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子不大，五十多户人家，名字却很怪异——罗汉，让人容易联想阿罗汉的简称，那是依照佛的教导修习四圣谛、八正道，脱离生死轮回达到涅槃的圣者。可这村，从古至今，没出过与阿罗汉沾上边的佛道高人，也没听说与其相关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一条国道，穿村而过，将村子一分为二，路旁清一色两层小楼，上面住家，下面门面，仰仗国道上车来人往，做些小本生意。开饭店、卖杂货、充气补胎、摆水果摊等等，五花八门，俨然成了街市。村东有条大河，河水清澈透明，碧波荡漾，奔流不息，一座大桥横跨河面，桥那头是县城，站在村口，便望见高楼大厦的顶端，若隐若现在云里雾里。
　　 “操，老子也是半个城里人。”吴痞子经常这样自豪地说。然后，习惯摸一下大背头，燃起一支烟，深吸两口，摇摇晃晃地走，边走边唱：“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子，发了一颗芽……”嘶哑的声音，如扯大锯，逗得个个抿嘴笑，吴痞子毫不在乎。
　　 吴痞子，大名吴宝。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黑黑生生，两只眼睛如灯泡，极像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因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村里人暗地喊他吴痞子。
　　 虽然，村里没出过与阿罗汉沾上边的佛道高人，痞子却不止吴痞子一个，还有黄痞子、孙痞子和王痞子。村里人说他们跟城里小混混学的。有道是：“跟好学好，跟着叫花子学讨。”每当提起他们，村主任总爱朝地上啐一口痰，然后，嘴巴一抹，恶狠狠地说：“这些家伙，败类！玷污村里名声。”
　　 村主任尤其憎恨吴痞子。十年前，他儿子因骂了吴痞子一句“野种”，吴痞子一拳打去，硬是把他儿子门牙打断一颗。村主任有苦难言，打断牙齿自己咽下去。谁让他当着儿子面说漏嘴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说吴痞子是野种，等于骂他娘偷人，哪个女人不忌讳这两个字，即使真的偷了人，听到这话也会气得半死，如同伤口撒盐。何况没有吴痞子的娘偷人证据，岂不闹翻天不可。村主任吃过哑巴亏。有次，村里一户人家鸡被盗，咬定是邻居家男人干的，因那男人干过偷鸡摸狗的事，两家闹起来后，村主任去处理，听了一面之词，不问青红皂白，叫那男人把鸡交出来。那男人脸涨通红，脖子硬的像根树兜，牙齿缝里蹦出三个字：“我没偷。”话音落下，他家女人忽地从身后跳出来，一把揪住村主任衣角，嚎啕着要村主任交出所以然。当干部就这样欺负人啊！真是打不着狐狸惹得一身骚。对这事，村主任一直心有余悸。可是，每当看到儿子龇牙咧嘴地笑，村主任的浑身像针扎般难受。
　　 村主任憎恨吴痞子，还因为吴痞子是痞子中老大。他认为，许多坏水都从吴痞子身上冒出来的。说来也怪，几个痞子中，论年龄，吴痞子最小，然而，全都跟在吴痞子后面，老大长老大短地喊，心甘情愿地听从吴痞子使唤，全不把村主任放在眼里。
　　 村主任知道，痞子们之所以折服于吴痞子，除了臭味相投外，源于吴痞子有武功。如同小日本被美国两颗原子弹打趴后，甘愿当美国的走狗一样。
　　 四年前，吴痞子刚满十七岁，风尘仆仆地从武术学校毕业回村。听说吴痞子回来，三个痞子起初没放眼里，印象中吴痞子走时，除了几分蛮力，什么招式都不会，不相信三年的封闭学习，会把一只笨狗熊训化成机敏凶狠的老虎。于是，商量着试探一下吴痞子，出出他的洋相。可是，当腰系红宽带，一身习武行装，威风凛凛的吴痞子往他们面前一站，个个畏缩不前，只有仰视的份上。他们不死心，鼓动吴痞子露两手。是骡子是马，牵出来亮亮相就知道。吴痞子毫不推辞，暗笑，小伎俩，老子一眼看穿。大手一挥，领着他们到了村后面稻场。
　　 那稻场一面靠村道，三面为田野，略小于足球场，视野很开阔。吴痞子站到稻场中央，还未摆开架势，围观者迅速聚集，把吴痞子围得水泄不通，等着看表演。见人越聚越多，时机成熟，吴痞子很兴奋。举起双手，合掌，一个深呼吸，然后缓缓放下手，运气至丹田，将宽腰带使劲扼住，让人想到扎气球的样子。接着马步蹲，拳头挥动起来，左右开弓，呼呼直响，最后，一个扫堂腿，似旋风刮过，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圆形痕迹。
　　 “好！”黄痞子首先折服，带头呐喊，一个劲鼓掌。
　　 大家跟着惊呼，掌声如雷。感到比看武打片真实、精彩。
