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法国，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他既被称为严谨认真的艺术家，也被称为艺术花篮中的一条毒蛇；既被称为现代艺术的守护神，也被称为毁灭美的恶魔。这个人，就是杜尚，亨利·罗贝尔·马塞尔·杜尚。
　　 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现代诗坛正在行走着这样的一位诗人：他自称是超现实主义诗歌写作的践行者，自称自己的诗歌注重抒情的理性回归和镜像的超验叙述。
　　 他曾经说过这样的文字：“诗歌对我而言既非宗教也非工艺品，而是另一个呼吸的自我，突入了四维。”“诗中的你我他她的反复出现并非单一的私情，而是探测灵魂的一份体贴。”“我把诗歌看做艺术昭示苦难人间的法器，不妄神，神性自会隐现心中。”“我爱繁复的形式里那晦涩的体味，那是难以直言的生命真实体验。”“美是无罪的。”“当我写下一首诗，同时也讲述了一个多个萦绕嵌套的故事，一个多个交织分裂的人物，一个多个平凡的故事与神迹。那是一种境……”
　　 ——这个人，就是温经天，一个出生在河北承德，又“南漂”在特区深圳的在自己独创的诗歌境界中悠游自得的年轻人。
　　 之所以提起杜尚，提起这个1887年出生在法国而于1954年加入美国国籍的跨时代的人物，是因为他的出现改变了西方现代艺术的进程，西方现代艺术，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西方艺术，主要是沿着杜尚的思想轨迹进行的。了解了杜尚，几乎可以说就是了解了西方现代艺术的关键。
　　 而在当今的现代汉语诗坛，温经天就具有这样的趋向，或者说是特质。甚至可以这样似乎是有点夸张地说：温经天的出现，正在改变着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进程，中国的现代汉语诗歌，尤其是二十世纪末以后的中国现代汉语诗歌，其实正在沿着温经天的诗学轨迹迈进，了解了温经天的诗歌，几乎可以说就是了解了中国当下现代汉语诗歌的关键。
　　 温经天的诗歌，是我回归文字家园后在2012年最美的遇见。他的诗，总是充满着汉语诗歌的崇高与神圣。他的诗，沉潜，而能见活水清澈；意深甚至艰涩，却不失遗世飘逸之神韵。他的诗，既如天堂行者的证悟，也如地狱卧底的私语。他的诗，既是孤绝的箫声，更是持韧的笛音。在当下这个被徐敬亚先生称之为“庸碌、油滑、杂乱”的时代，如果说诗歌是一些人另一种活命的粮食，那么诗人温经天，无疑就是最执着的当代诗歌的垦殖者之一。
　　 温经天的诗歌，有三个不容忽视的特点：一是似乎是隐瞒了自己的创作主旨和诗人身份，充满着玄幻和诡秘，既距我们的生活很近，又似乎离我们的世界很远；二是洋溢着不可亵玩又无法拒绝的现代汉语言语的高贵气息，散发着难以言说的现代汉语的大美，既不断撩拨着你的审美经络，又不断刺激着你的知觉神空；三是陌生到几近晦涩，无论是传统诗学意义上的意象与意境，还是先锋诗学意义上的碎片与悖逆，都似乎不在温经天的视觉和神觉扫描之内，我们居住的这个破碎与日渐虚空的星球似乎已然不是他踩在脚下许多年的风火轮，而似乎是他已经戴在自己胸前很多年了的，潜藏着某一个族群千百年悲欢离合旧事的家传玉坠。
　　 北野先生说：“温经天是汉诗写作中第一个隐瞒了创作宗旨和身份的诗人。”其实在我看来，不是温经天在自己的诗歌中故意隐瞒自己的创作宗旨和诗人身份，而是在这个碎片时代，我们已经没有了主旨和身份，有的只是细琐和焦虑——主旨的细琐和身份的焦虑；而诗人温经天，却在努力地在现实中垦殖着理想，在废墟中拼凑着自己和时代的肖像碎片，并欲图点燃那零零星星的火种或晨曦。从“丽萨系列”到“正见系列”，从“黑金属系列”到“正道系列”，从“地心引力系列”再到“安生系列”，温经天从一在众多有心或无心的阅读者的视距之内出现，就一直震撼着诸多阅读者的阅读神经，震撼到每一个阅读者即使视而不见，甚至苛意躲避，却也怎么都挣脱不出他那天才般的诗意漩涡或诗境风暴。他几乎全部击中了所有阅读他的诗的人的痛处或软肋。这也许也就是前人一直在各种文论中所模糊或清晰阐述的个人精神空间和公共精神空间的共鸣。
　　 任何一种语言，包括鸟语或鱼音，甚至是路过人间的风声，其实都是高贵的，何况是拥有十几亿甚至更多的言说者与倾听者的现代汉语。在现代汉语取代古代汉语已近乎百年的这个亚洲的东方，现代汉语的高贵气息之所以深陷沟渠或深井，被淤泥、怪疸、腥臭、卑琐或淫骚味所玷污，并不是现代汉语言语本身的问题，而是使用者的问题。正如一把刀子，它自己并没杀人的冲动或邪念；也正如一粒子弹，关键是看它射入邪恶的心脏还是正义的胸膛。正如画家不能用最美好的色彩和最流畅的线条去废寝忘食地画一副优美神圣的大便一样，文学家也千万不能从容淡定并一本正经地用文字去勾勒恶淫和邪嬗。任何从恶意出发的各种艺术其实都不仅是在糟践自我，糟践自家，也都是在蛊惑族群，施恶同类。无论那种艺术性的调虐是出于个人或时代精神的自鄙或自懦，还是出于个人生存空间或时代人格尊严的自保或自觉阉割。
