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题目，什么“仙姑”呀“鬼”的，充满了迷信色彩。论理，这应该是四十年代以前的古董，最迟也应该是发生在五十年代解放初期的事了。然而，故事却偏偏发生在科学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这岂不令人瞠目结舌，咄咄称怪！
　　 其实，说怪也不怪，古人云：“周而复始”，大凡人世上的事情都有一个反复。例如在经历了大鸣大放的大民主之后，就来了个反右斗争，大搞一言堂，十几年中把个人迷信推崇到了顶峰。如今呢，加在九亿人民身上的精神枷锁一松，却又有点民主自由得过了火，有人竟公然在大众广庭之下乱发牢骚，连华国锋和邓小平也骂了起来。这正应了古人的两句颇含哲理的话，叫做“阴阳轮回”，“物极必反”。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却说湘赣两省交界之处有一座五峰山，五峰山里有一个五峰村。那里地处省边县界，又远离江河铁路，加上大山阻隔，交通不便，因此人们闭目塞听，精神生活贫乏，文化水平极低，颇有点愚顽无知。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时期，一个比一个强劲的“红色风暴”倒也曾席卷山村，在横扫“四旧”的同时，连带着把宗教信仰，风俗人情都一扫而尽。但，只要风头一过，那些穷苦落后，精神贫乏的乡民，又会背着干部祭祠续谱，求神拜佛，偷偷地信起了迷信。这几年政策一变，重又允许宗教信仰自由，那些封建迷信活动便又忽地从地下冒了出来，四处流传，大有泛滥成灾之势。而其中最为突出的一桩，就是求神降仙。
　　 大约是在两个多月前，乡女吕月娥忽然降仙，自称是吕洞宾与何仙姑的第三十八代孙，并说她家屋后的一潭泉水是仙水，能够医治百病。吕洞宾与何仙姑是否结过婚，乡民们缺少考证，但吕月娥既然自称是他们的第三十八代孙，并有神灵附身佐证，想必这两位大仙是一定做过夫妻的，即令不是夫妻，也一定有过私生子。总之，消息一经传出，吕月娥立即得到“仙姑”的谥号，从此她家中香烟缭绕，前来请仙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还穿针对眼地加以证实说：某地某人半身不遂，在床上躺了三年，吕仙姑一碗仙水就把病治好了；某地某人得了癌症，连省城里的医生都辞了医，也被吕仙姑的一碗仙水治好了……
　　 面对着这一情况，干部们管不管呢？管也还是管的，只是这两年改革开放，农村体制变化，有的呢，就跟不上形势，不知道哪些可管，哪些不可管；有的呢，就埋头搞种养，一心奔自己的小康，无睱分身去管；还有的呢，自己的脑売子里也有点迷信，对神鬼之事半信半疑，不知道吕仙姑的仙水是真是假，因此，管起来也就不那么得力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与吕月娥同村的回乡知青贾燕燕。燕燕是本村唯一出山去县城读过高中的秀才，懂得不少科学知识，特别是她还看过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深知那是一套骗人的把戏，再加上她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为人耿直，疾恶如仇，容不得半点歪门邪道，因此专爱与吕仙姑作对。但可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妇女委员，职权有限，又霸不得蛮，终究也奈何吕仙姑不得。
　　
　　 二
　　 这一天黄昏，贾燕燕收工回家，听说秀秀刚满周岁的婴儿得了急病，便连饭也顾不得吃，抄了一只手电筒就奔出大门，一路上岭下坳，急如风火地向秀秀家走去。
　　 原来燕燕与秀秀不仅是堂叔伯姊妹，并且平素最为相知，有事没事总爱在一起说个知心话儿。只是秀秀个性比较软弱，遇事缺少主见。燕燕怕她耳根子一软，听信旁人掇撺，也去向吕仙姑求仙水，坏了大事，因此便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向她家奔去。
　　 燕燕大步流星，一阵风似地闯进秀秀家里，见秀秀正焦急地抱着婴儿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她一边走一边哄着孩子：“哦哦哦，崽仔乖，崽仔莫要哭……”但孩子却怎么也不听她的哄，只是一个劲用嘶哑了的嗓子拚命地哭。
　　 她一见燕燕来到，喊了声：“燕妹子……”两眼一红，泪珠儿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原来秀秀的男人这几天放竹排出山去了，家中只剩她一人，而夫妻俩又只有这么一个伢崽，真是爱如掌上明珠，看得比宝贝还重。现在孩子忽然之间得了急病，又怎能不叫她心急如焚，六神无主呢？
　　 燕燕连忙安慰秀秀说：“莫急，莫急！让我看看。”说着就从秀秀怀里抱过婴儿。这时，不知是哭哑了喉咙，还是用尽了力气，婴儿竟停住了啼哭。只见他小脸儿烧得通红，闭着眼睛，两只鼻翼正在一张一噏困难地呼吸着。燕燕伸手在婴儿的额上摸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呼，跌脚大喊：“哎呀！发高烧呢。你怎么不去喊医生？”
