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烟】
　　 我喜欢灿烂的紫色，一如它背后妖艳而诡异的故事，紫色花盛开的珈蓝城，我出生那一天，便破了。
　　 多尔衮带领着他的铁骑踏遍了整个珈蓝城，鲜血染透了若河。
　　 我喜欢紫色，但自我懂事起，我便从没有见过紫色，只有鲜艳的若水在断壁残垣的珈蓝城外安静地流过，仿佛在讲述着珈蓝城曾有的美丽和辉煌。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珈蓝城曾有过的历史，那些辉煌从丽岚阿姨的口中讲出来，仿佛是一段美丽的故事，只是从丽岚阿姨彷徨破碎的眼神中，我知道，那些历史曾真切地存在过。
　　 这么多年，我看着欢喜楼迎来送往的客人，我在寻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着多尔衮。
　　 从丽岚阿姨的回忆中，我只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多尔衮，这个曾毁灭珈蓝城的男人，我无数次想象，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凶悍与残忍。
　　 欢喜楼里醉生梦死的人太多，每个人都在寻欢作乐，但决口不提珈蓝城过去的故事，甚至每当我轻声问起，他们都会一脸惶恐，仿佛听着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珈蓝城，只是一片醉生梦死的景象。
　　 丽岚阿姨告诉我，这里曾有过鲜血淋淋的杀戮，连续了七天七夜，尸首一层一层叠起来，可以和珈蓝城的城墙相媲美。
　　 那时的你，眼珠骨碌地转，躺在我怀里，没有哭也没有笑，我的身边躺着你的母亲，她的身体和手掌都还是温的，可是心脏却停止了跳动，我抓过她身上的鲜血，抹在了我的身上和脸上，才躲过了一劫。丽岚阿姨每次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静止了，整个人呆呆望着窗外的若水出神。
　　 等我逃出来的时候，你的父亲，他……他跳进了若水河里。丽岚阿姨声音有些哽咽，长久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若你想他，可以望着这若水拜上一拜。
　　 我对父母没有丝毫记忆，甚至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丽岚阿姨从不告诉我我的父母亲的名字，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深深爱着我的父亲。
　　 丽岚阿姨是欢喜楼的头牌，她每天坐在欢喜楼的走廊上为下面寻欢作乐的客人弹奏琵琶，然后把赏钱全都用来买胭脂和漂亮的衣服，这些胭脂与衣服，她从不自己用。
　　 这些胭脂与衣服，等你长大了，留给你用。丽岚阿姨每次打量我的身段的时候，都会把箱子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比上一比，然后点点头，继续说，等你大了，丽岚阿姨一定把你打扮成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然后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这时我会撒娇地拉着丽岚阿姨的手，抬起头来说，不，我要和丽岚阿姨永远在一起，住在这欢喜楼。
　　 丽岚阿姨则会突然生气，一把甩开我的手，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厉声对我说，不可以。
　　 我不知道丽岚阿姨为什么会生气，但往往她生气一会便又会拉过我的手，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对我说，嘉岚，你要好好学琴，不要像丽岚阿姨一样。
　　 我虽不明白丽岚阿姨话里的意思，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的，从我五岁开始，我便开始学习琵琶，七岁开始学习古筝，十五岁时，我已经成为了欢喜楼的头牌。
　　 而那些胭脂与花衣服也开始渐渐不再压在箱底，全都装扮在了我的身上。
　　 十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走到欢喜楼的走廊上，走廊下安静得没有人声，那一夜，整个欢喜楼里都流淌着我弹出的琵琶的声音，丽岚阿姨站在走廊的一角，安静地看着我，嘴角流露出微笑。
　　 而我的眼神，却在走廊下面目瞪口呆的众人当中搜索，我看见了一个人，他衣着华贵，盘腮胡子，手拿摇扇，双眼微闭，正静静地沉静在醉平乐的曲子中。
　　 我知道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一个响亮了多年震慑了珈蓝城人多年的名字，多尔衮。
