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雪花簌簌飘落，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凝结，除了雪在悄然的落下，在眼前形成一道道不规则的线条，一切都悄无声息。雪，大自然恩赐给人们的礼物，给北方这片入秋以来，光秃秃的、死气沉沉的黄土地带来了一种惊喜，更是一种净化。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从昨天夜间一直下到现在，而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街道白茫茫的，而天却是灰蒙蒙的，这个时候大街上很少有行人出没……
　　 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雪白的世界里慢步前行，渐行渐远，留下一行清晰可见的脚印。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要到民政局去了却自己的一件心事。每每第一场雪，晴儿都要用自己的微薄收入，捐助因贫困即将辍学的女孩，二十年，情怀不变。钱不多，晴儿只是希望在这个生冷、生冷的飘雪冬日，她的点点爱心，温暖那些女孩--曾经的自己。
　　 眼望着雪花朵朵，眼前一片迷茫，伸手一摸，原来是泪水滴滴，结霜于眼前，落寞的情怀二十年。
　　 雪仍在落着，往事如雪，纷纷飘落……
　　
　　 （二）
　　 “西头张大个家的三闺女又考上大学了……”
　　 在这个有着3000多人口的村庄，这个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在各家各户迅速传播开来。村子中间的舞台前，场地空旷，四周被粗大的柳树包围。树荫下，时常有忙里偷闲的人们，来这里唠唠家常，闲聊瞎侃，东家长西家短的，像个新闻发布中心。今天，又聚集了一大堆人，看来又有重大新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你一言我一语，叽喳个不停。
　　 “张家的祖上也不知道积了啥德？坟上也不知种了什么草？这挨个都考上大学，真叫人羡慕！”右手拿着锄头左手挠头的汉子说。
　　 雀斑嫂挺着大肚即将生产，手拿簸箕咕咕地喂小鸡：“这大个，还不知道高兴成啥了？考了三个女大学生，这可是咱村有史以来第一户！”接着又哈哈两声：“高兴高兴！”
　　 “这大个，总算有盼头了，战线比八年抗战都拉得长，该享福了。”一位老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享福？还指不定呢？他老婆被累的瘫痪，他也是一身毛病，听说，他那四闺女，学习好，不念了供不起呗，没办法，六十岁的人了……唉！”一老婆婆略显同情、唉声叹气说道。
　　 “别羡慕了，还是咱们，现过现，当年的庄稼当年见，走了，各去各的自留地，该干啥干啥吧！”一大婶挎着篮子挥挥手，朝自家自留地走去。
　　 众人说的这张大个，只因个子高，有一米八几，人送外号张大个。育有两男四女，由于晚育，已逾六旬没有一个孩子成家。老大老二俩闺女在省城上大学，这晴儿就是他们说的三闺女，其实只是考了个中专，可农村不管那些大学中专，反正都是要农转非吃供应粮，毕业后都是国家的人了。有工作，大学中专没啥两样。村民们那个羡慕劲就甭提了。这时的晴儿正在家里一边照顾瘫痪的母亲，一边发曲、翻缸、搓糟，淋醋。母亲瘫痪生活处于半自理状态，父亲不能外出当师傅挣大钱，就在家里开了以酿醋为主的食品加工小作坊，父亲家里做做，外出卖卖，也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不得已就让年仅十岁的弟弟辍学了。
　　 晴儿考上学校了，这是一家大喜事，以后工作也有着落了，可以吃上皇粮了，让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着实羡慕得不得了。但眼前的事情怎么办？没钱怎么去念书？大姐二姐念书时街坊邻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到如今落下的一大笔债务和人情还没有还完。街坊邻居、亲戚、父母甚至晴儿都觉得还是找一个合适的婆家，能拖把一下，度过这个难关，这个家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三）
　　 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人们眼巴巴地看着张大个家的闺女一个个地走出去，能帮忙的，都会送上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但毕竟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时候，十里八村能说会道的申媒婆出现了……