　　 秀秀哭丧了脸说：“半下午还是好好的，谁知忽然之间就发起了烧。满婆说是犯了煞，替我请吕仙姑去了。”
　　 满婆是秀秀家的贴邻，为人善良热情，只是笃信神鬼，装了满脑壳的封建迷信。早年间，红卫兵砸烂了她家的神灵牌位，换上了毛主席像，她却把毛主席也当成了神，每日烧香磕头，顶礼膜拜……
　　 “唉！”燕燕又是跌脚一声大喊：“你怎么听信她的？我平时怎么对你说来着，那是骗人的迷信，要害死人的。”
　　 “我……”秀秀低垂着头，似有满腹的话欲说，却又说不出来。
　　 “快莫信她的！我替你喊医生去。”燕燕说罢将婴儿交还给秀秀，接着又像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
　　 但她刚走几步，却又犹豫地停住了脚。原来由秀秀家到村医疗所有三四里路。山里的路弯弯曲曲，一忽儿爬岭，一忽儿下坳，说三四里，比走七八里平坦大道还难。再说，这时天色已渐渐黑下来，十几步开外的树影就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了，医生必定早已回了家，等找到他转身回来，少说也要半个多钟头。她怕吕仙姑在这之前来到，软耳根的秀秀又听信起他们的话……
　　 贾燕燕正自犹豫，忽然一眼看见满婆的两个孙子正在门口玩石子棋。她灵机一动，便招手喊他们过来，嘱咐他们把守着门口，等吕仙姑来时设法緾住她，莫让她进去。
　　 满婆的两个孙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在乡上的学校里读书，是三好学生。再加上平时看了一些少年儿童学雷锋，做好事，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图书，早就想寻个机会表现表现自己，一听这个带有神秘味儿的战斗任务，立即高兴得满口应承下来。
　　 贾燕燕又附着他们的耳朶轻声交代了一番，这才放心地迈开大步，一路飞奔着向前走去。
　　
　　 三
　　 贾燕燕走后没有多久，小路上就一前一后地走来两个女人，前者是满婆，后者就是那位被称为仙姑的吕月娥。但见她刀条脸，水蛇腰，一双眼睛搭拉在鼻子上，四十来岁的人了，还学时髦地剪了个大包头，穿着花的确凉衬衣，白半高跟凉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那丑样儿真叫人看了作呕。
　　 吕仙姑跟着满婆来到秀秀家，正要抬脚跨进门去，忽然“呼”的一声，大门里一边跳出一个半大后生，堵在门中间拦住了她的路。
　　 吕仙姑吃了一惊，停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满婆的两个孙子，便开口骂道：“小冤鬼崽仔，吓掉了老娘的魂。”
　　 然而满婆的两个孙子却毫不退让，大的一个把两手往腰里一插，说：“你来干什么？”
　　 吕仙姑斜乜了他一眼，嘲笑地说：“哟！人不大，管得倒宽。老娘我爱就来，你管得着吗？”
　　 小的一个也学他哥的样，两手叉腰，威风凛凛地说：“不准你进去！燕燕姑娘说了，不准你搞迷信害人。”
　　 常言道：“伸手不打三种人：妇女、小孩、出家人。”吕仙姑不愿与他们纠缠，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拨开小的一个就往门里走。但那一大一小却伸手拉住她的衣襟，死死地緾着不让她进门。
　　 满婆早已进门走了好远，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正胡搅蛮缠地拉扯着吕仙姑不让她进屋，气得破口大骂：“刴脑壳的，还不快让仙姑进来！”说罢迈着碎步奔回去，一手拧着一个的耳朶，把两个孙子从大门口拖开。
　　 吕仙姑进屋之后，把一只人造革提包放在桌上，接过满婆端来的茶喝了一口，看一眼秀秀怀里的婴儿，突然一顿脚，装腔作势地大喊：“哎呀！这伢崽中了邪。七月十五鬼过节，阎王老爷放三天假，冤魂野鬼到处转游。今天是十七，最后一天。一定是在哪儿撞犯了凶煞。”
　　 满婆立即央求吕仙姑说：“求大仙赶快替伢崽驱一驱煞。”
　　 秀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犹豫地说：“我……我不想替伢崽驱煞了。燕燕已经替我去喊医生……”
　　 满婆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跳起脚来大喊：“哎呀呀！你怎么能信她？马走旱路，舟行水路。那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冶邪。”
　　 吕仙姑却拿起提包，装作要走的样子说：“天地神明，无所不在，诚可以赐福，亵可以降灾。既然主家不信，我就告辞了，不然还以为我是来骗钱的呢。”
　　 秀秀看看吕仙姑一本正经的样子，又看看怀里正在困难地喘息着的婴儿，心里一时没有了主意。
　　 满婆却连忙一把拉住吕仙姑，说：“仙姑莫怒！还是请你替伢崽驱一驱煞。”说着便替秀秀作主，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几个鸡蛋和一张大团结的供礼递给吕仙姑。
