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银玲失踪(小说)
一,
乡医完全确定养父胃穿孔时,养父亲宋春海的身体由三天前,在村里的羊肠小道上走路依旧踏出“忽嗵忽嗵”、“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今天奄奄一息,病入膏肓,横躺在炕上;这是令任何一个人不能接受和相信的一个事实。
秀珍谩骂老天,因为老天爷也欺负老实人,老头子这时需要进城抢救治疗,需要老天帮忙救老头子的命啊,可外面的大雪无情的肆无忌惮的飘洒着。
全村唯一一辆出行往来的东风141货车,因去牡丹江的公路积雪厚重覆盖,不能通行,司机而无奈地摇头叹气。
秀珍抹泪啼哭中,小女儿银玲惊喜的喊:“我爸……醒了!”
秀珍擦把红肿的眼睛,面对春海混沌的眼睛、苍白如纸的脸、凄楚的双目、模糊的瞳孔,欣喜地:“老头子,你可醒了,你看看,大伙都来看你了。”
春海逐一识别眼前的亲人,当滞留到亲生女儿银玲脸上时,示意她再近些。春海吃力地握住女儿的手,又示意其他儿女将手一起握到银玲手上,环顾周围不见二文,遗憾中瞳孔渐渐放大,嘴巴张了又张:“二文……没……回来?”
秀珍抱着他的头,愧疚地低下头“嗯”了声。春海望着眼前五个儿女,声弱游丝地:“爸爸再不能为你们拉车驾辕了,你们……是一奶同胞,以后要……团结!你妈可怜,好好……孝敬她……”
春海的手无力地从孩子们手上滑落下去。儿女们心目中劳苦功高的父亲,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临走没吃上一口好东西,只前天诊所里喝了几勺两个玲儿用心亲手做的鸡蛋羹。
宋家大院里,“天塌了……天塌了……”的嚎啕声,像朔风传遍整个村子,传向了远方的山坳——
老头子走后,马棚便成了秀珍与春海灵魂沟通的逗留场所。望着几年来春海一手侍养的枣红马,秀珍心里既难过又不舍得离开。就那样久久的伫立在马槽旁。马的嘶叫声和那时而掉下的粪蛋,秀珍听着看着都感到丝丝亲切阵阵幸福。有时,秀珍又将自己封锁在西屋,抚摸老头子的汗烟包、随身听等遗物,端详着和春海一辈子最为凝重的礼物——夫妻合影照,述说怀念之情。只有与春海所生之女老闺女银玲出现,才能使她短暂走出悲痛。
二,
春天来了,两个玲儿拉着悲伤过度、消瘦不堪的母亲,来到西山。一来让母亲看看景色散散心,二来接已出满月子回娘家的二女儿楠楠。娘仨坐到青石板上,目视山下,心情豁然明亮,真是远山绿油油,近景粉丹丹,四周映山红,芳香入心间。
金玲见时间还早,和小妹东一把西一把,为母亲采摘鲜花。不多时,粉红色的映山红花围满了母亲。
看了这么多喜人的鲜花,秀珍那多难、悲苦的脸上顿时有了喜悦。
两个玲儿不知怎样能让母亲打开日久郁闷的心,扯出很多话题:“爸的走,的确与咱村医疗落后有关,得了急病只能在山沟里等死。城市里到处都有医院,能得到及时抢救和得不到抢救,是两种结果。”
“妈早赞成你去投奔你姑姑了……”有生以来,母女俩第一次像朋友一样在大山的怀抱里,畅说彼此的情怀。
“妈,你陪我一起去找姑妈好吗,顺便你也散散心。”
“也好,等接回你二姐,妈陪你去。”丈夫走后,秀珍的心比一个孩子还孤单脆弱,如不有两个玲儿身边陪伴,日子真不知怎样过下去——
银玲发现了羊肠小道上的二姐:“妈,你看,我二姐回来了。”
顺银玲手势望去,果然,山下羊肠小道上,矮小的凡楠背着孩子疲惫不堪地走在前,傻丈夫扛着很大的包裹,踉跄在后。
银玲大喊:“二姐……我们来接你们了。”
即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穿越了山谷。待三姐金玲扶母亲下山,来到羊肠小道,她早已将背带里的孩子乐滋滋地背在自己身上了……
秀珍见了隔辈人,心情似乎从老头子离去的痛苦中一下子挣脱开来。
回到家,秀珍给初次谋面的外孙儿,挂上了长命锁及一张百元红钞,又抱到怀里亲不够喜欢不尽地与婴儿唠叨:“噢,小模样真好看,长命锁啊,是姥姥祝外孙长命百岁,百元红钞啊,是姥姥祝福外孙以后不愁吃不愁穿。”
百天的小外孙被姥姥吹着小脖颈,笑得:叽叽叽嗨嗨嗨哦……
凡楠从母亲怀里接回孩子,突然问:“妈,你看这孩子傻不傻?”
