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不老，今年五十整。仕途顺利，心情舒畅，保养得体，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男人风华正茂的年龄。如果不是近两年烦心，或许还显年轻。他在党政单位上班，官不大不小，有说话的权利。妻子经营着一家在小城可以数得着的广告公司，收入还可以，夫妻二人算是县城的名人。几年前儿子张伟以全县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名牌大学，更让老张风光了一阵，特别是大学毕业以后张伟去了国外工作，更是羡煞众人。无论是谁，见了他都竖大拇指，羡慕他养了一个争气的儿子。老张笑在脸上，苦在心里，就是众人眼里的好儿子，自从出国后让老张添了心事，想起儿子，老张就窝火，为什么呢？
　　 起因很简单。张伟大学毕业前，他为儿子联系好了单位，没想到儿大不由爷，张伟竟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就去了国外，去的那个国家一直是老辈国人痛恨的国家，最让老张恼火的是儿子为了出国把六年党龄的组织关系退了，想到这，老张气就不打一处来，入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这小子竟然不懂珍惜，说退就退了，你说老张能高兴吗？
　　 老张想不明白，儿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他可是老张半生的骄傲啊。
　　 张伟从小就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小学到中学一直是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姐姐张敏曾经玩笑地说：你们二老把聪明全部给了弟弟，我是喝糊糊长大的。高二那一年，儿子高兴的回家。说：爸，我入党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预备党员了。小小年纪，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从来不让家人下馆子的老张竟然带着妻子儿女去了一家高档酒店，喝了个酩酊大醉，有此子，老张之幸也。果然，张伟不负众望，高中毕业后顺利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学校一直是好学生好干部学习尖子，那时候就发明了很多软件，其中几项在国内还是空白。离毕业还有一年，国内的几家软件公司就去争聘，首都一个党政单位也想留他，老张也早为儿子铺好了路，但张伟都没有同意。他长大了，有自己的选择。毕业前夕他和邻边国家的一家公司签了合同，尽管那家公司老总提出一个苛刻的条件，让他退了党关系，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没敢告诉父母，毕业后直接走了。
　　 去国外工作是许多人的梦想，老张不这么认为，学有所成就应该报效国家，怎么可以去国外呢？老张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当知道张伟退了组织关系，他更是暴跳如雷，立刻抓起电话，把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那边的张伟一句话都没有反驳，只说了一句：爸，我是成人了，有自己的人生路。就挂了电话。为此，老张病了，两年来，他再也没有接过张伟的电话，只有妻子和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老张在旁边默默地听几句，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思念儿子。
　　 前几天张伟打电话说回来探亲，妈妈日思夜盼，老张也盼望儿子早日归来。
　　
　　 两年过去了，老张心里的火也熄了不少。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国外打拼，老张嘴里不说，也很心疼，很牵挂。他想和儿子谈谈，，希望他合同期满回国工作。
　　 张伟终于回来了。看着几年没见变得成熟稳重的张伟，老张真想抱抱儿子，但是那次电话让老张耿耿于怀，父子俩见面没有想象中的亲热，妈妈抱住儿子热泪盈眶，一路上老张默默地开着车，听着母子俩滔滔不绝的话语，一句话也没也说。
　　 进了家门，老张也不说话，闷闷地坐在沙发上，妻子瞪了他一眼，悄声说：“你脸色能不能好一点，儿子刚回来，你让他进门就看你脸色？”
　　 张伟进了房门，不知道怎么和爸爸开口，他怯怯地看着老张，陪着笑脸：“爸，你身体还好吧？”
