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习惯了，我每日早早的就起床，推开后阳台大玻璃窗，老青树在微微的晨风中，诱惑般朝我眨眨眼，我对着老青树伸手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呼出闷了一晚的浊气，一种适意的空气让我呼吸着，心便如归。也说不清缘由是在哪里，或许是绕屋梁而飘的鸟鸣声特别能动我心吧。难得有时间闯进山水,来充大自然的俦侣，就伴着老青树，老青树上的鸟儿，做了心灵的清客。
　　 当初，我看中这房子，就是因为后阳台外的那棵老青树。地面上冬青被人剪得矮矮的，规规矩矩的媚俗。老青树高高大大戳在中间，去看上孤零零的，样子却傲气。树离阳台窗大约二三丈，推窗便见满眼的绿，一窗的清馨扑面而来，毋须涉足郊野远山，便拥有了满屋自然的清凉。青树的年龄确实不小，附生着一层毛茸茸的，黑绿色的苔衣，最起码有百来岁吧，用胳膊一围就知道与老家门口那棵青树差不多大。老青树主干向着阳台倾斜，几簇枝叶几乎要伸进阳台，看着就亲切。
　　 后来我发现，老青树深处居然还有个鸟窠。横七竖八的褐黑枝条，筑个筐儿形的，近乎完美，每根枝条都没叉没桠，我估摸着这鸟也是完美主义者。我没有清晰地看过这鸟窠里爱美的的鸟儿，每天都听能它们的声音里，依稀分辨出有两只鸟儿，大概它们是一对夫妻鸟吧。
　　 以前我喜欢赖床，搬到这里后，每天起床很早，得归功于树上的鸟儿。清晨，眼睛还没睁开，清亮悠扬婉转的声音便钻进了耳朵里。渐渐地我恋上早晨的时光，这是一段美好的时段。白日的明亮过于通透，夜间的幽暗又太过阴厚，倒是这晨间阴阳过度的暧昧，舒畅抖动的光影，鬼魅般的惑人又绸缎般的养眼。光波流动中，老青树看似一团迷丽的绿雾，绿得让人伤心。枝叶中溢香的素馨，轻轻打着颤，渴盼破云的日光随风照来呢。绿色羽毛头顶红冠的鸟，小巧灵活，忽倏在茵茵的绿里，我不识鸟，但我认为这鸟儿应该配住在这树上。
　　 在阳台藤椅上眯眼坐定，对着这份清静，对着这片光影，目光一层一层穿向花叶丛密处，鸟儿鸣叫着。鸟儿的鸣叫声，有时让我高兴，有时又让我伤心。鸟儿也是有情绪的。鸟儿在早晨和晚上的叫声是不一样的，清晨的声音清脆舒展，晚上的短、焦虑。它们高亢、低沉、婉转、呜咽、欢快、忧郁、悲伤、短促、悠长，听久了，我自然而然地揣摸出了鸟儿不同鸣叫声表现出来的不同意思。有时候，我竟为自己能知道鸟儿的心思，而感动着。
　　 四周逼仄挤压而来的高楼，是我的深庭院墙。这闹静中的风光，颇可引我专意欣赏。闹静是一种境界，我恋醉于它，如一首精致的元人小令,刚上口,便化入心。
　　 始觉迎面的风，从遥远的旧时吹来。凝眸暂对，只有心灵的感动。脑袋有些清醒，还有些恍惚的醉意。仿佛熟悉得很，又是陌生得很，时不时地撩得我心里酸酸溜溜，竟像做梦回到前世似的：幽暗中，响过绣花鞋的轻音，婀娜倩影款移树影下，似嗅到淡淡的芳菲，似听到长长的清唳，我欲同剪烛临，西窗闲话。流闪的晨光，让我无法觉知彼此的遥远。幽苑中美人影被无心的风吹远，于此处低眉缠绵，倒也赚得一腔幽望。