秀珍一愣:“啊!不,不傻……”
母女俩宛若触电一样,一个痛在脸上,一个痛在心里,母亲慌张离去。
傻姑爷送回楠楠,呆了两天就回牡丹江他姐夫厂值夜班去了。那个大包裹是凡楠和孩子的衣服,看来她有备而来,准备长住“沙家浜”了。
二环村第三遍锄地工作已告一段落,夏末就是庄稼自由成长的季节,秀珍家已和众乡邻一样,清闲地挂了锄。临去找金玲姑姑前,秀珍委托楠楠:“你在家给你大哥和银玲做几天饭吧!”
凡楠高兴极了:“妈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愿让我住娘家,还能带出我和孩子一张半嘴呢!”包产到户至今,娘家富足的粮食再来几口也吃不完。
早上,秀珍与三女儿母女俩同其他村民一样,行走八里山路,心情极不平静地来到老道庙船口,摇望白雾蒙蒙的江面,舒一口郁闷,吸一口凉气,心情格外舒爽。
三,
八点半,艄公准时划来能装下几十人或者两辆马车的平板大船。
随着时代变迁,过往船客增多,载客船不再是秀珍来那年的一叶小舟。盖大楼那年,贺支书咬咬牙买了一艘大船,为了运输水泥钢材等。春海曾第一个赶着马车,沾沾自喜地乘上了平板大船。
此时,人们踏上去,顿觉站在大船上有种大气磅礴走河流之感。艄公虽说年岁已高弓腰驼背,嗓音却依然洪亮的很,一声“开船喽……”岸上的船小二即刻松开了船锚绳。大船在艄公船竿有力的支撑下,平稳的向“哗哗”作响的江水里行驶。江水不断亲吻船头,艄公的船竿也不时将江水溅到船客身上、脸上,船客却无人介意。艄公发现船客有晕船征兆,就讲个短小精悍的幽默笑话,一阵阵哈哈大笑,大船不知不觉就靠岸了。
激动的人们下了船,越过铁道轨,走进蘑菇头似的老道庙小火车站。也许秀珍和所有人一样,总想欣赏够这亲切的驻站地,却总也欣赏不够。眨眼间,小火车像咆哮的下山虎,冲进站里,人们急急忙忙上了去。秀珍被机敏的三女儿按到一个空位上坐稳,随着小火车咣当当咣当当的滚动,秀珍心头由兴奋转为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对过去无规无律的回忆——
娘俩由柴河林业局下了小火车,转乘大火车。来到牡丹江,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由于早上空气格外凉爽,人也稀少,加上站前东侧,一个女人清脆而奇怪的“大……馇子,热乎的!”的吆喝声,秀珍倍加感觉有如在家的亲切。
走出站前广场,来到马路就大不一样了,各种车辆打眼前不停驶过,女儿驾着母亲的胳膊,欲横穿马路。秀珍迈出一步却又急忙收回脚,感觉一辆辆车像辐射电影,直往她身上开!秀珍眩晕的只好蹲到地上,感觉稍强点,又被女儿擎着胳膊,随那些出站旅客,匆匆穿越马路。
牡丹江马路特别工整,近看,宛若耶稣胸前的十字架,每段路无论南北、东西,都由多个十字架组成。远看以太平路为首向南,又由多个丰收的丰字组成,无论外国耶稣胸前的十字,还是中国老天爷赐予的丰字,足以给这座小城带来了规整与吉祥,难怪鸡西、鹤岗、齐齐哈尔、双鸭山等等城市铁路客运,必经牡丹江终转,一定与牡丹江小城自身的魅力有关吧!
市内每个路口横竖都有标牌,标牌上醒目地标明某某路某某街,来牡丹江的人大可不必担忧迷路。马路笔直的一眼望老远,就像牡丹江人豪爽直白的心灵一样,让人从宽阔的胸膛便一目了然。
娘俩顺太平路往南,逢人便打听“文化宫在哪?”“牡丹街在哪?”“三十八号胡同在哪?”即使女儿眼里已经过目了这些名称,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行人手指的动作或言语,方使得她们确定了这个真实性。当三十八号胡同里,走出等等不一的城市男女,听到问“司福环家住在哪?”时,都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走远。
“这城里人,咋到根上了就不告诉了。看来今晚我们得蹲一宿票房子了,走吧,早点上火车站还能占个位置!”秀珍连急加上火,哮喘病犯了。
女儿心疼地搀扶母亲,边折转身向回走边说:“妈,我还有捡木儿、打零工挣的私房钱,够咱俩住店了。”
“妈怎么好意思花女儿的私房钱,活了半辈子,妈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遭过,只要不再要饭,蹲几宿票房子算得了什么。”
女儿心疼母亲:“妈,我想钱这个东西应该花掉,才有动力再去赚。看你哮喘病都犯了,找个旅店吃上药,好好歇歇吧!”