　　 这是从小就爱的儿子，想起儿子的所为一阵揪心，心中的火气压了许多，他答非所问：“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张伟摇摇头：“我只有一个月的假期，还要代表公司去北京和几家公司签几个合同。”
　　 老张一听火就上窜：“回家探亲还替人卖命，那个国家值得你这么卖力吗？”
　　 张伟脸色一红：“爸，你怎么这么偏见，正常的国际贸易和用人关系和那些恩恩怨怨是没有关系的。”
　　 老张的气更大了：“你是吃中国的粮食长大的，你祖辈都是中国人。”
　　 张伟：“爸，在国外工作的不止我一个，你怎么看待他们？”
　　 老张：“那是别人的事，你是我儿子，我只有权力管好自己的家事，清白半生我不能让亲朋好友戳脊梁骨。”他不再看儿子一眼，愤愤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伟刚要反驳，妈妈听见父子俩吵起来，连忙从厨房走出来，拉住了儿子，说：“小伟，让他发泄一下这两年的火吧，你刚回来不要和他吵了。”
　　 张伟看着一脸为难的妈妈，点点头。
　　 晚饭时，姐姐一家也来了，老张坐在饭桌上谁也不理，自顾喝着自己的闷酒，张伟和姐姐姐夫谈着国外的生活工作，老张听着脸色更阴沉了，不高兴地说：中国人说中国事。几个人看看他的脸色不再说话，
　　 本来张伟回家是件高兴的事，却让老张的情绪闹得人心惶惶。其实，老张何尝不思念自己的儿子，张伟从小就是他的骄傲，特别是最近几年不在家，他思念儿子增添了多少白发，儿子退党又增添了几多忧虑只有他自己知道啊。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小区公园提起张伟，人们称赞的话语以往老张听起来是那么舒心，渐渐地变成刺耳，原因就是那个曾令人羡慕的党关系，尽管这个消息只有他和妻子知道，但他仍然感觉背后是讥讽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他真想好好教训张伟一顿。
　　
　　 儿子回来忙坏了妈妈，她张罗着宴请亲朋好友给张伟接风。她在一家酒店定好了位子，老张不同意请朋友，只请了妹妹和表弟两个人。他想借妹妹和表弟的口，劝劝张伟回国。聪明的张伟当然猜透了爸爸的心思，他热情地和姑妈、表舅打招呼。
　　 一家人寒暄一阵，团团而坐，趁着气氛，身为公安副局长的表弟拉开序幕：“小伟，国外的生活习惯吗？”
　　 张伟说：“刚到时不习惯，现在可以了，那边生活工作条件比较好。”
　　 表舅说：“小伟，条件再好也不如家好，看看你家现在的条件，不会比国外差吧？”
　　 张伟不好驳表舅的面子，他给他倒了一杯酒，双手端起：“舅舅，我敬您一杯，愿您老仕途一帆风顺，步步高升。我不在家，您老多多关照我爸妈。”
　　 表舅接过酒杯，语重心长地说：“小伟，你爸妈岁数大了，希望你早日回来接管公司，你应该明白你爸妈的心情。”
　　 张伟：“舅舅，我年轻，不想坐享其成，想在外闯荡几年。再说我在那边生活很好，工作顺利，老总器重，真的不想回来，五年合同期满也许还会续签，你老就不要说了。”他一句话把路堵死，表舅一时语塞。
　　 姑妈见状开口了：“小伟，你也看到了，你爸妈现在的生活，车房都有，你在外面有什么？一个人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我看着都心疼，回来吧，一切都是现成的。”
　　 张伟：“姑姑，谢谢您。您老说错了，我不想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没有活力，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家里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一样可以帮妈妈照看公司。”
　　 张敏不干了：“弟，家业是你的，我的陪嫁够多了，姐不要属于你的东西。”
　　 张伟：“姐，我不要，虽然我现在无车无房，但是都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拥有一切。”
　　 妈妈忍不住了：小伟，回来吧，现在碧水湾正在开发，那里环境好，交通方便，妈妈给你买套别墅，只要你答应回来，你要什么妈妈都给你。”
　　 张伟笑了：“妈，您的儿子您不了解，从小我向您要过什么吗？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要自己想要的生活，您就留着钱和爸爸养老吧。您放心，媳妇我自己找，家我自己建，不会要您们一分钱，您们供我学业我就感激不尽了。”
　　 妈妈哑口无言，老张脸色铁青，表舅和姑妈也没辙了。
　　 张敏说：“弟，如果你带回一个外国弟妹，语言不通，我们怎么交流？”
　　 张伟：“有我这个翻译啊。”
