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院子还是以前的那个院子，时间让它有了一些改变，比如院子里没有了觅食的鸡，没有了拱土的猪，没有了咩咩叫的羊，没有了葡萄架，没有了菜园地，也没有了那棵桑椹树。
　　 桑椹树没有了，我的童年也丢了，但童年的记忆没有丢！它就像院子里的桑椹树一样茂盛，让纵横交错的生活阡陌上开出一片葱茏......
　　 记忆里的桑椹树，长在我家院子里，却属于整个村子。
　　 院子里的桑椹树，树杆粗壮，需要三个孩子联手才能把它环抱，树皮斑驳粗糙，皮纹千沟万壑，远远望去像是爬满了千条万条的蚯蚓，更像村东的那块皲裂的盐碱地，干巴巴的。这棵桑椹树，枝叶繁茂，浓密如林，风吹来，沙沙沙，好似一片掌声响起，很是浩荡；性子很烈的太阳见了它也温和了许多。我很喜欢看那一缕一缕的光线，经叶子过滤后变得清淡而神秘，这是有别于直接泻下来光线的。
　　 我不知道这棵树的年龄，据说是我祖父当年从山东逃荒到这里时，它就有了。它的童年，我的手是伸不进去的；我的童年，它的眼睛却抚摸过无数次。它作为全村唯一的一棵桑椹树，无疑是大家最为仰视的。在那些清汤寡水的日子里，胃口是容不得挑剔的，哪里顾得上什么主食副食的搭配？哪里有多余的钱去买什么水果？除非是来自于院子里的树，或者地里的野果。而夏天，桑椹是我能吃到不多的水果之一，它填补了我舌尖上的一些空白。院子里的这棵桑葚树，似我的老朋友，把点点快乐洒进我的童年，让串串笑声飘在我家小院......
　　 春天，万物复苏，太阳暖暖，催生出浅浅淡淡的新绿，沉默一冬的桑椹树不再沉默，禁锢一冬的枝条放开了手脚，被太阳绣上了绿意，一团团、一簇簇，尽管很羞涩，但难掩生机，就如农民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播种的禾苗在次第破土而出。这时，我期盼的目光，就会在每一团含苞待放的绿里流连，想像的翅膀就会掠过它的枝头，望眼的期盼似田野里的庄稼在抽穗拔节，只想着它快快地开花结果。
　　 在我的眼睛几乎把春天望瘦时，夏天的热情终于让我的梦想开花。这棵桑葚树，早已无法控制自己，发了疯地长着，不久就葱茏一片，重重叠叠的叶片，覆盖着枝条，绿在延伸在扩散，不觉便是满树了。这时，桑椹树就会开出鹅黄色的花，花很小，小得几乎不能用“朵”来修饰，几乎被叶片淹没。在众多花里它是被忽略的一种，我还不曾见到有关它的文字记录。然而，就是这淡淡的，几乎被忘却的花，会结出一颗一颗的桑葚果，远远大于花本身，这需要多大的爆发力啊！
　　 桑椹果，一颗颗相拥着形成一簇，挂在枝杈间，藏在叶片中。每一颗都有密密麻麻的小球排列而成。样子似枣，但远没枣的个头，倒是比枣多了几分秀气，它原本就是水果中的精致一族。起初是绿色的，从头到脚的绿，这时的桑葚果涩涩的、苦苦的，还不能入口，更不能下咽。尽管早已经过多次的验证，没什么悬念，但我们一群孩子，总是要禁不住亲自尝了才罢，直到苦涩得不得不吐掉为止。
　　 不多时日，离太阳最近的那些桑葚果，先露出了粉色的笑脸，那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粉色，无疑是一些香甜的诱惑，吊着我们的胃口。掩饰不住激动的小弟和伙伴们就会蹭蹭地爬上树，骑在树干上，一边吃着，一边故意把攥在手里的结有桑葚果的枝条向着我们摇动，那分明是在炫耀、是在示威。直惹得我们几个不会爬树的女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嘴边不觉会泛起一股一股的酸水，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鸟飞上枝头，也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学会爬树。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唬下脸来，拿出主人的威风吓唬他们。仰起脸对着他们大声喊：“如果再不扔下来，我就告诉我爷爷，倒时你们就被扔下来了。”这招果然灵验，他们一面央求一面不住地往下扔。我便迫不及待地塞果入口了，酸！透彻心骨的酸！吃得只倒牙，虽已没了先前的苦涩，但果肉依然是脆生生的。
　　 桑葚果真正成熟是它变成黑红色，一眼望不到底的暗红，像一颗成色很深的玛瑙。果肉软软的，放到嘴里无须咀嚼，便是盈盈的水了，满满的甜，实实在在的甜，关不住的甜，嘴角被洇染成紫红，嘴唇也被洇染成紫红，连手上也不放过。我喜欢这种感觉，像被胭脂染过的女孩，带着一种甜蜜的陶醉......