　　 一套拳脚下来，吴痞子大气不喘，汗水淋漓。这时，孙痞子见状，屁颠颠跑去递上毛巾，吴痞子微笑接过，擦干汗。正待收场，孙痞子似乎意犹未尽，猛然转身大喊：“大家说精彩不精彩？”
　　 “精彩！”大家异口同声地答。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人声鼎沸。
　　 “那好吧。”吴痞子故作盛情难却的样子，双手作揖，内心很得意。随即走到稻场边，找来三块红砖，摆放在石碾子上。这时，全场寂静无声，大家闭住呼吸，睁大眼睛，目光跟着吴痞子转。只见他运足气力，嘿的一声，一掌劈去，手起砖断。
　　 “好！”大家狂呼起来，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去看断砖，果然货真价实，赢得一片咂砸声。有人忍不住托起吴痞子手，左看右瞧，竟然没脱一块皮，于是尖叫道：“妈妈娘，这手铁打的啊，要是劈到人身上，那人不死也残了。”
　　 当日，三个痞子在酒店给吴痞子接风，酒过三巡，嚷着拜吴痞子为师。吴痞子说：“师傅不敢当，我们可做兄弟。”大家点头称好。随即拉开桌椅，四人拜把子，一致尊称吴痞子为老大，吴痞子不再推辞，喷着满嘴酒气喊：“从今往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天，村主任也去稻场瞄了一眼，对村支书说：“瞧瞧，又添了一个害人精！”
　　
　　 2
　　 吴姓本是村里大姓，其他姓氏都是抗日战争后，相继落户至此，这在乡村不多见。谈及此事，村里人恨得咬牙切齿，怒骂：“都是狗日的日本鬼子造的孽。”
　　 一九三九年秋的一个傍晚，吴痞子的爷爷得知日本鬼子欲到村子扫荡，急忙带上十几个青壮年，手持斧头、锯子，赶去大河拆桥。那时，横跨大河的是一座木桥，仅行一辆卡车。他们到了桥头，步入河中，操锯抡斧，开始捣毁桥墩。可是没一会，日本鬼子赶到，听到桥下声音，迅速合围过去，一阵乱枪过后，靠桥头的村民死伤一片，庆幸的是，吴痞子的爷爷和三个水性好的人离岸稍远，见势潜入水中，顺流而下，才拣了性命。
　　 后来，等他们战战兢兢回到村，全都傻了，满目尸体，血流成河，只有几户人家躲进地窖才幸免于难……
　　 没几天的一个深夜，那座木桥轰然倒塌。村里活下来的人都知道，是吴痞子的爷爷带人去捣毁的。
　　 多少年后，吴痞子的爹长大成人。然而，老一代的英勇气概，在他身上竟荡然无存，实在令人大跌眼镜。吴痞子的爹生性胆小，连只鸡都不敢杀，整日像霜打的茄子。吴痞子骂爹是个软包子，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
　　 吴痞子常以爷爷为自豪，称自己是英雄后代，说得村里人捧着肚子笑。因为吴痞子的娘久不怀孕，偏巧男人外出打工期间怀孕生下吴痞子，个中必有缘故。有人传言，吴痞子的娘与邻村张光棍有染，见她去过张光棍家，越传越像，尤其是吴痞子的脸型和眼睛，与张光棍一个模子刻的，不走两样。
　　 吴痞子的爹是在吴痞子出生第二天赶回家的。那年，他正好三十岁，如同久旱逢甘霖，自然欢喜不得，张罗人将家中唯一一头猪宰杀。猪从圈里拖出来，嘶声裂肺地喊，吓得他赶紧溜到城里去买酒。等他回来时，猪肉已上案板，灶火烧得正旺。于是，他忙着邀请乡亲，摆了三天流水席。酒席上，村里人当着吴痞子的爹面，尽说好话。那些风言风语，像是怕见阳光似的。说吴痞子长得与其爹极像。三十得子，必有后福。说得吴痞子的爹心花怒放，大醉不止。
　　 看着吴痞子的爹醉态，村里人又好笑又悲哀。感觉在耍一只猴子。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传言往往成了事实。吴痞子正是张光棍的种！可这事，只有吴痞子的娘和张光棍知道。张光棍何许人也？家住邻村，四十开外，人高马大，左腿略有残疾。年轻时，腿本完好，因看上一女人招祸。那女人如花似玉，心高气傲，没把他放眼里。张光棍不死心，厚着脸皮去纠缠。有天夜里，女人家门紧闭，张光棍欲敲，听见房里弄水哗哗响，知道女人在洗澡。于是，手落下来，灵机一动，悄悄绕到屋后窗户前。窗户不大，木质格子，窗帘遮蔽，中间露着一线光亮。他闭住呼吸，踮起脚尖，迎着光亮朝里看，眼睛直了起来。那女人肌肤一晃一晃的，白静的像陶瓷似的，一碰即碎。张光棍周身燥热，如痴如醉。正在这时，忽听身后大喝一声，张光棍没缓过神，被人一扁担扫来，打折了腿骨。落了残疾不说，还落了臭名，至今孤身一人。