　　 在座的人磨破了嘴，张伟就是一句话：不回来。
　　 表舅使出最后一招：“小伟，你是党员，不愿接替你妈的公司，可以考公务员，凭我和你爸的关系，一定会让你进一个好单位。”
　　 张伟依旧摇头：“舅舅，您忘了，当初毕业时，北京的一个单位我都没去，我会回这个小县城吗？公务员我更不奢望。”
　　 舅舅闹了个大红脸。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张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顿酒杯：“公务员？你还有资格吗？为了出国，党员你都退了，我有这样的儿子是张家的耻辱。”
　　 表舅闻言愕然：“小伟，真的？”
　　 小伟退党的事只要老张夫妇知道，张敏夫妇也愣了，老张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把全部人震晕了。
　　 张伟脸色大变：“爸，您太过分了。”他没有理会所有的人，起身走了。
　　 一场接风宴不欢而散。
　　
　　 第二天，张伟给妈妈打了招呼，去了北京。
　　 老张也为昨天的事后悔，他知道儿子的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从小有主见，只要他认准的事，别人很难改变。看来儿子是铁了心不回国了。说实话，老张不反对儿子在国外工作，他的心结就是张伟的退党，在他眼里，党员就是荣誉，这小子竟然轻描淡写的说不要就不要了，不是在给张家抹黑吗？万一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让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他更担心的是，看儿子的架势恐怕想定居国外了，养儿防老，看来这个儿子是白养了。
　　 劝不回张伟，妈妈忧心忡忡，公司的生意也无心过问，全部扔给了张敏，张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劝妈妈：不要管他了，随他去吧，等他漂泊够了就会回来的。
　　 妈妈叹了口气：“他在国外工作是好事，是咱家的骄傲，但是五年合同期满，他续签合同，在那边有了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张敏沉默了。
　　
　　 一个月转眼过去了，张伟该走了。
　　 在他走前夕，从北京回来了。老张知道，儿子是为了避免和自己多见面，避免谈论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毕竟是儿子，老张心疼，一个月，儿子在家待了不到十天，温馨的话语没有，见面就吵，没有感觉亲情的温暖，老张有点后悔。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谈呢？明天儿子就走了，下次的归程遥遥无期，想到这，老张的心隐隐作痛：不要勉强孩子，还他自由吧。
　　 饭桌上，张伟不敢接触父亲的目光，从小他就怕爸爸的眼睛，只有在外求学以后，他才真正感觉没有压力，特别是国外两年，虽然思念亲人，但他更喜欢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工作顺利，环境优越，哪里适合自己哪里就是最好的，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爸爸解释，只有逃避，明天就走了，张伟想和爸爸好好谈谈。
　　 老张脸色平和，他知道儿子在等他开口：“小伟，北京之行顺利吗？”
　　 老张的话题让张伟一愣，他没想到爸爸会关心他的工作，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爸，谢谢您，很好，六家公司全部签了合同，我不虚此行。”
　　 老张：“明天你就走了，下次不知道何时再见，我和你妈渐渐老了，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张伟看着爸爸，落泪了：“爸，您放心，我是公司的代表，只要合作顺利，我会经常回来的。”
　　 见老张说话柔和了，妈妈欣慰地笑了：“老张，今晚月色很好，吃过饭咱们出去走走吧，好多年没在一起散步了。”
　　 自从回家以来，气氛第一次和谐，小伟高兴：“爸爸，我真的想陪陪您们，一起去吧。”
　　 老张也想趁此机会和儿子好好谈谈，爽快地答应了。
　　
　　 初秋的公园很美，柳丝拂径，繁花似锦，散步的人很多，一家三口慢慢地走着。就是在这里，张伟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走过自己的幼年、童年和少年时代，往事一幕幕在张伟脑中闪现。
