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车，大约是这条线上最古老的一批车次。绿皮车，车身斑驳，说是空调车，把锈迹和油污覆盖的玻璃推上去，空调效果呼呼的好，夏热冬冷。车里塞满南来北往的旅客，多是外出打工熬生活的苦人，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方便面，烟酒花生，臭脚丫子，汗味臭屁，搅合出厚重黏稠的味道，一车子人满目呆滞昏昏欲睡。车速慢，摇摇晃晃，发出单调的咣当咣当，煎熬着归家似箭的人心。
　　 能赶上一趟车也算是好的，这可是春运期间，国轩无奈地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口答应老娘回去住两天，冰天雪地懒得自己开车，航班因大雪停飞一天，只能退了机票，秘书费了老劲儿才从贩子手里搞到一张站票。他浏览着手机新闻，紧了紧毛呢大衣和怀里的公文包，缩在车厢入口处尽量收紧全身，周围挤挤挨挨的人也似乎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身躯高大，衣着考究，脸色白皙红润，握着手机的手上戴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手表和祖母绿大班戒，和整个车厢格格不入。
　　 正是饭点，不时有人在人堆里挤过去挤过来，接热水，泡碗面，上厕所，列车上的售货员推着车子从沙丁鱼罐头中间硬生生犁出一条道，面无表情地喊着多少年不变的腔调:“香烟啤酒矿泉水了啊，瓜子花生八宝粥了啊，腿收一下。”
　　 好不容易这一波涌动渐渐平息，列车喘息着慢了下来，停在一个站台，列车员奋力扒拉着那些瞬间乱了队形从窄小车门往里挤的人群，有的甚至把行李从窗口塞进去，人也像个猴儿一样扒着车窗往里钻，惹得被挤了的人一阵骂娘。严重超载的列车长长地叹息一声，拖着沉重的车厢继续往前挪。车里更拥挤，国轩已经在心里懊悔不已，考虑着到下一个站是不是下车包一个出租车赶路。不过看这挤死人的状况，恐怕任何交通工具都不让人省心。
　　 窗外已是墨色连绵，远处的山包或原野里偶尔有零星的灯火。国轩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对小年轻，大约是结伴去上学的大学生情侣，拥挤的人堆里男孩子用胳膊给女孩子圈出了一些些空间，女孩子仰着恬静的脸，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两个人时不时吃吃傻笑。男孩子注意到国轩直愣愣的目光，蛮牛一般瞪过来一眼，国轩笑笑，把目光从女孩子的脸上降下去。他注意到女孩子穿了一双白色球鞋，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袭来，像是被一种命运轮回的宿命感攫住，他死死盯住那双白鞋，等待一只破胶鞋从白鞋边的座位底下伸出来。
　　 也曾这样年轻过，无忧无虑，无知无畏。十七年前，他高二，早恋被老师和父母联合镇压后带着一个女孩偷偷躲开大人的视线，从小镇搭牛车，准备私奔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一起生活。他们在县城郊区一个小站台遇到在此停车四分钟的1486次列车，不管不顾爬了上去。火车用两个年轻人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快的速度载着他们一路向北，那时的他们都觉得两个人就是全世界，未来和幸福离得多么近。
　　 十七年前的车里也是这样的拥挤嘈杂恶臭熏人，那个叫做雪梅的女子和眼前的姑娘一样，有着红红白白的一张脸，笑盈盈的一双眼睛永远含着羞怯，看着自己的时候又那么勇敢热烈。那时候她也穿一双白色的球鞋，他也如那个男孩子，用他尚未强壮起来的胳膊努力替她遮挡出一些空间，她神情羞涩又带着一丝与他相依为命的凄然，目光似一双白鸽，茫然温顺地停落在他的肩膀，彼时他们都坚信那一副肩膀能够扛起一切。
　　 突然一只黑乎乎的胶鞋从座位底下伸出来，蹭脏了她刷得雪白的鞋。原来座位底下躲藏着一个女人，她和她的破麻袋一起在座位底下的垃圾和脚臭里躲藏了十来个小时，她舍不得花钱买票，不知在哪个站点扒车窗上来的，为了躲避列车员查票，只能把自己像一捆破烂一样塞在座位下。雪梅浑身一凛，像是有什么未知的预感，她不安地问:“我将来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记得那时年轻的自己笑了出来，拍拍胸脯说:“不会，有我呢！”
　　 可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深浅乱许诺，他终究是食言了。他们到达终点站，手拉着手走出太原火车站的广场，两张年轻的脸庞激动得红扑扑。他们投奔了他在太原的姑姑，当晚他和她分别安排在客房和二表姐的房间，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发现门已从外头锁上，两个人喊哑了嗓子拍疼了手，姑姑只从窗子里递进来一日三餐，说她们的父母正在赶来。
　　 他的父母亲人对着她一口一个小破鞋小骚货小狐狸精小浪蹄子地骂，她老实巴交的父亲像个罪人一样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挨着暴风雨，她低垂着脑袋寡白着一张脸，下唇咬得出血，战栗像闪电，一阵一阵击过她全身。不管他怎么暴跳如雷，也阻止不了家人对她以“小小年纪就勾引人学坏”为主题的痛骂和羞辱。
