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第四年这个概念？”躺在病榻上的我握着安树的手不停追问着。
　　 “别问了，静，好好养病。养好了咱们回家！”安树给我掖了掖被角，说去打水，转身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我右腿固定着石膏，吊着绷带。稍一动弹，肌肉的刺痛就撕心裂肺。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怎么躺到了这张床上。
　　 一会儿，安树回来了，他倒了一杯水，又对了点凉开水，拿了几片药，扶我慢慢抬起身子，让我吃药。我忍着剧痛，很配合地把一把胶囊全吃进了肚子里。我想，我乖乖的，安树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的。
　　 我重又躺下，因为刚才那番起坐，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安树拿来毛巾，细心地为我擦拭。我一把握住安树的手，“求你，告诉我，安树，倒底发生什么事了？第四年怎么了？”我一脸痛苦的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安树。
　　 “你真想知道？”
　　 “嗯，你快说！我快要被这第四年的念头折磨疯了！”
　　 安树握着我的一只手，眼睛望着窗外，他似乎沉浸到了回忆当中。
　　
　　 2.
　　 “我们结婚的前十个年头，每到过年我们都回家。我妈家在另一个省份，我们坐火车要坐两天。”
　　 “不对，安树，我要听的是第四年，你这样越讲越远了？”我打断安树的话。
　　 “不讲前十年，就没有第四年。静，你听我说。”
　　 我复又安静下来。我的眼前随着安树的讲解出现了一副画面。
　　 第十一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收拾好行囊正准备回婆婆家过年。我的阑尾炎突然犯了，很重，需要住院手术。安树决定这一年不回家过年，留在医院陪我治疗。一周以后，我的身体差不多复原，回到自己的小家。楼里温度适宜，窗台上几盆花木绿意葱茏。安树还在龙须树的枝条上缀上彩灯，一闪一闪，扑朔迷离。
　　 我陶醉了。我说安树，还是在自己家过年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舒心随意。那时我正把电脑音箱开到适当音量，一首李行亮的《愿得一人心》在室内缓缓流淌。
　　 安树的眉头微蹙，他的脸上全然没有我那般兴奋的表情。
　　 “从年前到现在，妈一共打了二十个电话，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安树没看我，他站在窗前，语气里很伤感。
　　 我明白了。安树想回家。更重要的是他妈想让他回家。我们结婚11年，还没有孩子。他妈这二十个电话里，有十个想必会牵扯到孩子的事。
　　 我跟安树的感情很好，我不想让他太伤心。我说，安树，今年是个意外，等明年我们一定回家。我的眼前浮现的却是婆婆递到我面前的那一碗黑黑的浓汤。每次去她家，她都说，喝了她，静。这是老百姓的偏方，喝了很快就会有孩子。我不想喝，但安树满眼期待地看着我。他喜欢孩子，想做爹很久了。我一仰脖，凄苦的浓汁一饮而尽。我至今都不知道婆婆给我喝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她不会害自己的媳妇。但遗憾的是，婆婆的偏方不奏效，第十一年，我和安树过的还是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
　　
　　 3.
　　 “第二年，我们又不能回家了！”
　　 “安树，不对，是第十二年！”我又打断安树的话。
　　 “是第二年，静。因为从第十一年我们没回家，第十二年就是没回家的第二年。”
　　 嗯，你说吧，第二年又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脑海像按了删除键，对从前的事毫无记忆。
　　 安树说，第二年年底我怀孕了。
　　 “我做妈妈了？”我吃惊地大叫起来。
　　 可是看了看我平缓的腹部，那里根本不像发生过什么大事件。
　　 “我的孩子呢？安树？我的孩子呢？”我不相信安树说的这些是真的。
　　 安树使劲按住了我的手，他怕我情绪继续躁动，扭伤腿。
　　 “为了保胎，我答应你第二年不回家过年。”
　　 我静静地听着。
　　 “那一年我们都陶醉在将要做父母的快乐里。妈来电话说，保胎是大事，这一年不回家过年还有以后。因为不用长途跋涉，不用住妈妈家的砖瓦房，忍受着煤烟的熏疗，你特别兴奋。你说，要是年年在自己家过年就好了。其实到第二年年底，我们已整整两年没回家看望父母了。”
　　 听着安树的话，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意。
　　 “你的父母住在小城，离我们很近，你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可我妈家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省份，去一趟，你都要叫苦好几天。我不忍心你遭罪，反正怀孕也是大事，就依了你，咱们不回家。”
　　 原来安树对我这么好。我的记忆似乎开始慢慢复苏，可是刚要想起点什么，脑袋就很疼。我还是继续听安树述说。
　　 “我陪你在小城过年。我们去看花灯。就在那天晚上，你被疯闹的孩子撞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后，你就——”
　　 “我流产了？安树？”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嗯！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安树告诉我这些，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安树！”我伸出手，为安树擦拭眼角。可是腿部剧烈的疼痛又迫使我垂下了胳膊。
　　 “没事，静，你好好躺着，都过去了。也是我不好，要是那天晚上不带你去看花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安树强烈的自责让我的心跟着疼痛。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安慰安树。
　　
　　 4.
