒，来，我跟你喝。”古辉说。
　　 “好，喝趴了才是兄弟，古辉，你知道的，我最在乎我们几个兄弟了！来，喝。”赵民起身敬酒，“丁总你也来一碗赞助一下。”
　　 我端起酒碗站了起来。古辉却没找着他的酒碗，他看了看我的酒碗说：“你只丁狗，你这碗酒是我的。”
　　 “怎会是你的呢，章明刚刚给我倒满的。”我说。
　　 “这碗酒是古辉的吧！”章明指着古辉左手边的一碗酒说。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喝的是同一碗酒吧！”
　　 这时赵民的手机又响起来。赵民接起电话吼道：“打什么打！”又挂了。
　　 “我们还是歇了，兄弟之间喝酒的机会有的是。”章明说。
　　 “管她，他妈的，我回家宰了她！”赵民说。
　　 赵民醉了，我们不想再让他喝了。我们把赵民送回家，赵民家在石城市的城郊接合部，说是城郊接合部，其实也快成为城中心了，城市发展太快了，赵民住的村子的建筑甚至是石城市最漂亮的，尽管像赵民这样人仍然是农民的身份。
　　 赵民老婆开的门，我们把赵民扶进去，说赵民醉了，让他快点休息。赵民老婆说，原来跟你们这个几活宝去喝酒了，难怪他这么牛。
　　 三
　　 赵家庄分上赵家庄，下赵家庄，分界线是一条从独山流来的小溪，独山有多高我不知道，因为独山其实并不太高，高的是独山后面的天姥山，天姥山的高是有名的，李白说，“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让天姥山成了一根竹子，能随风而舞，我把赵家庄的小溪比做赵民的怀素狂草，逶迤而来，个性张狂。当然，这条逶迤的小溪跟赵民一样，只是徒有外表。上游的一个水库让这条溪流常常溪水细涓，溪床上的垃圾随处可见。
　　 我与古辉、章明三人刚走到溪边，赵民却意外地追了上来，大呼小叫地。我的后背又挨了一拳。
　　 “妈打弄，你们三个想撇开我去抱妹。”赵民说。
　　 我们三人哈哈大笑，这小子没醉，是想女人想疯了。我们劝他回去，赵民说不去，老婆叨叨个没完，烦。古辉说了，让他跟着吧，去给他找个女人醒醒酒。
　　 我也有点上酒劲了，路过一堆酒甏时，我对着一个甏踢了一脚。甏碎了。
　　 “这一脚有点李连杰的功夫。”古辉蹲下去查看后说。
　　 “这有什么？”赵民说。
　　 他拎起一个老酒甏扔向溪里，“砰”的一声，甏也碎了。古辉也拎起一个扔了，甏也碎了。章明也拎起一个，扔出去，与我扔的在空中撞在了一起，一起碎了。兄弟几个高声纵情地笑着扔着，用不完的劲，尽不完的兴。
　　 有户人家打开了灯，男人喊道：“吵死了！要吵回家吵去！”古辉与我大声喊道：“去你妈的，找死，我做了你信不信！”男人没声了，灯也关了。
　　 “这是我们村的一个破脚骨呢，你们也敢这样。”赵民说。
　　 “谁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老子就是流氓。”古辉说，“他还不是闭嘴了吗？”
　　 赵民有些不相信，赶紧让我们快跑，惹祸了呀！他一说我们也害怕了，赶紧向村口走去。快到村口了也没人追来。我们嘲笑赵民，怎么着，现在我们就是爷，谁敢惹我们，惹我们就是来寻死，自找的。我放来喉咙来了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头。”赵民接口也来：“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沙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嗑头。”
　　 声音真的很有气概，很不同，从没见过赵民这气势。
　　 四
　　 村口有块玉米地，我们四个排开一排来尿尿。我的尿距离最远，浇得最高，比赵民的远三棵玉米间隔；比古辉的高不少，古辉只浇到了玉米最高的第二枚叶子，我的都高过天花了。章明则用劲儿浇，想把那棵玉米浇倒似的。
　　 刚才让我们喝叱后禁了声的男人助长了我们的气势，古辉提议，今晚的月光虽然暗淡，然而，我们仍然要为石城人民做点好事。我心里没底，几个酒鬼能为石城人民做什么好事呢？
　　 “能呀！”清醒的章明说。他如此如此地与我耳语。我连说好好好。
　　 “跟我来。”我一挥手说。
　　 我们来到一家旅馆前，我让赵民前去砸卷闸门。赵民犹豫不决，不敢去。我给他一脚，说有女人了你还不去。赵民还是不去，古辉又踢了他一脚，说你去不去。赵民还是没有去。我上去就是对着卷闸门擂了三下。
　　 “谁吗？”里面一个女人问。
　　 “开门，查夜！”我说。
　　 门开了，一个女人出来，这个女人我是认识的，不过她不认识我。卷闸门只开了一半，她几乎是钻出来的，灯也没开。
　　 “把灯打开。”我命令说。
　　 “师傅，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女人问。
　　 “问什么，老子让你把灯打开。”我生气了，我的威严受到了侵犯，这是一个酒醉的假警察的威严，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做警察的自尊心。
　　 “我们是大板所的，我们在例行检查。”章明把我拉开说。
　　 “噢，师傅可能是新来的吧，我的老公也是派出所的，就是西固所的所长吴邦昌。”女人说，“快进来坐吧。”
　　 “噢，是吴所呀，那我们就不需要查了，打扰了。你休息吧！”章明说。
　　 女人拉上门了。我们忍着笑走出一段路，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古辉笑得连喊肚子痛，章明也笑得呛了几口。赵民还莫明其妙，我们盘问的时候这小子的尿又来了，画了一通尿书法回来，我们盘问完事了。
　　 笑了一阵，我们仨的酒醒了一大半。
　　 “赵明今天跟老婆怄气，我们让他开开心吧！”我说。
　　 “怎么让他开心，真给他找个女人？不太好吧，醉乎乎也不知道个啥，白花钱呀！”章明笑说。
　　 “听我的，让他长长男子汉气概。”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