女儿强行拉母亲向东一条路牡丹江旅店走去,因为她留意过只有那块醒目的大牌子旅店下,箭头所指的胡同口里,有几家私人开的小旅店。
来到小旅店里,娘俩选了过道夹缝处最小一个单间住下,里面只一张铺位。她们将手中绿色军用包放到床上,出来想转悠转悠见识见识。眼睛刚想尽兴的收寻一番,却不料就有人盯上秀珍那身带补丁的衣服,及用黑头卡子别的刘胡兰头型,还有女儿身上很土气的花布衣服。娘俩赶忙缩回头,农村小家子气地急忙一前一后回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坐到床上,秀珍从包里取出自带的玉米饼子,递给女儿一个,娘俩噎着冷饼子,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凄凉。母女俩谁都不希望看到对方这般凄苦,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一张小火车票已经涨到八毛钱;大火车票一块二毛钱;住店一宿要五元钱,娘俩钱兜子里最大的一张面值是五元,其余由毛八分儿组成。钱往那块花,花的值不值,真得好好用心掂量掂量。
难过一阵后,娘俩彼此又对能住一回牡丹江洁白的小旅店,感到满足。村里曾有一个做买卖的婶子,回村里说过,蹲票房子住大车店常有的事。大车店里,认不认得的男女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晚上咬牙放屁嘎巴嘴,什么样的人都有。娘俩第一次出门就住旅店,已经够奢侈了。
她们边吃边开始打量房间,秀珍满脸流露出亘古未见的新奇感:“房间虽小,墙是白的。真好,跟闺女借光住宿旅店,尝尝睡床什么滋味!只可惜这床稍微窄了点,咱娘俩得一颠一倒睡。”
女儿抿嘴“咯咯咯”地笑起来:“妈,人家城市人多地方小,寸土寸金吗。”
秀珍随口感叹:“是啊,你啥时能在牡丹江有这么大一个小白房,让妈舒舒服服住几宿,妈死了那天也知足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儿记已在心里,认真地回道:“会的,我一定会让妈妈住一住比这大几倍,干净漂亮的白房子……”
“妈不过随便说说,你爸要活着就好了,我也领他来住住旅店!”秀珍一遇到什么好事,就想起春海,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又想我爸了?”女儿问。
“你爸命苦啊,刚刚镶口烤瓷牙,买上电视,就……”
“妈,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女儿搂着妈的头,难过极了。
“咳,不哭了,哭也哭不回、想也想不回……吃上药睡觉吧,明天还得再找你姑姑家。”秀珍擦干泪,从包中取出哮喘片含到嘴里,顺手抓过窗台上旅客剩的半瓶汽水,噎饼子时就想解解渴,趁吃药,终于有理由拿到手,将它一饮而进,而后不由自主的:“嗨,真甜啊!”
吃了药解了渴,放下瓶子时想起女儿,面带愧疚地:“真不好意思,没给你留点,你看上面写什么名,明天妈给你买一瓶。”
“这叫格瓦斯汽水。妈,你好可怜哪,我咋就没想到出去给你买一瓶呢,还寻思一会去给你要杯开水吃药!”女儿愧疚地眼泪迸出。
“做父母的其实不都一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生路子长着呢,以后不知还要遇到多少不如意的事。小姑娘啊,你不要总心软、流泪,凡事你要学会坚强,人的心坚强了,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见女儿边擦泪边点头,就转身展开床上洁白的被子,美美地躺下去:“来,睡觉吧,但愿明天能找到你姑姑家!”
秀珍从未把自己的苦看成苦,她认为不过命比别人差点。但每到苦得令她喘不过气儿的时候,唉声叹气唠叨几句“这就是命啊!”便依旧如一座小山傲然屹立于群山中。女儿从记事,觉得母亲比村里任何一个母亲的命都苦,而母亲每每都默默承受着苦难,想到母亲这一切,女儿的心就像刀割了似的疼痛。
娘俩一颠一倒入寝。哮喘片起了作用,母亲平稳的睡去,女儿也慢慢进入梦乡……
女儿脸颊已挂上幸福的微笑,她梦到自己在牡丹江有一座大房子,把母亲接来了,母亲高兴得咋看也看不够,一会摸摸塑钢窗,一会用嘴吹吹油光崭亮的门。女儿拉母亲到了席梦思大床上,母亲挺不住身子,直拉女儿。最后娘俩一起折倒在床上,仰天大笑……
第二天,娘俩按昨天的路找了几个回合,仍没有希望。喧闹的城市,拥挤的人群,繁华的车辆,实在令人头疼。近中午她们离开了牡丹江。
回到家已是深夜两点。幸好羊肠小道上洒满了皎洁的月光,和三五个村民相伴,不然又要在老道庙小火车站,蹲一宿票房子。
四,
农民常说农村的光阴比城里流逝的快,要么怎么会美丽的夏天瞬间过去,金灿灿的秋天又已来临呢!
银玲被骗后,至今还在山东,生了两个孩子。如果智商不低就不会被骗了,世上就什么都是光明了。
看见你的文字,心里有了安慰,我也害怕你也被挖走,看来你留下了,真好。问好余茵妹妹:祝创作愉快,工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