　　 这时，我家的院子便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整个村子最热闹的院子。成群的孩子，就像是从每个街门里流出的水一样，一股一股地涌到我家的院子里，我家的院子瞬时浪花翻滚、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了。割草回来的男孩子，来不及把菜筐送回家，就直奔我家院子，象猴子般娴熟地爬到树上，双腿骑在枝杈上，自管自地先喂个饱。然后才会把挂满桑葚果的枝条抛下来，我们这些眼巴巴望着的女孩子就会立马奔过去抢，对塞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味就没了，很是遗憾；有时让它呆在嘴里宁是不肯咽下，为的是让那种甜甜的感觉长久地留存在舌尖。还有几个，爬到我家厢房的屋顶，伸长了胳膊去摘。孩子们的吵闹声，有时把正在屋里打盹的爷爷吵醒，爷爷就会很生气，操着浓浓的乡音骂上几句，还真把他们吓住了，刚才还喧闹的院子一下子鸦雀无声，女孩子们急急忙忙撒腿向我家街门外跑，在树上的男孩们就会藏在秘密的叶片下，吓得不敢出声。院子就会暂时恢复平静。爷爷用威严制造了一种安静的气氛，这种气氛并不长久，等爷爷扛起锄头走向田地后，充当间谍的弟弟，就会把爷爷不在家的消息，传播给那些伺机等待、兴趣未减的伙伴们，于是桑葚树上就又会挂满许多的小脑袋，树下就又会有了一些渴望的眼睛，院子就又被热闹淹没。弟弟也因此在小伙伴们中间有了一定的威望，我还记得，弟弟跟伙伴铁平闹别扭，铁平硬是拿了一块带香味的橡皮去贿赂了弟弟，才得到了出入我家院子、爬上桑椹树的资格。
　　 乡村的风远比城市的猛烈和狂野，少了高大建筑物的遮拦和缓冲，带着原始的呼呼声，发了疯似的，异常亢奋，把桑椹树的枝条摇得脆生生地响。满枝熟透了的桑葚果，像天空落下的冰雹砸到地面，噼噼啪啪，溅起了一些尘土。桑椹果在尘土中被摔得稀里哗啦，软软的果肉怎能受得了这般摧残？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浑身裹满了尘土、满目全非。这时，我家的院子里就忽然有了许多的孩子和大姑娘小媳妇，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们手里拿着碗，不停地忙碌着，眼睛像风一样在地上四下里找，等捡满后拿回家用水冲一冲、洗一洗，就津津有味地吃了。只是经水一冲，甜味淡了许多，已经不是桑椹果原来的味道了。
　　 桑葚果，是我儿时吃到的最多的水果、最甜的水果，也是除野果子外真正的免费水果、真正的天然绿色水果。每个夏季也便成了我最喜欢的季节，在树下捡拾桑葚果，也便成了我最喜欢的作业了。
　　 然而在我十四岁以后，桑葚树从我家院子里永远地消失了，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吃到那么甜的桑椹果了。
　　 后来，桑葚树的根部有了树洞，树洞不断地向四周蔓延，失去水分的树皮几近干枯。母亲说，如果再不锯了它就会枯死，到时候树就会成为废物。母亲指望用它打一个衣柜，看着它长大的爷爷虽然不同意，但他知道母亲的预设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便决定把它锯倒。
　　 对于有很长年头的树，村里人便认为已经成神、成精了，不能随便乱动。爷爷便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来看。择日。烧香。上供。一阵忙碌后，桑椹树在大锯的吱吱声中应声而倒，听到一声巨响，我的心一阵疼，紧接着是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后来，每个夏天，我都会站在桑椹树呆过的地方，默默地呆一会。每次从街门里走进院子，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向着它的方向望过去，然而，桑椹树没了，树下的一切都没了！
　　 再后来，我去水果店看到那紫红的桑葚果时，心底总会有一股暖意在流淌，有一种亲切感袭来，便总要买一些品尝，但早已没了以前的味道。
　　 鲁迅先生在《社戏》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先生的这种感觉，我想，我以前有过，现在有过，以后还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