　　 诗化的意味蔓衍老青树，弥漫三尺阳台，我无意识中呤起了《牡丹亭》里的光景：“净无瑕,明窗新绛纱。丹青小画,又把一副肝肠挂。”凝视阳台外，那四周高楼剪出的一片云天不正是尺幅么，老青树直似纸里的云鬓，墨迹还未干呢。目光遥触，入心的则又是一联诗：“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遐想不着边际，我唏嘘谢着上苍，在浮华迷雾中，送了我一树的幽静，一片慧心。老青树粗癞的躯干，覆满历史的青苔世事的沧桑，让我从这个喧嚣虚浮的世界，退到了那熟悉却已相当遥远的清寂，浑身沾上了淡淡的清凉，整个人陷进了诗情画意的冥想。
　　 老青树引起了小区一些业主却厌恶着，嫌树阴森妨碍房屋采光，商议砍掉它。当时，我引经据典争着，瞪着红眼卷起袖子叫着老子要拼命。邻里们让了我，但在他们的眼光里，我分明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作为聪明人怎么能跟一个疯子争高低呢。那时，正是落日时分，高耸的楼壁把霞光裁剪成大块大块的，方形三角形的阴影，一片一片地垫在地上。浓酽的夕阳，在西向的墙面上一概燃起了红闪闪的火。老青树四围的立壁一半金红半森黑，灰白的水泥地面，半明半暗，如阴阳之界。家家户户的抽油烟机呼呼地旋转，呛人的油烟辣椒味儿，不绝如缕。吵累了闹累了，是晚饭的时候了，邻里们嘟嘟喃喃地各回各的家，青树下空场了。金红落日中，小鸟儿像仙子般披着闪闪的金光，从半空倏地划了一个大弧，落到了树荫里。又如往常一样，开始歌唱了，悠长、婉转。我那廋廋长长的阴影儿，一半融进了老青树阴影里。这熔暮的红火，点燃我的眼睛，又焚化灵魂。
　　
　　 二
　　
　　 鸟儿天天为我歌唱，觉得应该为它们做点什么。我将一个大纸箱的一个侧面剪掉，特意开车到乡下弄了小捆稻草，垫在里面。放上二个装了小米、青菜，瓜子的碟子，然后把纸箱放到阳台外的花架上。一连好多天，碟子里的东西似乎原封未动。只有一次，纸箱顶上出现了几只鸟脚印，显然它来过，但没接受我给它的食物。
　　 那些鸟脚印，既像个字，又像竹叶子，有的清楚，有的模糊虚化，有的凝浓，有的纤细。看着，我心里涌出一股甜，它来过。它是一只傲气的鸟，不喜嗟来之食。我感动着，欣喜着，它莫如我的性子。在人类间难会知音了，在鸟界却相遇。我的朋友来看我了，表达的方式如此直接，不加掩饰。
　　 城市如黑鹅绒的夜色，悱恻缠绵伸手可拥，感觉既有质相的奢华又有黏腻的滞重，晦涩暧昧。人类越来越经不起热，进入夏季以来，家里，办公室里，坐在车，空调整天呼呼地开着，造成电量短缺，电力局常常拉闸限电。千万台空调呼出的热量，又把城市烘成了大火炉。
　　 因为老青树，我没封阳台。歇在阳台的竹躺椅上，老青树像栅栏，遮拦着城市的酷热，月光被树荫剪碎，一把丢洒在我身上，感觉有了丝丝凉意。老树伫立着阴愠的夜里，静静的，像入定打坐的老僧。那对鸟夫妻也没动静了，因为有老青树的庇护，我想它不会因没电而受罪。多悠闲自在，做人不如做鸟。
　　 忽然大树蓬蓬动摇，生出了个喧闹来。一只鸟儿扑腾扑腾向阳台扑来，好像失去了平衡，掉在纸箱上。借着房间里的灯光，看到它很像我的鸟朋友，它一只腿上渗着血。我们惊动了它，惊悸的鸟儿拼命摇着翅膀，在黑黝黝的天空消失了。树下，两个半大小子背着汽枪，骂骂咧咧地拿着着手电在树上乱划。“嗡”的一下，觉得血涌到了的脑门，头伸出阳台，竟像一个粗野汉子般地破口大骂：“鸟碍你们什么事啦？怎么不去打你爸妈！”那俩愣小子冲着我叫声：“神经病”悻悻地消失在黑色的夜里。