　　 丽岚阿姨对我说，嘉岚，你要好好弹唱，今天晚上你就能见到你所想见到的那个男人。
　　 我没想到他会是多尔衮，他与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不是那样的残忍与凶悍，甚至目光中还夹杂着一丝温情。
　　 一曲终了，整个欢喜楼骚动了起来，仿佛沉睡很久的众人，在突然之间醒来了一般，有的开始吼叫我的名字，有的开始高声喝彩，只有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良久，才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嘉岚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珈蓝城传开了，甚至有人把我的名字念成了珈蓝。
　　
　　 【如梦】
　　 那一夜后，嘉岚与珈蓝已经无法分开，也许这两个名字太相近，很多人在念起我的名字时神情都会恍惚一阵，从他们的神情中，我知道他们想把这两个名字分别开来，甚至是想把此刻的醉生梦死与记忆里的残忍荒凉相区别。
　　 也真是可笑，为何我的父母会给我取名叫嘉岚，一个在烟花丛中的女子的名字勾起了一些人的回忆，我每每坐在窗前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都觉得可笑。
　　 他说，你的醉平乐弹得很好，能否为我唱上一曲？
　　 我微笑地摇了摇头。
　　 你叫嘉岚？
　　 我点了点头。
　　 他额头开始深锁，我却静静注视着这个男人，这个毁灭了珈蓝城一代人记忆的男人，这个让我失去父母与姓氏的男人。
　　 可是很奇怪的是，我看着他，心里竟然泛不起仇恨，也许，那些记忆与我无关，我的父母只存在于丽岚阿姨的口中，我体会不到这个男人带来的痛苦。
　　 我说，你心里想着一个人？
　　 他便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我微微笑了笑，十指按在古筝上，从你第一次听我的曲子时，我就看出来了。
　　 你很聪明，心思很细。他笑了一声，声音提高了些，但你并不懂。
　　 这么些日子，你听我的曲子，一直都不曾说话，今天突然要我给你唱上一曲，你不就是希望我能把你的心思说出来吗？我直直看着他，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
　　 没想到在珈蓝城里，还有你这样心思缜密的女子，他起身，抬头看看窗外，窗外月明星稀，若水河泛着妖冶的红光。
　　 能陪我出去走走吗？他回过头来。
　　 我没有丝毫疑虑，点了点头。
　　 嘉岚，你的名字与珈蓝这个名字很近，他抬眼看着若水河突然转过头来眼睛里泛出精光，盯着我问，你的父母呢？
　　 死了。我盯着若水河轻声回答。
　　 死了？他似乎有些不相信。
　　 嗯，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我一直没见过他们。我低声回答。
　　 哦！他应了一声，回过头去，没有再问下去。
　　 你不追问是怎么死的吗？我嘴角挑起一抹笑容，掩盖心里些微的失望。
　　 他不解地回过头看着我。
　　 我出生在嘉裕二十年，那一年，珈蓝城破了，死了很多人，我的父母也死了，尸体就漂在这河水里。我的眼光始终盯着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眉毛微微动了动，目光转了过去，盯着若水河，沉默不语。
　　 你知道那场战争吗？我试探着问，这个男人，是他挑起了那场战争，此刻，我想知道他内心的感觉。
　　 嗯。他应了一声。
　　 惨烈吗？我继续问。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起来，死了很多人，战争就是这样。
　　 他似乎没有太大的感触，这一切触动在我的心里，我突然明白这个男人的残忍。
　　 你心里惦记着一个人。我转开话题，朝他的痛处说去。
　　 他没有回答，嘴角一抹苦笑。
　　 是个女人。我眨了眨眼。
　　 他依旧没有回答。
　　 你很爱她？我继续追问，试图打破他的防线。
　　 他终于抬起头，朝天空的星子看去，见那些星子零零散散围绕在月亮的周围，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能明白什么是爱吗？他的语气带些嘲讽。
　　 我当然明白。我不服输地抬头看着他。
　　 你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她不爱你？我知道他的防线被我打破了。
　　 你看见这天空的星星没有？他突然说，我朝天空望去，不知他什么意思，他继续说，这些星星都围绕在月亮的周围，月亮太亮，几乎掩盖了星星的光华，而星星太多，它几乎看不到谁最亮了。
