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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散文外一篇)


作者:杨献平 进士,7341.5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07发表时间:2015-01-05 20:28:55

母亲是闲不住的人,六十七岁了,还总想到外面干活挣钱。前几年,妻子把她接到我们家。那时候,我们还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军营。去了还没一个月,母亲就要求妻子给她找个活干。说,整天游来串去,看电视,到这儿那儿去看新鲜,还不如给俺找个啥活儿干,多少挣点钱,比啥都强!我说,我又不缺你花的那几个钱,出去吃那个苦干嘛?母亲叹息说,光坐着,啥活儿也不干,多难受啊这个。我把她拒绝后,母亲还嘟囔着说,人来这世上,就是干着、挣着吃饭唻!天上又不给咱掉饼子!
   我完全理解母亲。可总觉得,一个辛劳大半生的人,还亲身经历了地震、灾荒和洪水等重大灾难,吃的苦车载斗量都不为过。到这个年纪,也应当清闲一点了。妻子看母亲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就在楼后找了一片废弃的田地,让她种菜。母亲很高兴,说,自己种菜自己吃,还省钱。可是,沙漠盐碱地,根本长不好蔬菜。几个月后,她一回家,就又荒草连天了。
   这一晃,几年又过去了。期间,除2013年春节到我们一家所在的成都来住了两个多月外,母亲一直都在南太行老家,和弟弟一家日出日落地生活。忽有一日,弟弟来电话,劈头就说,哥,咱娘要去沙河给别人家带孩子。我一听就来气。大声对弟弟说,不要让咱娘去!弟弟转手就把电话给了母亲。
   母亲说,这活儿是你小姨妈给联系的。那户人家夫妻两个都上班,孩子两岁多。一个月给一千五百块钱。我想也没想就说,不要去!母亲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去挣个钱也好。我说,你没钱用了?母亲说,有啊,可是多挣点总是好的吧。
   这是母亲的一贯想法,可能是经受了太多贫苦,挣钱,存钱,省钱,成为她大半生的机械动作。我忽然想到,该不是母亲又和弟媳妇闹别扭了吧?一问,母亲就说,那个人不懂个好赖话。从这句话中,我就知道了大概。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说,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哪里还有勺子不碰碗的事儿。她就是那样的人,别和她一般见识,要不,你就撒开手,让她自己折腾去吧。
   上述所谓的她,是指弟媳。弟媳为人,和母亲一样心直口快,高兴就咧嘴笑,不高兴就把脸拉长;有话就冒出来,没话就一边呆着,坏心眼倒是没有。
   听说母亲要出去给别人带孩子挣钱,妻子也笑了。小声对我说,就咱娘那粗枝大叶的样子,自己的孙子都带不好,去给人家带孩子,不要三天就被辞退了。
   母亲做事确实有些粗糙。前些年,我们儿子还小,她去小住,偶尔带孩子,我们出去没半天,回来孩子就糊得满身脏东西,孩子裤子尿湿了还不知道。我说了她几句,母亲却一本正经地说,孩子嘛,看着他,不碰到受伤就行了呗?哪儿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回到老家,给弟弟带孩子。孩子满院子爬,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管,往往,还没到中午,孩子就成土人了。
   母亲几次劝我和妻子再生一个孩子。我说国家政策不让。母亲说,那就有了到咱家里生,俺给你们带!妻子笑得前仰后合。对母亲说,要是留给你带的话,三天就成了黑麻袋了!母亲有点不高兴。我说,娘,这不是带得好带得不好的问题,是让生不让生的事儿。再说,现在的孩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还按照你以前那种方式,孩子哭了给点吃的,渴了灌口水,撵到院子里让他自己玩,那不叫养孩子,叫放羊!
   母亲笑。
   母亲不识字,电器一概不会操作,人家孩子要是饿了咋办?热杯奶都不会。即使别人教会,可很快就忘了。那一次在我家,教了无数次,最后还是把煤气开关拧坏了。再说电器,弄不好还会触电。
   母亲说,人家等回话呢!俺也想去。
   我就对母亲说,你啊,你到别人家里,别说给人家带孩子了,自己都是个问题。说到这里,惹不住笑了。母亲也笑。然后对我说,那就给人家回个话,让他们另找吧。
   我说这就对了。
   挂了电话,想起母亲要去给人家带孩子的事儿,又忍不住笑。不是笑她愚笨,而是笑她天真。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对现在的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一切日常应用电气化、电子化,她常年累月与锄头、镰刀、火柴、柴禾、井水等乡村事物打交道,如何能应付那些复杂的电子控制和信息产品呢?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愚笨,还是朴素得几乎与世隔绝。文明、技术的发展,势必要丢弃一些人,给一些人带来便利,也给一些人制造难度。我常常想,若是没有了乡野,不懂电子和电器产品的农民该如何生活?谁来教给他们越来越精细复杂的电子技术应用?倘若乡野整体性消亡,类似母亲这样的一些人,该如何自处?