　　 那时爸爸妈妈是那么年轻，每天晚饭后，一家四口就会漫步公园，他和姐姐手牵手走在前面，爸爸妈妈肩并肩跟在后面，温馨幸福包围着他们。记得有一次，他和姐姐捉迷藏不小心在假山上掉下来摔伤了腿，爸爸抱起他就向医院跑，慌忙之中竟然忘了坐车，一路上他硬是没有哭，到了医院爸爸累的已经站不起来了，医生检查后说是轻微骨折，看着儿子肿得粗大的小腿，爸爸心疼的真想落泪，医生给张伟正骨，他咬破嘴唇也没有哭，老张紧紧抱住儿子：孩子，疼就哭出来。张伟摇摇头：爸爸，你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不哭。七八岁的孩子，在大人都难以忍受的疼痛面前没有哭，医生都感到震惊。事后姐姐问他为什么不哭，他说，我不能哭，那样爸爸妈妈就会流泪，我不愿意看见爸爸落泪。
　　 现在，看着即将步入老年的爸爸妈妈，张伟真的想落泪，国外工作或许是自己错了，事已至此，自己不可能回头，他的心一阵颤抖：“爸，对不起。”
　　 老张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孩子，知道错了吗？”
　　 张伟：“爸，我知道你说的错是什么。您听我先告诉您，那是一家很著名的跨国公司，很多人想进，都被淘汰了，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虽然退出组织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必须那么做才能签合同。爸，我珍惜那份工作，我是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进去的，希望你理解我。”
　　 老张不解：“国内那么多软件公司就没有适合你的？以你的能力，在哪里都可以干的很好，为什么弃党去那家公司。”
　　 张伟：“爸，你不明白，进入那家公司无形之中价值就提高了，在外面奋斗十年，不如在那里一年。”
　　 老张知道十年对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说话。
　　 张伟看爸爸没有反驳，继续说：“爸，您老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国家，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坏国家的声誉，那家公司人才济济，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跻身那家公司是我的骄傲，我会借助那个平台实现我的梦想。爸，您儿子不会给您丢脸的。您反对我去国外，我知道根本原因是因为我退出组织，但是我没办法，只能那么做。”
　　 张伟的一番话引起老张的震动，他没有理由责怪儿子，儿子进入那家公司是他的能力被承认，他应该高兴，正如张伟所说，唯一引起他愤怒的因素就是退党。很久，老张叹了一口气：“孩子，你不是小孩了，退党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没有特大错误党籍是不会被开除的，这样做，是你的人生历史上一个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你想过吗？”
　　 张伟：“爸，你说的我明白，我愧对您和妈妈养育，愧对老师辛辛苦苦的培养，这次回来，真想去看看我的老师，可是见了他们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担心他们问起无法回答。爸，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阴影，两年来，天天困扰着我，我不想回国，就是觉得愧对老师，同学。那次你骂了我，我很长时间心情不平静，是我错了，已经无法挽回，爸，你理解我吗？原谅我吧。”说到动情处，张伟落泪了。
　　 事已至此，看着儿子，老张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道路，正如女儿所说，随他去吧。
　　 老张妥协了：“自己的路自己走吧。打算定居国外了？”
　　 张伟并不否认，说：“我不想回来，那里适合我。”
　　 老张无可奈何：“我也不多说了，无论以后你怎么样，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
　　 看到老张改变了，妻子笑了。
　　
　　 张伟走了，解脱重负后轻松地走了。
　　 看着远去的列车，老张知道，儿子离他越来越远，小鹰长大了，无论怎么束缚，它都会飞向蓝天，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天空。
　　 老张的心事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