　　 打从吴痞子的爹外出打工后，田地的活全靠吴痞子的娘打理。那天，骄阳似火，烤的大地像蒸笼似的，吴痞子的娘干了半晌午活，整个人被蒸发干了，便到附近张光棍家，讨杯水喝。见吴痞子的娘进来，张光棍眼睛一亮，将凳子擦了又擦，请坐。然后，一瘸一瘸地取来水瓶和茶杯，添上茶叶，随即冲茶，递向吴痞子的娘。说是新茶，自己舍不得喝。吴痞子的娘受宠若惊，慌忙弯腰接茶杯。刹那间，她走光了——那宽大的短衫里，晃动着一对白花花的奶，似两只吊葫芦，勾人魂魄。张光棍眼发馋，心发痒，气也急促起来。在松开茶杯的同时，顺手故意碰了那奶一下。吴痞子的娘浑身一麻，如触电般，脸色绯红。她没看张光棍，低头喝茶，脑子很乱，茶水变得没滋没味。屋里出奇的静，空气凝固。可是，张光棍的情绪没法安静，想着触及那奶的感受，想着男人外出打工，女人肯定像干柴似的，点火即燃……片刻，趁吴痞子的娘放下茶杯时，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把拉过她，搂抱到怀里。事情来得突然，吴痞子的娘蒙了，胸口怦怦跳。稍缓，抽出手，给了张光棍一巴掌，挣脱出来，喘着气骂张光棍不正经，找死啊！张光棍停住手，捂住火辣的脸，一副可怜相。两人僵持一会，吴痞子的娘准备走人。腿刚迈出一步，张光棍冒了一句：“只想生个娃”。话音如块沉重的石头，轰然砸在吴痞子的娘心坎，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似的，腿迈不动了，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张光棍见状，窃喜，机会来了。他顾不上脸痛，趁势扛起吴痞子的娘，吴痞子的娘不停地喊：“放下我，放下我，我喊人了！”接着，挥舞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张光棍的后背上，张光棍义无反顾地向房间一瘸一瘸走去……
　　 事情过后，吴痞子的娘后悔起来，觉得做了件很可耻的事，对不起吴痞子的爹。可这念头，很快被“我要生个娃”的决心所取代，她要证明自己是个健康的女人，让那些嚼舌头烂舌根的人看看。既然迈出了第一步，弯弓没有回头箭，她心一横，豁出去了。
　　 随后的日子，吴痞子的娘和张光棍为了共同目标，揣着不同的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合着，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是，当吴痞子的娘怀孕后，开始疏远张光棍。有天，张光棍深夜来敲门，她佯装没听见，躺在床上蒙头睡觉。她知道，就是给张光棍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在门外久留。回家的路上，张光棍气得发晕，一脚没踩稳，滑进田沟里，周身泥水。几天反复后，他再没来过。
　　 吴痞子的娘生下吴痞子那天，张光棍没敢去看一眼，独自喝得酩酊大醉。
　　 3
　　 打从吴痞子从武校回村，痞子们如虎添翼，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仿佛谁也不敢招惹他们。
　　 村头有家酒店，戏称“五星级”酒店，是外地老板租赁开的。不但装潢讲究，而且清一色的土菜，经厨师调剂，菜的花样也多，很招城里领导青睐。过去吃喝，领导们大都选在县城豪华酒店，宾朋满座，很撑面子。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吃也变了花样，那些吃惯山珍海味的领导，忽地避开喧嚣，偏爱于农家风味小吃，大有返祖归宗的意味。这样，既遮人眼目，又大饱口福，且是小范围行动，百利无害。
　　 痞子们经常到此溜达，评价停放的小车档次，看看哪位领导派头大，没事找事地和酒店女服务员套近乎。一日，瞟见村干部正在包间推杯换盏，酒酣正欢，弄得痞子们直咽口水。吴痞子脑筋一转，朝大家摆摆手，带头走进收银台对面包间。见痞子们进来，女服务员不敢怠慢，边递茶水边陪着笑脸问：“是点菜还是定标准？”王痞子瞅着漂亮脸蛋，龇牙咧嘴地接过话茬：“有三陪么？”吴痞子唬了王痞子一眼，指着村干部包间说：“就按他们标准上。”
　　 一会儿，酒菜上桌，痞子们欣喜若狂，狼吞虎咽起来，都以为吴痞子请客，纷纷敬老大的酒。吴痞子不露声色，边喝酒边留心外面。等到村干部酒足饭饱，摇摇晃晃走出包间，他站起身，跟了过去。这时，村主任打着酒呃，正招呼会计签单结账。吴痞子一步上前，伸手搭在会计肩上，说：“把我们的帐结了。”会计一愣，歪着肩膀，扭头看村主任，村主任默不作声，脸涨紫红，如猪血。“看什么看？”吴痞子吼起来：“这是村里的钱，难道只有村干部吃喝不成？”声音如雷，引来众人围观。村支书吓了一跳，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不就是一餐饭嘛，闹得像出大事似的。”说罢，拉开吴痞子，催促会计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