　　 吕仙姑连忙推辞说：“哎呀呀，这哪里要得！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毛主席也说：‘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她一边推辞，一边却伸手接过供礼，把鸡蛋一个一个小心地放进提包里。接着她点燃香火腊烛，斟了一碗带来的仙水，开始请求神仙降临。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祝祷了一番。祝完睁开眼睛，装模作样地说神仙已经降临。然后端起水碗，走近秀秀，猛地一跥脚，像煞有介事地大声喝道：“呔！何方妖魔鬼怪，凶神恶煞，竟敢在此作祟？本大仙在此，速速回避……”说罢吸一口水，猛地向婴儿的脸上喷去。
　　 婴儿本来已经停住了啼哭，被吕仙姑这么一喝一喷，又吓得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秀秀连忙用手轻轻地拍打着他，嘴里哄着：“哦哦哦，崽仔莫要怕，崽仔的病就好……”
　　 “呔！”吕仙姑又猛地一跥脚，大声喝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生死祸福，命中注定。阳归阳界，阴回地府，凶神恶煞，速速回避！”说毕又吸了一口水，准备向婴儿的脸上喷去。但她还未来得及将水喷出，就被一双手在身后牢牢地抓住，拖了开去。她踉跄两步，站稳脚跟回头一看，却原来是贾燕燕带领着医生赶回来了。
　　 贾燕燕满腔怒火，指着吕仙姑的鼻子说：“你怎么又来骗钱害人？”
　　 吕仙姑“咕嘟”一声呑下了嘴里的那口冷水，白了贾燕燕一眼，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吗？”
　　 “我来问你，”贾燕燕向吕仙姑逼近了一步，大声责问，“你每天装神弄鬼，这神到底在哪里？鬼到底在哪里？整死了人，你能负得了责吗？”
　　 吕仙姑被她逼得退后了一步，争辩说：“茫茫苍天，冥冥大地，天地之间，无所不有。信则灵，不信则无……”
　　 吕仙姑的话还没有说完，秀秀忽然“呜——”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那婴儿啼哭了一阵，一口气接不上来，两眼一闭停止了呼吸。贾燕燕连忙丢下吕仙姑，向秀秀奔去。
　　 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婴儿的胸口，说：“莫怕，这是假死。”说着急忙给婴儿打一针，接着便口对口地给婴儿做起了人工呼吸。几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婴儿总算又苏醒过来。医生又给他灌了一些药，用一块湿手巾敷在他额上，这才放心地舒一口气，说：“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幸亏我早来一步，要不然……”
　　 秀秀抬头感激地看了医生和燕燕一眼，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两眼一红，热泪禁不住又簌簌地流了出来。
　　 贾燕燕这才记起要找吕仙姑算账，但吕仙姑见事情不妙，早已脚底板抹油，溜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四
　　 却说吕仙姑见事不妙，脚底板抹油，从秀秀家溜出来以后，便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自己家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今天真背时，遇上了燕燕那辣货，偏偏秀秀的伢崽又不争气。唉！万一那伢崽死了可怎么办？……但她转而一想，便又放宽了心：有医生在那儿呢，绝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死了，也是生死有命，即令是菩萨也无法改变。
　　 吕仙姑想到这里，心里竟也坦然起来。她掂掂手里沉甸甸的提包，联想到这几个月大把大把的收入，心里复又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时间早过了戌时，一轮明月挂在山尖顶上，映照着她那一路碎步，显得轻飘飘的，仿佛一下得了神通，真的成了得道的仙姑。
　　 吕仙姑边走边想，看看来到一片树林旁，前面忽然响起“哇”的一声怪叫。那声音尖锐、凄厉，既不像鸟鸣，也不像野兽的嗥叫，在这寂静的山野里，听了叫人毛骨悚然，显得格外可怕。吕仙姑不觉止步，打亮手电筒往前照去，一棵树一棵树仔细地搜索着，但除了黑魆魆，阴森森的树丛之外，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她正想跨步继续往前走，那声音忽然又“哇”地响起来。随着响声，从前面的一棵大树背后跳出两个白色的身影，月光下，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谁？”吕仙姑立即汗毛直竖，心呯呯地跳起来。糟糕！难道今天真的碰到了鬼？她竭力按住心跳，壮了壮胆子，又问：“谁？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人就回个话；是鬼呢，就叫三声，放我一条生路，改天给你烧香焚钱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