　　 “然后，第三年呢？”我知道第三年我们肯定又没回家，但我却不知道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第三年，你妈妈突然身体不好，眩晕得厉害。你家里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说什么也要留在妈妈身边过年。”
　　 哦，是这个原因。我思忖着。
　　 “那我妈没事吧？”我不放心地追问。
　　 “他们都挺好！”
　　 ……
　　 安树忽然沉默了。
　　 “怎么了，安树？继续讲啊，第三年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了，静，第三年过得很平静。我想说第四年。”
　　 “嗯，你快说！”第四年正是我想知道的。在我脑海里一直盘桓不去的第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折磨着我。
　　
　　 5.
　　 “静，第四年发生了很多事！”安树的语气分外沉重。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安树，急欲知道所有答案。
　　 “第四年，弟弟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正在吃妈妈包的肉包子。我羡慕地说，一定很香吧？弟弟说，放在包子里的肉是两年前的。妈妈杀了一头猪，把大部分肉都留着，不舍得吃。以为我们会回去过年。弟弟说到这里，我就知道那包子的味道了。”
　　 我的喉咙忽然间涌上来一股异味，我似乎也能感受到那包子独特的味道了。
　　 “弟弟又问我，‘哥，今年回来过年吗？妈这三年里天天在村口盼。看着别人家的儿子媳妇欢欢喜喜地回家过年，妈不是心思。’我告诉弟弟，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过年。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这样告诉弟弟。”
　　 安树表情悲恸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没同意吗？安树？”
　　 “嗯，你跟我吵架，你说，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城市过年。对老人的孝心也不在于过年这几天。平时我们在经济上多接济老人就是了。凭心而论，你不是个抠门的媳妇，给老人买什么，你都舍得付出。”
　　 安树是个讲理的人。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事实。我继续静静地听下去。
　　 “可是，如果这一年再不回家，我们就四个年头没回家看父母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四年？父母的后半辈子还能熬过几个四年？我试图劝说你，让你跟我回家。没想到在一个深夜弟弟突然打来电话，他说，‘哥，你快回来，快回来，咱妈——’”
　　 我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那个深夜的一幕。我想起来了。那个夜晚，我们正在熟睡中，刺耳的手机铃声把我们惊醒。安树接了电话，就慌了神。他一边不停地抽泣着，一边穿衣服，连钱包也忘带了，就冲出家门。他说，他要回家。小叔子的电话我听到了，我正想跟安树商量一起回家的事。就这样，安树前面跑出去，我在后面追他，我穿得很少，只穿了一件睡衣，在大冬天的夜里。我看到安树拦了一辆出租车，就慌慌张张地去喊他，追着向前跑，我没看到从胡同里横着开出一辆轿车，——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又什么都知道了。
　　 “安树，妈妈怎么样？妈妈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树。安树还是那副悲恸的表情。忽然间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任性，我的自私，我的不可理喻。如果不是我只想着自己，婆婆她就不会——
　　 我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6.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感觉有人来到我的床前。
　　 “静，你总算恢复记忆了，这就好！”这声音如此耳熟。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站在床前的人分明是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婆婆——”我动情地喊着，泪如泉涌。
　　 婆婆用她布满老茧的干瘪的手握住我的手，眼睛里也涌出激动的泪花。
　　 我又看着安树，等待着他跟我解释。
　　 “静，这都是医生的安排，要用往事刺激你，唤起你的记忆。咱妈那天晚上是摔了一跤，昏过去了。弟弟吓傻了，以为妈妈不行了。后来叫来了医生，给妈妈吃了几片药，静养了几天，就没事了。”
　　 “嗯，妈没事，静。你看妈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你这傻孩子，那天晚上穿得那么少就跑出去了，这要是出了三长两短，让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活下去呀？”
　　 原来是这样，我喜极而泣。
　　 婆婆在我家待了半个月，精心侍候着我的饮食。我还年轻，身体恢复很快。婆婆要回老家时，我已经能够扶着安树的肩膀去送她了。我告诉婆婆，等五一长假，我要和安树去看婆婆，我喜欢婆婆家门前那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我要在油菜花地里尽情地照相。
　　 婆婆开心地笑了，她说，静什么时候去，地里的油菜花都会为静开着。没想到婆婆也会讲笑话呢。
　　 第五年过年，我和安树坐上开往另一个省城的火车时，只买了两个人的票。安树窃喜，“静，你说，咱们这叫不叫逃票？”我摸着隆起的肚皮，笑着说，“你问咱们的宝宝吧！”
　　 火车唱着粗犷的歌在平坦的原野一路向前奔驰。我似乎看到了婆婆为孩子准备的红兜肚，红夹袄，红绒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上。哦，一切都是红艳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