　　 父亲，晴儿还有申媒婆，三人各骑一辆破自行车往20里地外的祝家川村走。一路上，那媒婆唠叨不休，晴儿一声不坑，有一句没一句听着，知道那男孩比自己大五六岁，在矿山救护队工作。初秋的八月蝉鸣声声，烈日当头，乡间小路被一人多高的青纱帐挡的密不透风，闷热难受，这恰似晴儿的心——闷得慌，咋咧般地难受。晴儿由于高考失利只考了个中专，她多想像两位姐姐一样上大学，可是家贫又不能复读。晴儿情绪低落，无处诉说这种委屈，如今又要早早相亲，为的是找一个能够供她上学的人。作为交换晴儿就要嫁给他，晴儿的心堵得满满的，只能偷偷抹眼泪。她不敢对着父亲母亲哭，她觉得父母比她更伤心更无助……
　　 晴儿今天穿了一件4颗扣子的小翻领西装，一条蓝的确良裤子，显得格外的精神。那是学校发的校服套装，这套校服穿了四五年了，裤子的臀部已磨破打着补丁。上身穿了一件白底蓝花的涤卡衬衫，那是母亲没生病时缝给她的，大翻领镶着蓝色的荷叶边。两年前晴儿十五六岁，穿上稍显宽松，现在衣服裤子都紧紧的，把瘦高瘦高的晴儿穿的凹凸有致、清秀玲珑。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顺垂在胸前。晴儿的皮肤白皙透亮，就像母亲种在院子里的蜀葵花，虽不娇贵却也清丽，看起来是那种没有经过精心侍弄、野生土长，没有任何呵护的纯朴。
　　 “到了！”媒婆婶左脚踩着脚蹬，右腿伸直跨过车座，麻溜地从车子上下来。站稳后，急切地抬起右胳膊，拿袖子在脸上转了一圈，红通通的脸上没了汗水，袖子湿了一大块，嘟囔道：“这鬼天气，热辣辣地。”
　　 “哎呀，来了来了，总算来了，快进屋！老头子，弄盆洗脸水，太热了，让亲戚洗把脸降降温！”
　　 “强！快去切西瓜！”
　　 一老妈把他们招呼进院，非常地热情。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干净利落。被喊作强的男孩，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左右，小脸，着一件白衬衣，倒也不难看，还有那么点帅帅的，今天见的大概就是他了。晴儿远远的瞄了一眼，却再也不敢抬头，羞答答地低着头。虽说在这黄土地上，十六七的女孩子也会有媒婆上门说亲，早早地找个婆家，但是对晴儿这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这一切的一切还是让她感到那么地新奇。
　　 “强，回屋跟晴儿看电视去，我们在院子里唠唠嗑！”
　　 媒婆婶婶喊道，有意把电视两字拉的长长的。似乎在向晴儿以及她父亲展示着什么。强端着一盘子西瓜，领着晴儿回到了屋里。晴儿低着头，心通通直跳，脸羞的像熟透的桃子。
　　 “你多大？”强问。
　　 “十八！”晴儿回答。
　　 “考大学了？”
　　 “没，中专。”
　　 “啥专业？”
　　 “工业会计!”
　　 “你很漂亮！”
　　 “嗯！”
　　 晴儿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的白底方口布鞋，两个大脚趾处快撑破了。晴儿使劲往脚后跟紧缩自己的脚，脸羞得红红的。
　　 “强，掀开门帘！”媒婆婶端着两碗拉面在门外喊，强也随即出去。
　　 “晴儿啊，快吃！”
　　 香喷喷的拉面，里边还撒了芝麻，端到了青儿的面前。晴儿饿了，三下五除二就吞到肚子里。自从母亲生病，好久晴儿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母亲有一双巧手，总能粗粮细作，春天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槐花、榆树钱、杨树叶、榆树皮到夏天地上的麦兰菜、曲曲菜、灰灰菜、马齿苋、萱菜、刺蓬等野菜，母亲总能调制的香喷喷，让他们姐妹挣着抢着填饱肚子。
　　 “再给你弄点儿吧？”强问。
　　 晴儿还想吃，可迟迟不敢说。这时，强的母亲进来，两手沾满了白面，边搓边说：“看孩儿瘦巴巴的，看着就让人疼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去，再捞一碗，捞满点啊，强！”
　　 肚子吃了个滚圆，晴儿也不那么紧张了，脸色儿也泛白了，嫩白嫩白的，可一低头，看到脚趾把鞋顶透了，旋即脸又羞红了。饭后，双方都说没啥意见，可以处处，晴儿和父亲返回了家。
　　 一周、二周、三周，秋意渐浓。金黄的季节，收获的季节，阳光温馨恬静，蓝天白云飘逸悠扬。父亲时尔高兴的就像天空的白云，轻悠悠的；时尔情绪低落的如坠入无底的深渊。父亲那个愁啊，饥荒，一屁眼儿的饥荒，父亲一辈子没给人说过好话，为了供四个闺女读书，母亲瘫痪的这两年，亲戚、朋友、邻居借了个遍，也只有父亲靠着以前的威望和善行能借来这么多钱，乡邻们也是能帮则帮，大家都不富裕，只借不还，父亲想想就吃不香睡不安。眼下晴儿又要开学了。
　　 咣当一声，门被推开。“老哥，没出去卖醋？”这媒婆婶提拉着个瓶子和罐子打醋挖酱来了。