　　 我依旧不解，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茫然的表情，苦笑了一声，叹了一口气，淡淡笑着说，夜凉了，回去吧！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一道光华从夜幕中闪过，恍惚间，我以为那是流星，但瞬间我就清醒，那是一把剑，剑尖直指向了他。我大叫一声，他早已转身，手中的纸扇朝剑挡了过去。
　　 多尔衮，今天我要取你狗命，以还珈蓝城的血债。
　　 我才看清，那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是个刺客。
　　 他丝毫不惧，一把拉过我，朝我低声说，站到我身后。
　　 那人出剑速度极快，几乎让我无法看清，在他声音还没落之前，又向多尔衮刺了去，剑身再次被震荡开去，一阵刺耳的轰鸣，我急忙捂住耳朵，却发现那人的眼神突然集中在我的身上，剑的方向立刻绕开多尔衮的身子，朝我刺了来，我惊吓得连连后退。
　　 一只手挡在我的身前，剑光闪亮，刺进了手臂当中，鲜血霎时就突兀地冒了出来，我惊吓得再次惊叫，黑衣人手中的剑霎时脱落，惊呆了一瞬，立刻闪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你还好吗？他面色惨白，一手拔出手臂上的断剑，忍着剧痛。
　　 你受伤了，我吓得急忙从身上拿出手帕，朝他手臂上的伤口捂了上去。
　　 没事，你没事就行了，快点回去吧，这里危险。他一把按住自己带血的手臂，颤颤微微独自向黑夜里走了去。
　　 他受伤了。丽岚阿姨面带惊喜，我不知她为什么如此高兴。
　　 我点了点头，手臂被刺了一剑，我轻声说。
　　 只伤到了手臂，丽岚阿姨呆住，脸上泛起惋惜。
　　 怎么，你好像很希望他受伤一样。我不解地问。
　　 当然，他是珈蓝城的仇人，他受伤了我当然开心，只是没能要他的命。丽岚阿姨笑了起来，隐隐的笑容。
　　 他好像没有那么坏，我低声说。
　　 住口。丽岚阿姨突然盯着我，声音尖利无比，他没那么坏，他是整个珈蓝城的仇人，他就应该死。
　　 你很恨他。我把声音放得更低。
　　 对，我很恨他，不只我，你也应该很恨他。
　　 我？我吃惊地抬起头。
　　 对，他毁灭了整个珈蓝城，他杀了你的父母，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你的父亲是珈蓝城的城主，你的母亲是城主夫人，你身上流着高贵的珈蓝城王族的血，是他害死了你的父母，让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丽岚阿姨口中的话，我的父亲是珈蓝城的城主，我的身子摇晃起来。
　　 你要记住，他是你的仇人，你身上背负着珈蓝城所有人的希望，你必须杀了他，完成珈蓝城七朵紫色花开的使命。
　　 七朵紫色花开？喃喃低语。
　　 对，七朵紫色花是珈蓝城的标志，你要让珈蓝城重新被紫色花所包围，这是你的使命。丽岚阿姨把最后几个字眼咬得很重。
　　 今天没杀得了他是他的运气，但看得出来，他对你有好感，对你有好感就足够了。丽岚阿姨突然又笑了起来。
　　 我呆在那里，仿佛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一切恍然若梦。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开始努力回想他的样子，想把他记得更清楚点，可是每每在丽岚阿姨的话里游走的时候，我却突然想起他挡开我的那一剑时问我的神情。
　　 他再没来，时间越久，我就越怕忘记了他，怕忘记了丽岚阿姨口里的仇恨，忘记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是谁，我只能坐在窗前傻等，看着每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我有时会想，他死了吗？他的手臂怎么样了？难道他已经离开珈蓝城了，他还会来吗？
　　 他若来，你便杀了他。丽岚对我说。
　　 我全身一震颤栗，我没杀过人，我想起他手臂上的鲜血，自己全身就发冷。
　　 他会来，他会来的，他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丽岚阿姨无比坚决地告诉我，我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恨一个男人并如此地了解他。
　　 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每当珈蓝城被大雪笼罩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显得格外的安静，每一个人都在雪花片片中回想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那一个夜晚，我出生了，珈蓝城破了。
　　 原来，我的出生注定了很多人的命运。