   乡村始终是民族传统的根部土壤,当乡村消失,那些民间传统、民族习性乃至精神传承也将不复存在。虽然,大同是一种趋势,但丧失了自己特性的人群,就等于从精神和文化上被悬置。那种空,那种乌有,前后不着,左右不靠的精神境遇,当是我们人类最痛切的悲伤与不幸吧。
   再打电话回去,母亲连着说,俺没去啊,真的没去!我笑说,娘啊,你在家,给聚平建芳(弟弟和弟媳妇的名字)带好孩子,让聚平好好给人开车挣钱,建芳把地种好,不是挺好的事儿吗?母亲说,就是的啊。我笑笑,心里觉得一股温暖。又对她说,你要是想出去转转的话,就去。我给你钱。母亲说,可不去了啊,俺和你小姨刚从市里面回来。
   放下电话,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觉得,人的老其实也是一种返童现象。从一无所知中来,慢慢学会复杂,然后又慢慢回到初来时候的状态。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在这个脆弱、慌乱、无度、奇诡、多难的年代,有一个孩子一样的母亲,不在身边,但时时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她偶尔会有点小想法,让我笑或者无奈,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每个人都在被时间损耗】
   时间是生命最深刻的体现——很多年之后,我逐渐意识到,我最大的敌人不是日复一日的戈壁沙漠乃至它频繁的沙尘暴,也不是充满言语和身体碎屑的现实生活——强大的时间,它比我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尖锐和优秀。
   在遥远的一九九二年,我的身体是白嫩的,优雅而弹性,还有抚摸的柔顺感和坚硬感,胡子毛茸茸的,似乎刚刚出生的兔子的毛发,而现在,我的胡须是蓬勃和坚硬的,两天不刮,就像笔直的木刺一样,扎得手臂疼痛。
   我知道什么在起作用,深入身体的时间,从细微处篡改生命。有很多时候,我坐在孤独的房间,四壁空旷,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皮肉之内的那些充斥着鲜血的器官,它们是什么样子,图片上的模样让我觉得了可怕:比如心脏和肾,怎么会是那样的形状?是什么将它们连接成一个整体,让一个人如此鲜活又如此脆弱?还有呼吸,进出身体的空气,在生命中有着怎样的作用?
   他们说:人活一口气。这句话是事实,但又被引申了,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进出我身体的那些空气,充满了尘土,细腻的,无孔不入的,很多时候我难以觉察,张着嘴巴和鼻孔,任由灰尘军队一样攻入身体,它们一定在那里停留了,永驻了,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有些时候,我浑然不觉,还以为呼吸是一种自然过程乃至身体的一种享受,事实上我错了,在没有光的地方呼吸,灰尘是看不到的,生命和灵魂中的一些细微的东西似乎就是这样被忽略的。
   有一年,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同事得了严重的肺病,检查结果说他肺壁的灰尘太多——后来听说这就是尘肺病,沙漠戈壁,尤其是沙尘暴频繁的地区发病率较多。那时候,我就觉得了灰尘对于人身的某种威胁。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温湿的北方生活,水分击落了灰尘,让它们飞得更低,不会轻易进入人的身体……而我必须在沙漠,工作、活着、梦想,简单的生活之中,充满了繁杂的程序。
   戈壁,沙漠,日复一日,在巴丹吉林,我的生活大致是重复的,唯有时间在暗处推动和改变。
   1997年夏天一个傍晚,我骑着自行车到郊外,正在成熟的麦子之上,天空幽蓝,落日周边的云彩五彩斑斓,金色的边刃让我想起豪华的天堂。一个农人在田里躬身薅草,他抽了一口卷烟,侧脸问我多大了。我说你看呢,二十好几了吧。这句话让我猛然惊醒,从那一时刻,我才确信自己不再是刮胡子不用剃须刀,做事不顾后果的少年了。
   这令我沮丧,在沙漠,时间总是恍惚的,几年就像一年,站在早上,总觉得这一天真够漫长。而傍晚,又发现一天什么都没做就过去了,匆匆的时间真的是不动声色,比我想象的还要智慧。也就在这时候,我想到了恋爱,身体的不可抗拒使得对异性的渴望成为了一种内在的杀伐,而这一切,都是时间教会我的,我常常怀念幼儿时代,懵懂悠闲,最重要的是,我可以赤身或者穿着开裆裤毫无顾忌走在众人面前;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玩耍和吃之外的一切都不发生关联。
   可是我不可避免地长大了,成年了,轻狂的少年时代成为了一种触手可摸的记忆,悬挂在我生命的树枝上,风吹雨打,松脆和模糊。在时间中,我从毫不顾忌到多愁善感,从一无所知到世事庞大,无形的时间,是促进、塑造也是淹没和篡改。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前几年,除了一如既往的暗恋之外,我没有想到其他的异性,尽管被暗恋者早已名花有主,一年后,产下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种持续的疼痛让我忽略了迅即如风的时间,总以为自己还青春年少,不知人间滋味。