　　 父亲把馏子塞进瓶口，一提一提给灌着说：“她婶啊，这醋和酱就别给钱了，大热天的，为晴儿的事操累，还没谢你呢。”
　　 “看你说的，怎见外呢，顺嘴顺腿的事。”
　　 父亲接着说：“她婶，你知道，我也是爽快人，她娘瘫痪，这四个闺女读书，哎——别提了，这晴儿还小，实在不是说亲的时候，我也是没办法，要是男的没意见，晴儿读书还是帮一把吧。”
　　 “这事啊，好说，谜个（方言：明天）我再给跑一趟，说道说道。”
　　 媒婆走了，父亲又好像飘上了云端，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一直在对已口齿不清的母亲说，居然三个闺女都考上，有盼头喽，快享福喽，老婆子。
　　 不管是父亲还是晴儿都觉得这桩亲事还可以。第二天媒婆来了，看起来有点怏怏不乐，一屁股蹲坐在院里的石头上。
　　 “哎——都怪这晴儿太切特(方言：漂亮)，男方觉得晴儿太切（漂亮），这学校里都是十八大九的男孩女孩，即便晴儿老实，也难保这男孩儿们不追她拨撩她啊？啊！不保险，白供两年书，人财两丢，怎办？这瓦上晒黄豆——十有九跑的事，咱不干！”
　　 “这是强她娘说的，狗屁婆娘，瞎精明个球！强倒愿意，遭了他娘一顿臭骂。”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不怕，老哥，多憨实的一家人，晴儿切个甚甚的不愁找个家，我再瞅瞅，走了。”
　　
　　 （四）
　　 晴儿流泪了，眼下就度不过这个难关。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晴儿默默地准备着，找了个大的玻璃瓶，剁了几根葱，放了点盐、酱、醋、大豆油拌了拌，饭票是学校发的，不用出钱，菜票就得自己出钱买，晴儿想好了，只买饭不买菜，每顿饭只放一点点葱就行……
　　 这样过了一周，同舍的女孩刘晓，跟随父母援建山化，从辽宁来到婴城。和晴儿算是老乡，往返学校又乘坐同一趟车，她看出了晴儿的困境。返校时就从家里带了东北泡菜和干黄豆酱，送给晴儿。晴儿不好意思，她说没啥，吃吧，都是她姥姥做的，并把那成块的干黄豆酱倒点水，用筷子搅啊搅，搅成糊状，吃面条时晴儿放点葱和黄豆酱，还怪好吃。
　　 这天，晴儿的表舅来到家里，父亲卷起裤腿，边挠腿边和表舅唠唠，父亲腿的皮肤浅红菲薄，成疙瘩状，发痒难受，挠的时候有皮屑一层层脱落，有时还酸痛肿胀，医生说是静脉曲张需手术，可没钱只能拖着。
　　 “我是上对不起祖宗，别人都是重男轻女，我这最小的儿子因穷辍学了；下对不起儿女，这四闺女考上县一中高中，也不能念了，实在是想不出一丁点办法。待晴儿能找上个肯供书的婆家，我想让四女复读一年初中，四女成绩一直很好，还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文章还上过《少年报》，只是偏科严重，考师范还是没问题的，可眼下，晴儿……”
　　 父亲的话没说完，用手抹了一把脸，随着粗糙干枯的手落下，晴儿看到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父亲强忍着没让流下，可晴儿觉得父亲的泪水深的无底，一生的泪水都吞咽到肚里，可淹死个人啊！
　　 听着父亲叨叨，表舅也跟着眼圈发红，“姐夫，你谜个（方言：明天）晚西（方言：下午）就去我家，有个合适的，就是脸上有块疤，不知道晴儿……”晴儿听见了，立刻回道：“舅，相貌无所谓，只要他有工作，肯供我读书就行。”转过身，晴儿的脸上泪水涟涟。
　　 “那我走了，姐夫，赶紧问问去，出来时，还看到他。”
　　 按照表舅的吩咐，第二天父亲和晴儿去了。迎在门口除了表舅，还有一男孩，不到一米七，和晴儿的个头差不多，半边脸全部是疤，好像是烧伤，可不是表舅说的有块疤，看起来有点瘆人。这时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是雪，是那种未曾盛开象小米粒的雪，砸在心上生硬冰冷。晴儿对这次相亲没了感觉，有了上次教训，这次把能否供书说在了头。见面是个形式，双方都表示没啥意见。男孩姓甄，比晴儿大六岁。在市合金厂上班，离晴儿的学校很近，三天后，甄到学校找到晴儿，两人一起去吃了兰州拉面，男孩嘘寒问暖，倒也体贴，其实晴儿要求的不多。
　　 周日回家，晴儿给父亲说了这些情况，父亲说，人家主动看你，那就是成了。晴儿和父亲在往自行车上绑那个装醋的塑料壶，可装100斤醋，父亲说：“他干焊接的活，给他说说，用些废弃的边角料，给焊个铁架子，这样挂在车的后座上，一边一个，大（父亲）出去一趟就能带二百斤。”父亲出去的时候还带着个布袋，醋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粮食换，布袋耷拉在车的横梁上。
　　 晴儿没啃气，觉得很难为情，可一想到父亲这两三年，出了东家进西家说尽好话借钱，就觉得父亲要多难就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