　　 他们被各自押回家。他家底殷实，为了隔开他们，让他一心一意考大学，无非是换个学校了事，她却被学校勒令退学，多病的娘因为女儿的丢脸事气得犯病住院，折腾一个多月后只能捧着心口躺床上挨时日。她爹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却被倒下来的砖胚砸断了一条胳膊，她默默地捡起了她爹挑砖的簸箩……这些都是他后来断断续续打听到的。再后来，又听说她为了拿彩礼钱给弟弟交学费，嫁与一个农民。
　　 生活已经天壤之别，重逢亦是徒增伤感，抱着这样的心态，一次次放弃了寻找和补救的念头，日子似这1485次列车，日复一日拖着往前跑。他读了一所院校的工商管理，毕业了去一个私人煤老板的矿上工作，又被老板的千金看上，如今他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岳父的扶持，已经是矿上当家的，岳父岳母在家逗弄小孙女享受天伦之乐。一路顺风顺水，心底也有那么一角，装着一张素雪掩红梅的脸庞，只是渐渐蒙上了岁月的尘，再也不会疼痛。
　　 国轩心有忐忑地盯着那一双白色运动鞋，点上了一根烟。1485和1486这对永不团聚的姐妹花再一次相遇途中，各先后出一声长啸算是打了招呼，咣当咣当地擦肩而过，肚子里各自装着相似的人和他们的行李，通过差不多的道路，经过相同但顺序相反的站台，奔向各自的终点。
　　 旁边的女孩子轻轻惊叫了一声，国轩扭头去看。一只似曾相识的臭脚裹着烂胶鞋，从座位底下伸出来，蹭脏了她的白鞋。命运之轮在十七年后完成一个圆周，又再次重叠在一起。接下来会不会一一重合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国轩的心跳得乱起来。
　　 丝毫不爽，入口处一阵轻微的骚乱，列车员开始查票。漫长的旅程里无聊透顶的人想看一场免费猴戏，挤眉弄眼地指指点点，示意列车员座位底下有人。生活的艰难并没有使贫苦人们的心生出彼此包容同情的柔软，反而长出一片片贫瘠坚硬的荒莽之地。春运期间最怕有不法分子窝藏在车厢里伺机搞破坏，屡禁不绝的逃票也让铁路部门蒙受巨大损失。列车员不动声色地蹲下来，闪电般出手钳住了一只肮脏的脚，那只脚犹如被抓住了的蠢动的蛇，蹬蹭扭动着企图挣脱控制。列车员抓得更紧，通过对讲机呼喊另一车厢的同事，他大声对着座位下喊:“别耍花招，赶紧出来，再不老实我电你一棍子！”无声地扭打了几个回合，座位底下的人给拖了出来，好奇的人们像一群鹅围过来伸长了脖子看。
　　 是一个女人，在座位底下滚打得蓬头垢面，列车员一个小擒拿抓牢了她的头发和手腕，迫使她低着脑袋使不上劲。女人哀哀地求:“我不是歹人！可我真没有钱买票！求求你放了我吧！”她身材干瘦，看不出年纪，听声音仿佛三十五六，周围的人见是女的，兴奋起来，有人流里流气地喊:“拽起来，看看脸！看看脸！”听到这话，女人怕丢脸一样自动把头埋得更低。列车员的女同事犁开人群过来了，了解了情况，板着脸训话:“没钱坐啥车！都像你似的逃票国家不得破产？劝你补了票完事，要不然到站送你进派出所，定你个扰乱治安罪！”说着伸手去她身上搜摸钱包，女人一边扭着身子闪躲一边哀求:“求求你了！我不占座位，我缩在座位底下没妨碍任何人！我再有两站就到了，求你了……”
　　 在她腰里摸到了包钱的小布包，女列车员冲周围的人晃一晃:“兜里有钱还揩国家的油！太恶劣了，按最重的罚！”男列车员掏出补票器，嘀嘀地边摁边说:“全程票价一百五十六块五，三倍是四百六十九块五毛钱！”刷啦撕下车票递过去:“交钱吧，下次别再逃票了！”抽泣着的女人绝望地呜咽着喊:“这可是我女儿的救命钱啊，她躺在医院里等我送钱回去做手术啊！你们行行好，她才七岁呀！”男列车员有些发愣，他的女同事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嘴巴里哒哒哒放机关枪:“行啦行啦，逮到谁都是这一类说辞！你咋不在身上挂个卖身救女的大牌子呢？赶紧的掏钱把票补了，一会儿到站乱着哪，谁有工夫跟你在这儿瞎磨叽！”她把手帕包拍回女人手里，女人抽抽搭搭地接过来，抖着手去拆布包，碎花面料脏旧如她疲累伤痛的神色。
　　 国轩从包里抽出五张老人头递给男列车员:“我替这位大姐补票吧，别难为她了。”他拿过车票塞在女人手里。女人吃惊地从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里接过票，哈着腰不断地鞠躬道谢。列车员无所谓地耸耸肩，把零钱找给国轩，只要公事公办补了票就行，至于谁出的钱无所谓。
　　 国轩没接好，零钱掉到了地上，正要去捡，那个女人比他更快地弯下腰去把钱拾起来，恭敬地双手递给他，他低头接了，说一声谢谢你。她抬头看一眼无私帮助自己又这么客气斯文的恩人，全身一震，急忙低下头拖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转身朝人堆里挤。他一抬头，转身欲走的她左耳垂上一粒豆大的红痣撞到眼睛里，灿若红梅。一恍神，她已如逆流的鱼从人堆里挤到车厢入口处，国轩奋力朝她挤过去，列车进站缓慢停稳，车里车外的人赶在停车的三分钟里上车下车，涌动的浪潮推得他一个趔趄，再抬头，她已经急急地迈步跳下了车。国轩急得大喊:“雪梅！雪梅！！”她的身影有那么一瞬的停顿，似乎忍不住要回过头来，但她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挡住了大半个身体，两条腿更快速地划动着往前挣扎。
　　 国轩跋涉到门边，铃声已响，列车又缓缓上路了，车外漠漠的人潮瞬间淹没了她矮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