   我瘦弱到了无力的程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两年一次回到家乡,母亲和其他亲戚们都说我瘦得不像人样了。在巴丹吉林沙漠,有出差一个月以上的同事回来,对我说的第一句是: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我笑笑,无言以对。有一次称体重,竟然只有51公斤,胡须长到一厘米,就变成了金黄色,就像夕阳下的黄色沙砾——有一年秋天到戈壁上去,漫天的土尘如火如荼,走到对面也看不到人,回到单位,头发都被染白了,站在镜子前,蓦然发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老态龙钟,皱纹满面。
   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时间销魂噬骨,穿行其间的是阿拉善高原暴虐的风沙,还有个人生命的种种遭际——不安和孤独,满足与失落,愚蠢的笑和悲伤的幸福——二十六岁,我想到了爱情,这大致是世上最好的药品了,不可以治疗真正的疾病,但可以使得灵魂和个人生命焕发出一种新鲜的激越的光亮与活力,爱情之中,我去了上海,巴丹吉林沙漠远了,但我知道,我必然还要回来——在爱情当中,时间的上海不过是我生命旅程的一个小小的站点。
   等我再回来,巴丹吉林依旧黄沙汹涌,尘暴弥天,只是工作性质和责任有了一些变化。三十岁,我结婚了,隆重的婚礼,都是我和妻子操办的,母亲和小弟虽然来了,但只是参与了婚礼,母亲还是不怎么高兴,她希望我能够在老家为她娶一个儿媳,也曾强烈反对,但最终没有拗过我,再两年的夏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我蓦然觉得,我真的老了,我都做了父亲,也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别无选择的人子、丈夫和父亲了。
   这使我感到了老,三十岁的人,感觉就像五十岁,身体被忽略,内心和肩头充斥的都是责任。看到儿子,我知道,以前的那个我彻底消失了,好像不是我,也从来没有过,模糊、离奇、不可思议。忍不住觉得了沮丧,不安时常在睡梦中蹦跳出来,在我面对镜子、抚摸肌肤的时候,强盗一样洗劫我的内心。我渐渐意识到:时间是不可饶恕的,它最大的攻击不是物体和生灵存在本身,而是人的知觉和思想。
   我想到高超的美容术,腐朽的神奇,但谁可以抵挡内在的腐败呢?有一次集会,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登台唱歌,博得一片喝彩,一边的女同事说:这个人已经50多岁了,真叫人想不到,人原来可以在肢体上对抗时间,但这些依旧徒劳,是人妄图抵抗时间对肌体损耗的貌似强大有术,实则虚弱不堪的表现,强大的时间就在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之内,就像锋利的手术刀,悬置在我们生命和肉体的各个部位,不停切割,尘屑飞扬。
   “时光者,百代之过客”,这是一句多么诗意的话,而内里却充满了残酷的征伐和变异——每一个生命过客,都是时间的灰烬。
   米沃什说:“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一个民族的衰落”(《衰落》)这话也说的宏大而残酷——由此,我觉得,所有形容时间的词语都是漂亮的,而具体到每个承受者,味道是别异的——就像我,在时间中,一切都在过去,一切也都在到来,强大或者细微、长久或者缓慢,建立或者摧毁……不可一世,又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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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充满亲情的散文,文章围绕幸福这个话题,诠释了一种别样的幸福观。读着这篇散文,数度为文中那一时也闲不下来的母亲而嘴角上扬。作者用满含深情的笔触,写了母亲在自己家中小住总想着找活干,最后在楼后开出一块田地种菜;写了母亲做事粗糙对电气电化一窍不通,却想给人做保姆;写了母亲在儿子面前宛如孩子般听话……更写出了自己对幸福的独特感悟:有一个孩子一样的母亲,可以让自己操心让自己笑让自己无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这篇散文,传达出亲情的可贵,给人以温暖温馨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被时间损耗】这是一篇富含哲理的散文。作者以时间为序,运用对比的手法,写出了时间对身体的磨蚀,也写出了沙漠地区无处不在的灰尘对身体的戕害,揭示了时间的残酷,以及人在强大的时间面前的渺小和无奈。这两篇散文,语言简洁优美,内容张弛有度,一篇展示亲情,一篇阐释生活的哲理,都给起到给人以启发,使人受到教益的作用。佳作,荐阅。【编辑:素心如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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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素心如玉        2015-01-05 20:29:49
  拜读美文。问好作者,祝创作愉快。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2 楼        文友:心灵的窗口        2015-01-06 11:06:11
  是的,时间在改变着一切,文明和先进,为一些人带来了便利,也为一些人制造了难度,乡村在消失,那一并消失的民簇精神和传承,只能是回味和痛心。问候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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