　　 是战士就要尊敬钢刀，是铁匠就要善待铁锤，是雄鹰就要呵护翅膀，是中国的现代汉语诗人，就要珍惜和维护中国现代汉语的高贵与尊严。温经天的诗歌言语之所以能散发着难以言说的现代汉语的大美，正是因为作为一个诗人，他能感觉到汉字的体温，他能聆听到汉字的心声，他能体味到汉字正在现代汉语诗界所遭遇的尴尬和屈辱。汉字在他的灵魂深处，已然已经不是一种表达的工具了，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他唯一的孩子、他至亲的恋人、他至忠的亲朋，甚至他弄笛的黄昏或他所正在默默凝视的斜阳。这种对汉语言的尊敬和怜爱，其实也不仅仅缘于他是一个诗人，更重要的也许是缘于他对文学或者是艺术的体悟、认同或皈依。
　　 他的诗一直拒绝现场感，总是与时代或者说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既使自己避免了不必要的危险或麻烦，也能使自己一直保持最纯粹的诗意视角和最高端的精神自由。他的诗一直远离公民意识。这既使自己把诸多犬儒大踏步地甩在后面，也能使自己不致于陷入愤青的泥棹。读温经天的诗歌，也许用不着哲学、公德和伦理，只需要一些尘世的旋律随之而起。读温经天装在透明瓶子里的浪漫超现实主义，其实也不需要人们绞尽脑汁，把唐诗宋词元曲里的经典意象赶尽杀绝，也许只需要我们把白昼收拢，让黑夜蜗居，并平心静气地抚慰那些路过人世的盛衰、颠簸与疲惫。这是真正的现代汉语诗歌的雏形，也是最纯粹的当下的现代汉语诗歌的先声。
　　 正如莫言先生所说的“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一样，温经天只是一个写诗的人。正如莫言先生的那些故事不是历史而是心史，不是在诅咒而是在渴望，不是在玄秘而是在挣脱，不是在故意混淆或隐射些什么而是在欲图清晰或者在欲图唤醒些什么一样；温经天的诗歌不是在象牙塔和黄金屋中肆意呻吟而是在人生的悬崖和命运的深谷披荆斩棘，不是在背宗弃祖而是在寻祖觅宗，不是在晦涩而是在创造，不是在故意陌生或在故意远离人群而是在着力打扫时代的落英或是在着力搬运时间废墟中的花红。
　　 他的诗歌的确是有点不好读，甚至是陌生到几近晦涩，但这正是他的价值。不过，与其说他陌生，倒不如说是我们大多数人只是习惯了颂誉或谄媚；与其说他晦涩，倒不如说是我们大多数人只是习惯了只能被允许出现一种声音，只是习惯了人们都在哭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人不哭，只是习惯了明明心知肚明却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懂。
　　 中国当下的现代汉语诗坛有温经天这样的诗人行走着，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我们只能活在两种时代（“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样，我们能活在这盛世，既是一种不幸也是一种幸运。
　　 祝福温经天，祝福当下的中国现代汉语新诗歌。期待能读到温经天先生更精彩的自成心灵宇宙大气象的诗歌作品，也期待这个时代、这个盛世，能实现十几亿人都乐浸其中的民族复兴的伟大之梦。
　　
　　 （2014年5月20日深夜柏相于听石斋改定）
　　
　　
　　 ▲附：我最喜欢的温经天《致不朽之风赞美诗》诗集中的三首诗
　　
　　 1、《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里没有星星，没有乌云
　　 只有相信，一如空洞
　　
　　 我的眼睛不爱花朵，不爱色彩
　　 只喜一只固执的蜜蜂
　　
　　 我的眼睛仇视速度和圆形
　　 整日为生命寻找语言，为语言寻找故居
　　
　　 我的眼睛偶尔下雪
　　 日暮来临，把火种留给孤独的人
　　
　　 我的眼睛瞎了
　　 你和世界的轮廓却更清晰
　　
　　
　　
　　 2、《天鹅之死》
　　
　　
　　 原木在形成前摇曳如昨日衰草
　　 一个降落星球的人目睹凤凰之逝
　　 更多的吟哦寄与天鹅
　　
　　 在南方水畔。想和你对坐，但你飞翔，栖息
　　 在那些不知名的植物，水云间
　　
　　 泪水在冰冻前旧山川无知无觉
　　 人类的骨灰深埋
　　 凤凰已逝，唯有天鹅弯曲了苍天
　　
　　 但你阵亡，如此骤然！一粒时代的子弹
　　 来自口舌与饥腹，钢制囚笼
　　 天鹅坠沉于母性的滩涂
　　
　　 而屠杀者以此为荣，爱怜者此去无踪
　　 天鹅誓死于天鹅的纯度
　　
　　
　　
　　 3、《丽萨飞扬》
　　
　　
　　 学那只鸢，飞扬吧丽萨
　　 在我的天穹之上！
　　
　　 要每个黄昏
　　 和清晨收悉你洁白的翅膀
　　
　　 透明泪水，推动礁石
　　 归于峰峦；推动大海归于杯盏！
　　
　　 捎走我心，我之良宵
　　 刀刻在骨头上
　　 吻溶于旗帜上，三十年热血渐凉
　　 不见丽萨无畏的飞扬
　　
　　 朽木的我耕种，奔袭
　　 在这空无的人世上。活着
　　
　　 就是承受孤寂的时针
　　 一秒秒行刺，我羸弱的理想
　　
　　 哦，我之理想
　　 就是和你交会，扶摇在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