　　 他来了，身上扑满了雪花，人却显得比去年苍老了许多，直接走到了我的房间里，然后要了一壶酒，喝了两大口，看着我说，还是那首醉平乐。
　　 我把古筝换了琵琶，琵琶里面藏着一把短剑，我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问，你怎么了？
　　 他似乎满藏心事，独自喝个不停，摇了摇头，没有应我。
　　 我开始弹奏那首醉平乐，莫笑花，花间犹有醉人事，恁个男儿能得知……
　　 我的目光锁在他的身上，我无法想象，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他喝上一阵，突然平静下来，目光呆滞到一处，哀叹了一口气，眉毛锁了起来，似乎满腔的心事都凝结在眉目之间，再过许久，有了些泪滴，轻轻缓缓在眼眶处盈转。
　　 我想，他心里挂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这样想，我的心里竟会疼痛。
　　 他站起身，突然盯着我，声音低沉，你想过要杀我吗？
　　 我的手一阵颤抖，弦应声而断。他看着我惶恐的表情，微微笑了笑。
　　 所有人都想杀我，我多尔衮一生坦荡，老天夺去了我的一切，亲人，爱人，到最后，所有人都想杀我，都想杀我。
　　 他哈哈大笑起来，独自走到窗边，低声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女人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走在黑暗荒芜的草原上，她不会丢下我独自离去，为了这一句话，我一生征战无数，皇位，权力，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去争夺，但最终她要杀我，杀我。
　　 他的心里惦着一个女人，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我只能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手指开始发抖，我默默抓着琵琶的尾端，轻轻一拉扯，我就可以抓出一把短剑，然后刺进他的心里。
　　 但我突然发觉我做不到。
　　 你恨我吗？他回过头来，看着我问。
　　 我惊慌地摇了摇头。
　　 珈蓝城是被我毁灭的，你的父母也是我害死的，你为什么不恨我？所有人都想杀我，你为什么不想杀我。他看着我说，然后朝我招手，来，你来。
　　 我惶恐不安地朝他走过去。
　　 你只需要用剑，轻轻朝我这里刺进去，你就可以为这个珈蓝城报仇了，他声音突然很低，然后抓起我的手，朝他的胸口点去。
　　 我努力摇头，你醉了。我说。
　　 我没醉，我很清醒。
　　 你醉了，你醉了。我努力挣脱自己的手，心仿佛被割痛了一般，他一把抓过我的琵琶，短剑突兀地展现了出来。
　　 他呆住了，我呆住了。
　　 我看见了，他的泪水终于滚落出来，仿佛突然把心里最后的一丝温情都破灭了一般，透过他的双手，我感觉到了他心里的凉。
　　 我不知怎么解释，我知道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了。
　　 他的眼光黯然下去，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却没发出来。
　　 光华闪耀，流星，不，我知道那是丽岚阿姨的剑，从窗外如流星一般直向他的身体射来。
　　 她一直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做最后一搏。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急忙扑到窗前，一阵穿心的疼痛，不，是冰凉的，窗外月明星稀，我好想回过头去，告诉那个男人，我明白什么是爱。
　　 我知道我没机会了。
　　 丽岚姐睁大着双眼，呆滞地看着我，良久才吞吐，嘉岚，你，你……
　　 我知道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挡上去，我挣扎着最后一口力气，轻声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丽岚。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是他的女人，为了完成他统一中原的梦想，我被安排到了珈蓝城，为的就是想挑起珈蓝城的内乱，从而让满清的铁骑踏进来。可我却爱上了珈蓝城的城主，然后害死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而他，心里却始终装着一个女人，我恨他，恨他。
　　 我第一次看到了丽岚阿姨的无助，像一个疯了的女人，或者，从一开始，她就输给了自己的内心。
　　 我在想，如果我不挡上去，她会杀他吗？
　　 世事如梦如烟，原来爱与恨同在。
　　 我喜欢紫色，一如它背后妖艳而诡异的故事。
　　 而他，就是我的紫色。