　　 鸟儿再也不来了。听不到鸟的歌唱，看不到鸟的踪迹，空荡的心里落入了无边的寂寞。思念着那对鸟夫妻，怏怏不乐地到花鸟市场。市场里鸟很多却牢在一个个漂亮的笼子里，我不停地打量它们，没有和我记忆里相似的。没有，我踽踽到了尽头都没有，那些鸟颜色哑暗，嗓音沙哑，身子笨缓，唱不出老青树上鸟儿的歌，跳不出那样的舞来。从鸟食店里买了供鸟吃的小米、谷子、青菜，回到家里，用碟子盛着，放在阳台外显眼的地方。我祈盼着，可好多天过去了，树还是孤傲地静立地在阳台外，碟子里的米粒不见少。我的内心涌起的绞痛，一种难以名状的空寂攫住了心尖：天苍苍，野茫茫的洪荒景象这就是我曾经的希翼吗？
　　 晚饭后，还是就着一壶酽浓苦茶，闲坐在阳台上。老青树源自地脉血缘的清雅依旧温润怡人，而我的心胸却有些空了，空得像依旧在树上的没有居者的窠。眼光触抚着这树，它已经有明显的衰颓。我想也许它不该独独地生在世俗市井，在这里没有文人名士的诗句题刻，也没有一段故事或佳话。风将老青树摇来晃去嘎嘎作响，像垂病之身痛苦挣扎的历史老人莫名的呻吟，听上去有隐隐约约的痛苦，让人看得心酸，我想把自己的肉身变成个鸟儿栖在窠里。
　　 心是散浮着气息的，若有灵犀，那缕清芬可以隐隐嗅到。游离肉体的灵魂，或许只有借助这绿荫才能够不死，此时，空虚的心间还能填进一些安静。时间风化世事，老青树的躯体，柔软部分都销蚀了，只有冷硬骨骼和阡陌的筋络，亦如寂寞的思想符号，以永恒的姿态收揽着过去种种生动鲜活的声息，幻出一种超时态的生命意象，树体也蓦地灿亮，感动我的视觉，领略出淡的禅味，也能驱走心中一点愁尘。
　　 空茫的感叹或许因此有了那么一点温暖和慰藉，
　　 不意的玄想铸成了谶言，残存的一点点诗情画意也悄然溘去。秋季，我在外地一个培训班学习几十天后回家，后阳台下地面竟抹上了灰秃秃水泥，老青树如蒸发了般没踪影儿了。老青树呢？人们一说是，地下“六合彩”吸干了小区老工人老江一辈子血汗，他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老青树上。老青树阴晦，是噬魂摄魄的恶物，被人连树刨起丢弃了。还有人说，老青树被小区物管人员刨起，移栽到小区中心花园。
　　 我如掉了魂一样，郁郁地在小区穿窜，寻找老青树。花园立柱般竖起了几棵被砍了头，用草绳密密缠绑的大树。它们的身躯都与老青树一般。我摇头叹着气，现代城里人已经没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耐心和胸怀，人们要自己栽树自己乘凉，乡村山野的几十年的大树，百年的大树，一棵棵被砍头被绳子绑着拉到城里，七七八八的在方寸之地孤独地圈养着。
　　 小区球场边弃放着几段大树躯干，被刈去枝桠，剐去了粗皮，成了锻炼身体的人堆放衣服的坐凳。
　　 它们都像老青树。
　　 我想找小区物业管理人员论理争执一下，想想再三还是叹气作罢。一管道德画笔的轻描曼抹，怎能遮蔽萧瑟于明媚的春呢？我终归寻常世俗之子，终是脱离不了一饭一粥的日子。渐渐黑定的天空下，渐深渐浓的沉沉夜色里，只是梦里难有叮咚作响的环珮之声了。人间正在静夜里入梦，寻常世俗的日子是历史的常态，也是生命和生活的常态。
　　 我也如邻居一样，把阳台也用玻璃封起来了。日晒雨淋，过后不久，阳台外花架上纸箱做的鸟窠，成了一摊破碎。
　　 我没死心，碟子里的鸟食依旧盛着，放在那里。繁艳的霉菌给盘里的鸟食带来另一个空间里的鲜活声息，也是嫩蕊含露,散发着一种的凝浓的意绪开放着，犹若听到鸟儿从云间传来的笑声。
　　 此时，我还陷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